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内监点头称是,心里叹息,皇帝也就在宫里撂撂狠话了。
王爷如果一直不来,他又能怎么样。
立马叫进宫来训斥一顿,打一顿,或者,强幸了?
他舍得?
自己刚刚撺了那么多火,怎么也没见皇帝立马传王爷进宫。
此刻倒希望皇帝是个无道昏君。
但皇帝不是。
偏偏他本性不坏,被情势逼成这样。
偏偏……他自己其实也觉得悖伦是为大罪。
王爷此刻越是风光快乐,只怕他越觉得王爷理当过这样的生活。
皇帝真是爱惨了王爷!
说起来也是奇怪。
王爷对陛下绝对真心,王爷离宫之前写了数千字给太医院并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内官,真心可鉴。
怎么到了宫外,一连几日了,一个信都没叫人递进来。
这其中不知道有什么隐情。他都怕太后和他说了什么。
皇帝一连几日不眠不休,看着实在骇人。
大概慈恩宫那边这几天也是心惊胆战的,他看从王爷离宫开始那天起,慈恩宫的人就很少外出了。他有次路过慈恩宫,看到里头佩剑女官都在廊下守着,显然是防着陛下发疯。
然后有一天太后破天荒赐菜给皇帝。
还是孙宫正亲自送过来的。
皇帝自然不会吃。他对太后怨气很大。
太后也就送了这一次,后面没有再送。
不清楚是被皇帝的冷脸气到了,还是本来就只是做做样子。
又过了两天,王爷依旧没有要回宫看看的意思。
青元宫的气氛就愈发凝重了。
苻煌站在庭院里看宫阙之上的天,看到燕子高飞。
宫外真是广阔天地。
他吩咐秦内监移宫。
皇帝移宫是大事,要看黄道吉日,要祭天祭地祭祖宗,但皇帝这次不用。
他不是怕触景生情要搬离青元宫,而是要去触景生情……他搬到东跨院去了。
睡王爷睡的榻,穿王爷穿的衣服。
东配殿东西都没少,还是原来模样。
秦内监觉得皇帝是用桓王的气息和痕迹,筑了一个龙巢。
苻晔日子过的也不轻松。
散了几天心,将京城逛了一遍以后,他就开始跟着程老上课。
太后倒是日日都派女官来,主要给他赏菜。
他当然不缺这口菜,这是太后的慈心。
倒是皇帝没派一个人过来。
苻晔晚上躺在榻上的时候就会想,他到底对皇帝说了什么。
他那天醒来,衣服整齐,不可能做太过分的事情。
酒真是害人不浅。
偏偏他现在要喝点酒才能入睡。
有时候暗暗地想,皇帝虽然叫他出宫,但对他的待遇丝毫不减,心里肯定还是有他的。
想想也是,就连小爱都说,苻煌这样的人一旦动了真感情,就很难收回来。
苻煌此刻只怕对他又爱又恨。
他真是糊涂了,有时候躺在榻上,想苻煌对他又爱又恨这份心思,就能想到心猿意马。
他觉得又爱又恨的心态很微妙,一个直男,突然发现自己的兄弟对自己有那种心思,他很震惊,很恶心,但是又对兄弟有很深的感情,割舍不掉,如此爱恨难解,说不定他努努力,苻煌就稀里糊涂地被他搞到手了。
毕竟苻煌很缺爱。
这小恶念头总是勾引他。
啊啊啊啊,他好可怕!
小爱:“你真的很可怕!”
苻晔:“我有罪!”
小爱:“君子论迹不论心,苻煌这样病恹恹的男人的确有一种不同的风味,你心存觊觎也算情有可原。抛却良知的话,还蛮想看你玩他的。”
苻晔:“不要再说了!”
他脑海里要有画面了。
他觉得苻煌虽然阴森,筋骨劲毅,又比他年长数岁,但懂得不一定有他多。
他要是调戏他,能把他调戏的无所适从。
把一个皇帝调戏的无所适从,这样那样再黑着脸把他扑倒……
啊,住脑。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也只能想想了,就连想一下也会有负罪感。他生平没做过坏事,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一己私欲害了苻煌。
毕竟苻煌对他来说,并不只是一个男人,还是他名义上的皇兄。
他现在给自己洗脑就是自己要有大爱。
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他,要想自己怎么做才是对他好。
于是他就只能更加勤勉学习,以期自己真能有一日为苻煌分担政务。
这世上不会有比他对苻煌更忠心的臣子。
他如今学习也不用装了,放开了学,也不用遮掩自己的文化水平了。
他虽然是程老的弟子,但程老年迈,实际教导他的有好几位名师大才。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他现在学的倒不是琴棋书画和骑射,而是治国之道,理政之学,学的内容涵盖了思想道德,法律,社会学,经济学,农学,包括军事等等许多方面。
学业枯燥,很苦,但他学这些,总能想到苻煌。
想当年的苻煌,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学这些东西呢?
他在走他走过的路。
他就不觉得辛苦了,反而觉得自己这样离苻煌近一些了。
他素有贤明,如今位高权重,自他出宫建府以后,登门的络绎不绝,甚至有外地官员回京,也要来拜见他……因为大家都说,他如今出宫开府,是要晋升的前兆。
身为亲王,再往前进,就是皇太弟甚至皇帝了。
尤其是萧逸尘和谢良璧他们,帖子都递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他几乎都谢绝了。
他想苻煌肯定会吃醋。
虽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醋,但苻煌占有欲很强。
他知道苻煌叫他出宫,也是为他好。
他自然不能恩将仇报,叫苻煌不开心。
苻煌本来对苻晔很不满。
结果这几天探子来报,都说苻晔学习到子时,且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与年轻郎君来往。
他真的很乖。
乖到苻煌又心疼。
他又想苻晔不来宫里看他也情有可原,毕竟是他把人撵出去的。
苻晔可是求了他,说不想走。
他们俩那日的交谈,他其实记得不是特别清楚,当时一夜未眠,急火攻心,头晕目眩,都不太清楚自己都说了什么,但苻晔跪在地上的样子他是记得的。
他的头疾最重要的就是要心平气和,受情绪影响很大。
最近京中许多人都患了风寒,他竟然也病倒了。
他身体本来就很一般,如此病来如山倒,竟然高烧不退 。
此时宫中一片肃杀,青元宫虽然严禁闲杂人等进出,就连慈恩宫的人也进不来,但太医们都在青元宫没出去,外头就开始有了猜测。
“只怕陛下病的很重。”孙宫正说。
太后以前气急了的时候也没少盼着苻煌死掉,但真见苻煌病重,心下也十分哀痛。想着苻晔才走,这病因显而易见。
真是想不到皇帝用情至此。
但你说就此心软,成全他,那也实在骇人听闻,哪有因为皇帝为了弟弟生病,就要把弟弟送到龙榻上去的。
章太后忧虑许久,叫人传秦内监来。
苻煌自病了以后,精神恍惚,有一日竟然梦见苻晔在他榻前。
醒来只想他死了,一了百了。
也就不用受这人世间的苦了。
正躺着呢,见秦内监进来了。
秦内监屏退了左右,道:“老奴今日去慈恩宫回太后的话,才知道,原来太后宫里女官去给王爷送东西的时候,王爷都会问两句话。”
苻煌晕沉沉看他。
秦内监说:“第一句是问太后娘娘最近如何,第二句是问,皇兄最近还安康么?”
苻煌扭过头,茫然酸沉之际,竟然要落泪。
心中之苦,更胜嘴里的苦药。
秦内监轻声道:“老奴去请王爷回来吧,或者告诉他一声,他肯定立马就来宫里看陛下。”
苻煌发了会呆,说:“没意思。”
不知道是活着没意思,还是叫王爷回来没意思。
饮鸩止渴,的确没意思。
但皇帝居然挣扎着起来了。
如此喝药休养,渐渐竟然有了起色,过了几日,竟然退了烧,好了。
只是人都瘦了一圈。
但皇帝愈发勤政,披着桓王的大氅,就先将这些时日积攒的奏折都给看了。
秦内监知道,皇帝这是要给桓王铺好路才肯罢休呢。
秦内监最近总是哭,眼睛都要哭花了。
只因为前头看不到希望,如同这逐渐冷清下来的青元宫。
青元宫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桓王不在的时候,大概经历过繁华,便更知什么是寂寥。
皇帝变化很大,宫里人都看在眼里,青元宫的人做事都十分小心,以前走路玉牌还会响,现在走路都要捂着玉牌了。
死寂。
苻晔是最先撑不住的。
他想苻煌真是狠心。
都一个月了,也没传他进宫。
王爷要进宫,要么自己递交门状,要么就要等皇帝通传。
他是被赶出宫的,自然不好意思主动递门状,怕苻煌还不想见他。
他心中有愧,毁了他们兄弟情。
但如今皇帝久不通传,他心中的愧意就消解很多。
“他对我这么好,我身为基佬,对他动了心,这也不全是我的错吧?你想想他那些过度占有欲的行为,还有对我各种独宠。请问哪个没谈过恋爱的基佬能抵抗。”
小爱:“是的。”
“我固然醉了酒行为不端,但也没做太出格的事吧。我如今每天五点起十二点睡,我……”
小爱:“我看了都心疼。”
苻晔红了眼眶,拿着酒壶说:“还要我怎么样!”
小爱:“就是。”
苻晔趴在桌子上:“我倒要去宫里看看,他是有多绝情,他最好够绝情,那我以后在王府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想他了。”
小爱:“好主意。”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劝阻我?”
小爱叹气:“你听劝么?”
他是听的。
但是他的心不听。
他这辈子是完了。
他生平第一次恋爱,碰到的就是一个皇帝的独宠。碰到的就是苻煌这样的极品。
世间没有人再能超过他。
他和谁在一起都会意难平。
苻煌真是害人精。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双福气喘吁吁跑进来了。
双福最近越吃越胖了。他在宫里没人约束,小日子不知道过的多快活。
跑两步就喘。
“王爷,王爷!”
苻晔放下酒壶。
“府里来客人了。有人要拜见王爷呢。”
苻晔听闻立即站了起来,头一晕,还好被双福扶住了。
“谁来了?”他问。
双福说:“是状元郎他们。”
苻晔最近见的最多的便是章珪和赵紫英这一对小情侣了。
没办法,自己心里苦,就想看看甜的。
虽然每次看完了,心里更苦。
真是羡慕死了。
说起来他觉得他要是谈恋爱,他能比这对小情侣更甜。
可惜他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孤独终老了。
陪宫里那个。
他这人很讲究,见客之前先换了衣服,又熏了香,熏香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想,他多见见美貌郎君,刺激刺激苻煌,说不定苻煌会见他。
他占有欲那么强。
以前总是舍不得,不想苻煌不高兴,大概今天喝了酒,有怨气,有委屈,所以打定了主意。
章珪他们这一届进士之间关系都非常好,毕竟都说他们这一届堪比当年百花榜,这是一种褒奖,也是一种光环,他们自己也很喜欢这种说法,所以彼此之间来往密切。
好巧今日柳诲也来了。
美貌郎君,容貌不输给谢良璧和萧逸尘他们。但为人很内向,和他说两句话他就会脸红,不过是直男,刚和鸿胪寺卿大人家的千金定了亲……是他远房表妹。他最近发现这些京官们互相之间都是姻亲,大周有京女不外嫁,京男不外娶的说法。听起来有点像历史书上那些世家大族的内部联姻,又有点像现代社会只要本地人的婚恋观。
其实赵紫英更美,弱柳扶风的清秀美。他和章珪坐在一起,真是般配的他脑海里都会给他们写同人文。
他提议今日大家一块去莲花楼吃饭。
王爷醉心学业,平时偶尔见他们,也都是和他们聊学业和国家大事,为人也很低调,很少带他们下馆子。
莲花楼是京中名楼,环境菜肴甚至于楼中歌舞都是一绝,但太贵,他们这些人很多都消费不起。但王爷一掷千金,大家吃的很开心。
吃完以后他们又去明月桥赛诗,一群新科进士并那位美貌绝伦的桓王,吸引了大批民众围观。
他们一行人到傍晚才兴尽而归。
苻晔喝了酒,坐小船回王府。一路灯还没有亮,暮色沉沉幽幽,水渠湍急,煎盐叠雪,两岸海棠如云,风光太美,而他太累,因此叫人悲伤。路过洗花巷,远远看到皇庭的宫墙。
这宫墙巍峨高耸,锁住了一条龙。
他想算了,新时代男青年不应该坐着等王子来。
天子不来,他自去。
于是便当下就写了门状,递了上去。
天门处城楼崔嵬高耸,两侧十几丈高的獬豸怒目圆睁,夜色里十分骇人。此刻宫门已经要落锁了,但他是亲王,苻煌给予他如同皇帝的特权。
他想,他看看苻煌就走。他也别无他念,只是担心他的头疾。怕慈恩宫女官报喜不报忧,又或者根本不知道实情。
随即宫内便有人传了辇来接他。
一个月没进宫了。
此刻天色将黑,宫灯还没有点亮,四下里望过去,只有高高的宫墙幽深,看不到光,也看不到人。
叫他想起他第一次进宫的时候。
不像进皇宫,像进地府。
而此刻宫廷似乎比他初次来的时候还要寂静,荒凉,越往里走越寂静,最后走到熟悉的青元宫,只看到乌鸦成群掠过头顶,呱呱地叫着。
太黑了。
远处正在点灯的宫女,手里微弱的光芒像是深宫里浮动的鬼火。
他在青元宫门口下了辇,看到秦内监正在门口迎他,身后只带了两个内官,手里宫灯照亮他们身上的红袍子,看起来更像鬼了。
他可能太久没来宫里了,不习惯了。
苻晔看到秦内监,眼圈一热:“内监。”
秦内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忙跪地说:“王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苻晔上前将他扶起来,抓着秦内监的手,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都闪着泪光,倒像是半辈子没见了一样。
“皇兄还好么,在哪,在做什么?”他接连问。
秦内监道:“陛下在……在批折子呢,在西偏殿。”
说着便带着他往西偏殿去。
苻晔跟着往里走,忽然瞥到有一堆内官,正在东跨院垂花门那探头看他。
他还听见他们小声说:“是王爷,真是王爷!”
“王爷回来了。”
虽然声音都不大,但看得出都很想他。
也难怪,宫里有苻煌这样的大魔头,每个人都活的很压抑,他苻晔就是宫内小天使,自然人人都爱他。
他心情大好,借着酒意和他们挥手,双福说:“王爷,我去给他们打个招呼,好久没见他们了。”
苻晔道:“去吧。”
双福立即跑过去了。
他则随着秦内监过了西边的垂花门。
心又紧张起来。
他真的,太久没有见到他的皇兄了。
他真是,此刻就想哭了。
这个害人精,害他得了相思病,自己却能如此绝情。
他心里想着自己要找什么理由才好,不觉已经到了西配殿门口。
窗下亮着微光,他听见秦内监禀报说:“陛下,王爷到了。”
里面也没有声音。
秦内监回头看他,掀开了帘子:“王爷进去吧。”
苻晔站了一下,又想他今日实在来的太匆忙,都没穿一身好看的衣服。在外头玩了半天,又喝了酒,不知道面上有没有油光,头发够不够整洁。
如此想着,人已经进去了。
殿内灯火通明,他看到苻煌披散着头发,在御案前站着,道:“你还知道回来。”
他真的瘦了好多好多,也苍老很多,整个人似乎形销骨立,如半枯的松柏。
苻晔只看他一眼,就哭了。
苻煌倒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突然见他低头啜泣,一时怔住,要看向秦内监,却见秦内监已经退出去了。
还合上了门。
烛光下苻晔穿着一身很漂亮的衣服,紫葛花纹的袍子,袍角似乎生香,不然他怎么就像是闻到了香气。
苻煌嘴角动了动,忽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倒像是胸腔里有沙哑的风箱一样。苻晔也顾不得哭了,忙上前抚住他后背,只手掌心被呼哧呼哧地震动,心下着急,说:“怎么病成这样。”
苻煌道:“死不了。”
又说:“要真快死了,肯定有人请你进宫。”
他扭头看向苻晔,见苻晔泪光盈盈,这一双眼睛真美,叫他日夜所想。此刻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了,只道:“风寒,快好了,不要传染了你。”
一个月不见,只感觉浑浑噩噩,仿佛一辈子没见了一样。苻晔将手收回,道:“我不怕被传染。”
苻煌沉默半天,说:“怎么今日知道回来了?”
苻晔一路想的理由全都忘了,此刻忘情,只说:“想你了。”
饶他身为九五之尊,听过多少功歌德颂,饶他生平经历多少血雨腥风,多少亲人背弃,恶骂诅咒,原也能坚毅不屈,挺霜而立,此刻竟然被这一句话碎了心肠。
他想这世上之情,也未必只有相悦之欢,他与苻晔之情,也并不比世上任何情爱差。
更深刻的,牢固的,他人无法取代的,像藤蔓一样,根已经在地下缠绕在一起。
真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缠得很紧。
以后就算不见,他也不会再担心他会离开,将他遗忘。
他给他的无上而病态的宠爱,已经侵蚀了他。
他眉头突突直跳,那些只有在夜深人静才会侵占他脑海的恶欲,此刻又要冲突牢笼。
他觉得此刻被缠住了根的苻晔很美。
像在等待被他慢慢绞成一体,同体共生,再于春朝蓬勃成海。
作者有话说:
违背心意的克制和分离只是溃堤的加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