第49章

此时马车刚出了旁边閤门,行至天门,内官赶紧掉过头来。

天门巍峨,两座十几丈高的獬豸威仪赫赫,金光从它们身后穿射而来,天门外金甲卫成排,齐齐给他行礼。

宫门刚关,那守门的金甲卫天武官颇为为难地说:“王爷已经出宫,几道宫门已闭,再进去,得再通报。”

苻晔道:“那就现在去报。”

对方也不敢耽搁,立即吩咐了属下去报。

此刻天光已经大亮,双福紧张地看着苻晔,怯懦懦问:“王爷,你怎么了?陛下的病,很重么?”

很重。

差点就死了。

他站在门口,焦急地踱着步,他如今已经习惯了王爷的身份,在这些金甲卫跟前,会本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喉咙发紧,紧到疼痛,对金甲卫道:“骑马去报。”

“是!”

只是金甲卫最多在外城骑马,先靠骑马,再靠两条腿,从金甲卫到宫廷内官,一轮一轮报上去,直报到青元宫。

青元宫内。

王爷这边一走,那边东跨院垂花门就开了。

如今皇帝都是在这边用膳办公。

苻煌近来胃口一直不佳,早膳就只喝了一碗养身粥,又喝了两碗药。

皇帝面无表情地喝了。

秦内监递了热巾帕给苻煌,说:“王爷既然下了学就过来,自然是要在宫里用晚膳的,那老奴叫御膳房晚膳多上点王爷爱吃的?”

苻煌扭头看他:“这也要问我?”

秦内监笑道:“是老奴太期待了。好久没伺候王爷用膳了,有点高兴过了头。”

苻煌知道他心思,只道:“饮鸩止渴。”

既想要他多进宫,又知道让他多进宫,那和从前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自我磋磨而已。

徒增烦恼。

大概是病气未退的缘故,他如今真是不如从前杀伐决断。

一辈子的纠结都用在这人身上,但也只能这样饮鸩止渴下去了。

这毒药虽然苦,但能吊着命,他大概要喝到死了。

秦内监将巾帕接在手里,又递了一杯水给皇帝漱口,说:“王爷对陛下,还是很真心的。”

虽然不是陛下要的真心。

但能够如此,已经很难得。

苻煌也没说话,只漱了口,叫他传谢相等人过来。

王爷前脚刚走,谢相等人后脚就从东辰门过来了,此刻在西配殿御书房候着。

秦内监去传了他们过来。

左都督徐宗源是第一次到东配殿来,仰头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道:“我怎么听说这青元宫东配殿原来是王爷住着?”

谢相立即回头看了一眼。

秦内监倒是笑盈盈地说:“如今这里是陛下的寝殿。诸位大人里面请。”

进去以后但见里头鲜明富贵,宛如神仙洞府。

徐宗源就呆住了。

他是粗人,很少入宫来,偶尔来几次,都是在青元宫主殿见的陛下,当时还想陛下真是简朴的可怜,所居之处还不如他府上富贵华丽,搞得他回去都觉得自己过于享乐,又听闻陛下最厌恶臣下过的太舒服,因此还特意给自己造了一个简陋的“思苦堂”。

现在看,皇帝也知道享福啦。这地方真是精美得神仙也住得。

窗外蔷薇怒放,香气浮动,那半开的朱窗像一幅画一样,皇帝就靠窗坐着,徐宗源抬头偷偷打量他,见皇帝死气沉沉,竟比上次见的时候更为瘦削严厉,蹙着眉听他们商议出兵的事。

隔壁的大雍如今有了新君,改国号为梁,他们的新国君黄天意是个军事天才,且无比好战,以为他掀翻了大雍陈氏会安于做皇帝,谁想他野心很大,这两日大军直逼阆国城下。

阆国是大周的附属国,作《宫中札记》的芳太嫔,就是阆国来的公主。阆国国土不大,只有两州六郡,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狭长的疆土就在大周和大梁中间。

阆国求兵增援,作为宗主国,大周自然要出兵。今日谢相并兵部吏部尚书以及几位军中将领进宫,就是为了商讨援阆之事。

几位大臣在御书房里讨论起隔壁这位传闻百战百胜的黄天意,语气都十分忌惮,秦内监在门口旁听,倒是想起当年的苻煌。

他遥想当年的苻煌也是从无败仗。隔壁这位新君风头正盛,不知道和陛下比怎样。

他正乱想着,看到外头有内官匆忙忙进了院子,在垂花门内站着看他。

他便过去问:“怎么了?”

那内官低着头说:“閤门司派人禀报说王爷要进宫。”

秦内监愣了一下,问:“王爷出宫了么?”

“是,刚出宫,如今在閤门外。”内官又补了一句,“他们说,王爷……很急的样子。”

秦内监立即去禀告给了苻煌。

苻煌说:“不是晚膳会过来?”

当着众位大臣的面,秦内监只谨慎说:“或许是有要事呢。”

说完立即兴冲冲亲自到了宫门口去迎接。

今日早膳幸好也做了王爷爱吃的几道菜呢。

不一会就见苻晔乘坐马车停在了青元宫大门口。

他忙笑着迎上去,见王爷已经跳下马车,直接进了青元宫里头。

青元宫门口的内官看到他忙行了礼。

秦内监追着道:“王爷怎么回来了?”

他见苻晔神色有异,眼圈泛红,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苻晔问:“皇帝呢?”

秦内监心下不安,只觉得要出大事,一时结巴:“陛下在……在……”

陛下在东跨院呢。

但东跨院如今殿下可不能进,进去一看,便能看到殿下今天刚脱下来的衣服,平时用的茶具等,如今都在殿里堆着呢。

那上面还挂了牌匾,陛下给那东配殿改了名,如今叫春朝堂了。

牌匾上的字都是王爷自己写的那首诗里的“春朝”二字,端正,但并不算好,一眼就能看出是王爷的笔迹。

“陛下如今在见大臣呢。王爷不如先在主殿等候。”

他看苻晔神色有异,很震惊,忙将苻晔请进主殿,立即叫了双福过来询问。

“王爷这是怎么了?”

双福早就吓傻了:“不知道啊。”

“……”秦内监这时候都想念庆喜了。

“那王爷为什么会这样?”

双福说:“王爷在车里看陛下的脉案,看着看着就这样了。”

“脉案?”

“我们离宫之前,去了一趟太医院……哦对了,还去了一趟慈恩宫。”

秦内监脸色就变了,回头看苻晔神色,只感觉手脚发麻,心道不好,看王爷神色如此异常,只怕是知道什么了。

他立即一路小跑到了东跨院。

老天爷,他刚还喜气洋洋,以为王爷要回来陪陛下用早膳呢。

这都是什么事!

他进了东跨院,当着几位大臣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苻煌看了一眼,又和谢相等人议了一下,便叫他们都散了。

谢相等人从东跨院出来,刚过了垂花门,就看见一个胖乎乎的青袍小内官在庭院中站着,几个红袍内官则守在主殿门口。

谢相问垂花门口的内官:“王爷进宫了?”

门口的内官道:“是。”

徐宗源一听,说:“在哪儿在哪儿?”

他只闻这位王爷大名,却还从未见过呢。

兵部尚书瞪他一眼,几个人穿过庭院的时候,看到了主殿门口站着的苻晔。

他穿了一身荔枝色的龙袍,微微躬身扶着殿门,风吹过去,吹动他的衣袍簌簌,上面金龙欲飞,看见他们这些大臣,便站直了,朝他们点头致意,就背过身去了。

此刻离得有些远,徐宗源盯着他看,心想乖乖,这位就是那位桓王么?

怪不得都说桓王美貌,他还以为是天上下凡的小神仙呢。

几位大臣出了青元宫,兵部尚书悄悄对谢相说:“王爷倒是许久没进宫了吧?”

之前王爷出宫以后,一个月都未进宫,他们私下里议论,都怀疑王爷是失了圣心呢。

就说伴君如伴虎,当今陛下很难伺候。

谢相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不知道这是王爷头一回来,还是王爷早这样偷偷进宫多次了!

不敢想不敢想,他可不敢掺和到这件事里,想到这里,只走得更快了。

兵部尚书:“……”

谢相最近总是感慨自己年老体衰,要辞官,他看他如今健步如飞呢!

这边秦内监对苻煌都说了一遍:“我看王爷神色不太对,神情吓人的很。”

他说着都要急哭了:“王爷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老奴真从未见过他这样神色。”

老天爷救救他,果然刀悬在脖颈上,早晚要挨这一刀!

苻煌沉默了半天。

“陛下,您可千万要撑住!”

苻煌道:“太后不敢。”

“可是我看王爷那神色,实在骇人。气势汹汹。”

苻煌说:“你说他看了脉案?”

“是,双福说他们出宫之前先去了一趟太后宫中,然后去了太医院,拿了陛下的脉案。”

苻煌心中一动,嘴角勾起,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想他们如今,真不像一对兄弟了。

他在殿中站了好一会,那满院子的蔷薇花摇晃,夏日里开的尤其热闹。他从殿中出来,身后牌匾上绿色的笔墨,写着“春朝”二字,绿盈盈的,虽然不是极好看的字,可看得出写得很认真。

苻晔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心是诚的,情是真的,所以他的祈愿灵验了。

此刻青元宫的许多内官都偷偷到了院子里,远远地看着苻晔在主殿门口站着。

这宫殿真是空荡荡,连药气都变得极其淡,刚才谢相他们都是从东跨院出来的。想必如今苻煌都是在那边住了。

那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是躺在东配殿么?

小爱:“理智啊理智啊哥哥!你这样情意太明显了!我建议你缓一会再去见他。不然肯定崩掉。”

外头有脚步声传过来,先是一堆内官,接着便看到了苻煌的袍角。

双福战战兢兢,快步走过来,悄声说:“王爷,陛下来了。”

苻晔扭头看去,苻煌已经走到殿前来了。

他还是病恹恹的,此刻艳阳高照,更照得他面色枯白,毫无生机,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一样,身上的苦药气迎面扑来。苻晔一见,又要流泪,站直了。

风从院子里往里扑,他身上穿着他的衣服,却紧紧抿着薄唇,双眼都有些红肿了,似乎哭了很久。

秦内监慌得碎步跑过去:“王爷这是怎么了?”

廊下内官更是惊惧不已,不敢乱动。

苻煌人上了台阶,到了廊下站住,望了他一会,问:“你怎么了?”

小爱:“慎重啊慎重啊!”

但苻晔已经听不到了。

去他的慎重。

苻晔举起手里脉案,对苻煌道:“皇兄……”

他只说两字,便已气极伤极,哽咽难语,只强撑着一口气道:“皇兄病至如此,竟然不告知我么?”

苻煌但见苻晔神色扭曲,泪珠滚落,心下大痛,也觉得甚苦,苦涩道:“现在都好了。”

“是,是。”苻晔道,“如今都好了。”

他抓紧了手里脉案:“你还真是够狠心。”

他说罢扭头就走,苻煌伸手拉住他,道:“你一月不来,倒说我狠心。”

“是你叫我出宫,你不传召,我怎么敢来?”苻晔道,“谁知道你愿不愿意见我?”

苻煌语竭,见他哭的可怜,自己也十分动容,道:“是我的错。”

但苻晔看他如此枯瘦,鬼门关里走一遭,又错在哪里呢。错的是自己才对。他此刻忧惧后怕,全无了理智,又恨苻煌心狠,又恨自己可恶,一时不知该如何,只低头哽咽起来,因为剧烈地抽噎,浑身都麻了起来,手臂都开始颤抖。苻煌将他抱在怀中,只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他知他为何如此,他得他如此深情,做兄弟也罢,此生足够,再无所求了。

苻晔只是哭,泪水都打湿了苻煌的肩膀,苻煌身上药气更重,是温热的,他虽然病着,但还活着 ,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只哭着说:“我不要走了,我要守着你。”

苻煌闻言一怔,见苻晔泪眼一片,哪还能拒绝得了,只说:“嗯,不走了。”

“我要搬回宫里来。”

苻煌“嗯”了一声,说:“搬回来。”

苻晔鼻子更酸,哭着说:“你也不能嫌我!”

“我什么时候嫌你了。”苻煌又说。

苻晔哭着抬头看他,见苻煌下颔棱角瘦凸,鼻梁高耸,瘦得竟看着有些陌生,一时更加伤心绝望,说:“我喜欢你,也都是你搞的,你对我好得不正常,我怎么正常得了。”

又说:“你嫌我也没有用,我就是喜欢你,我……我死都要缠着你。”

话一出口,心里满盈的爱就决了堤。

苻煌便呆住了。

作者有话说:

小爱:“啊啊啊啊啊啊!”

秦内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