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苻煌今日好帅。

他这人神色沧桑,面容瘦削,并不是顶俊美的容色,可是那恹恹的模样配上那种织金云海的玄黑龙袍更显尊贵,日光下有一种慵懒冷漠的威仪。

小爱:“再看,再看,春心泛滥。”

苻晔微微低头,颈上璎珞流光溢彩。

他适才在殿中只感觉这璎珞上的金琥珀很漂亮,日光下看,这哪是漂亮啊,简直美到价值连城。

都说琥珀能趋吉避凶,镇宅安神。

他摸了一下金琥珀。

快镇镇他的春心。

忽听苻煌问:“你今日熏了多少香?”

风从他那里往苻煌那边吹,他的衣袍都香得松软。

头痛的人其实不喜欢很浓的香,苻晔忙问:“太香了么?”

没想到苻煌说:“很好闻。”

……

无心撩拨好致命。

还好太后并一堆梅花红釉瓶一样的女官浩浩荡荡,已经近在眼前。

太后似乎早就在慈恩宫外的甬道上等他们了,此刻端坐在金色凤辇上,华盖遮住头顶烈日,发髻高耸,插一支双凤衔东珠的金簪,清肃华贵,不怒自威。

每次这母子俩相见,苻晔都十分谨慎。

他立即下辇行了礼。

苻煌依旧在辇上歪着,御辇也没有停下,太后身边女官微微后退,御辇便过去了。

秦内监拱手给太后行了礼,这才跟上去,走远了又回头看一眼,说:“太后赏赐王爷的璎珞看着好眼熟,不知道哪位贵人戴过,宫里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串来,太后果然疼爱王爷。”

他那璎珞是珍贵,金琥珀很稀有,何况能找出那么多大小相同的穿成一串,更难得,在整个大周应该都是孤品。

不过苻煌想,天下珍宝都应该归苻晔所有,自然太后有多少珍宝也应该都拿出来给他。

太后也没有看皇帝,低头瞅见苻晔腰带上挂着的黑玉龙纹牌,也没有说别的。

太后自大病初愈后斗志明显不如往前,人也更为消瘦,今日华服浓妆,依旧看得出憔悴神色。她手里捏着一串碧绿的佛珠,捻动着道:“晔儿与母后同行吧。”

正合他意。

太后威严慈爱,他望之畏惧加心虚,比念清心咒都管用。

苻晔躬身:“是。”

他没有再上辇,反而选择随太后步行。

要论恭顺贤良,安康郡王都比不了他。安康郡王胆子太小,过于谄媚,虽然事出有因,也是慑于皇帝淫威,可到底失了皇家气度。

不像苻晔,百年一遇的美貌,谦卑的刚刚好,活泼的刚刚好,也高贵的刚刚好,艳亦无匹,贵亦无双,这样的人物只需要往民众跟前站一站,就如同九重宫阙的天人下凡来。

活脱脱的皇室金招牌。

再往前看,愈发觉得前头独行的皇帝背影冷漠阴森。

像条恶龙!

奉春宫里春意盎然,此刻谢相等大臣并新科进士齐聚一堂,这些新科进士都身着紫色罗袍,腰系朱红锦带,足蹬皂靴,头戴长翅乌纱,齐齐跪下行礼。

皇帝居前,苻晔扶章后随后,环佩叮当,从金丝牡丹氍毹上穿行而过。

琼林宴是国之盛事,参加的不光有谢相等诸位重臣,安康郡王等皇室宗亲,还有许多大儒名才。

这其中便有如今在大周文坛享有盛名的大才,程文熙。

程老是明宗年间连中三元的旷世奇才,十八岁的状元郎古往今来只此一人,他的著作是诸多学子必读书籍,门生故吏更是遍布天下,如今他专注于书院会讲,今年的进士中,几乎大半都听过他的课,身边人给苻晔介绍的时候,说程老讲学的时候,无论到哪个书院,都是“席弗胜容”,以至于 “踵接骈阗,池饮辄竭”。他归京之时,出城门相迎者过千人,京中诸多大儒至今以与他清谈为荣。

如今程老年过九十,是太后亲自派人将他请来,奉为上宾,免他行跪拜之礼,一来就先让苻晔拜了他。

苻晔的表现让她非常满意。

经过几个月的宫廷生活的熏陶,苻晔如今已经褪去他初归时的青涩孱弱,大场合表现的尤其出色,高贵典雅,进退有仪。

琼林盛宴,以簪叶始。

苻晔今天任务繁重。簪叶仪式,也是由他来主持的。

新科进士们排队依次上前,他亲自将宫中红枫叶簪在他们纱帽之上。

他很擅长做这些,言笑晏晏,对诸进士的贺词也几乎能做到不重样。

今日虽然是为新科进士准备的琼林宴,但苻晔如今实乃大周第一红人,走到哪都是人群焦点,更有众位大臣频频向他敬酒。

苻晔原来是不打算喝的。

但是大臣们都向他敬酒,殷勤真挚,他也不好推脱,接连喝了几杯,脸上就上了春色。

不至于醉,官方琼林宴御用的琼酒度数并不算高,还带点清甜。他喝了酒以后感觉通体生暖,反倒比平时更能侃侃而谈。

他这人就是好热闹。

不像苻煌,坐在那里,也就几个老臣敢和他多说两句。

苻煌因为头疾的缘故已经戒了酒,哪怕如今头疾好了很多,也依旧滴酒不沾。他看着苻晔满场子转,不管是新科进士还是朝廷大员又或者皇室宗亲,他似乎都能做到自来熟。

这里像是他的天地。

苻晔像是一只爱飞的鸟,这皇宫大内终究是关不住他的。

而自己已经在这深宫里腐朽掉了,羽毛抖落一地,已经飞不起来。

苻煌就歪在那里,拿了一杯酒。

秦内监慌忙提醒:“陛下。”

谁知道秦内监话音刚落,就见苻晔伸手朝他指来。

苻晔身边诸多正攀附他的大臣也都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就看见陛下端着一杯酒,正要喝。

??

然后他们就看到陛下将手里的酒放下了。

!!

这情形大理寺卿柳大人似曾相识。

他家夫人就是这样的,每次宴饮,他但凡多喝两杯,他夫人眼刀子就甩过来了!

鸿胪寺卿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

大理寺卿柳大人家的那位夫人就是这样的!每次他们一块喝酒,柳夫人但凡朝柳大人多看一眼,柳大人就讪讪将酒杯放下了。

柳大人出了名的惧内。

皇帝肯定不会惧内的吧?

哦不对,王爷哪里是什么内。

那皇帝肯定不会惧怕王爷的吧!

王爷温润如玉,神仙风貌,待人最和气不过,实乃一代贤王!

却见这位贤王道:“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说着便朝皇帝走去。

苻煌见他穿越人群而来,颈上璎珞耀目。

还以为他此刻如鱼得水,如鸟入林,众星环绕之中,早顾不得他了呢。

“皇兄要喝酒?”

苻煌神色闲适,道:“已经放下了。”

公众场合,苻晔对苻煌颇为恭敬,道:“皇兄龙体为重,最好还是不要喝酒的好,臣弟为皇兄倒一杯梅子汤吧。”

苻煌幽幽道:“你倒盯得紧。”

秦内监叹口气。

陛下你最好是真的在埋怨。

苻晔给皇帝斟了一碗梅子汤,这才又去了。

“柳大人刚才说什么?”

大理寺卿柳大人讪讪的,但见王爷面色微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光洁的白牙,人如玉山将倾,近距离冲着他笑实在叫人头晕目眩。

他肯定是酒喝多了,只叫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鸿胪寺卿道:“柳大人刚说,要引见他族侄柳诲给王爷认识呢。”

柳大人:“是是是。”

说着便忙回身,朝众进士里去寻他族侄。

苻晔见了那叫柳诲的新探花。

探花郎一表人才,的确十分出众。但苻晔想着苻煌爱吃醋,对他十分客气,站的远远的。

而且这些新科进士里,他其实更想见见那位同道中人。

于是便问说:“哪位是章珪?”

随即便有人唤章珪:“瑞玉兄!”

随即他便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从中走出来。

他竟是今年的状元郎。

这章珪长相倒不算十分俊美,但眉宇磊落,颇有儒生的清明之气。他在京中闹了很大的风波,名声有损,大概也就碰上苻煌这样不拘一格的皇帝,依旧被钦点为状元郎。

苻晔大手一挥道:“斟酒。”

双福立即为他倒满酒杯。

“陛下将你殿试的策论给本王看过,状元郎才高八斗,陛下赞许有加,本王早想一见。”

章珪不卑不亢,作揖说:“臣谢陛下夸奖,谢王爷。”

苻晔想起那位叫紫英的美男子,再看章珪,想他们定然是一对璧人。

心下真是羡慕死了。

他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喜欢上了一个没有可能的男子。

他一饮而尽,余光忍不住又瞥向远处的苻煌。

他最喜欢热闹,爱出风头,今日他本该如鱼得水,外人看起来也的确是这样,他将今年的新科进士全都笼络了一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不在此。

余光一直留意着苻煌,心思晃动,想他见他今日如此花枝招展,不知道会不会吃醋。

不想他吃,又想他吃。

忍不住又多喝了两杯。

一不小心,喝过了头。

他自感薄醉,但神志还算清晰,只是酒入愁肠,心变得太酸软,以至于有些意兴阑珊,透着说不出的暗沉。心思也有些不受控制,总想坐到苻煌身边去。

此刻天色将晚,他借着更衣的时机,去了奉春宫后殿休息。

太后也与安康郡王等人小酌了几杯。

此刻歪在榻上看宫娥漫舞,丝竹声声,这是宫廷如今少有的热闹。

孙宫正从后殿回来,轻声附在太后耳畔道:“王爷似是喝多了,说要躺一会缓缓。”

太后点点头,目光朝皇帝看去,见秦内监也正附在皇帝耳边说话。

适才秦内监与孙氏同进的后殿,此刻应该禀报的的同一件事,

苻煌在那坐了一会,手里玩弄着腰间的黑玉牌。

安康郡王起身,颇为小心地问太后:“娘娘,臣今日来,还为陛下带了幅画……”

郡王素来对皇帝畏惧过了头,事事都要问过她的意见,宫人们刚将四下里的宫灯点亮,微光之下,郡王的眉眼过于顺从,叫太后觉得的确不如苻晔有天子之相。

她点头:“去吧。”

安康郡王这才跪到苻煌跟前。

郡王态度十分恭敬,皇帝一只胳膊靠在榻上,愈发显得威严冷漠。

不一会看到郡王将手里的美人图呈上。

秦内监将那幅画接在手中。

陛下没什么嗜好,也很难讨好,但桓王最爱宫中仕女图,这位安康郡王果然很上道。

听闻安康郡王素来只喜欢吟风弄月,收集些古玩字画,这一点倒是和王爷有些投缘。

皇帝显然对这个礼物很是喜欢,还叫他展开看了一眼。

是前朝画家张弥所作的《李夫人簪花图》。

画中的李夫人双鬟高髻,满头簪花。身后九名侍婢身着织花石榴红裙,或捧花,或持扇,或执壶,侍立于李夫人身后。

钗光鬓影,绮丽纷呈。这画一看就是苻晔所爱。

张弥的真迹流传下来的极少,他的画端雅静美,画宫廷仕女尤其一绝,如今桓王寝殿的仕女图屏风,便是仿他的作品。

秦内监便将这些都说了:“王爷看见,肯定喜欢。”

此刻苻晔不在,苻煌意兴阑珊,夜色上来,衣袍都是冷的。

既然得了此画,便起了身,只带了秦内监一个,往后殿来。

今日琼林宴,整个奉春宫都被装点的很喜气,廊下和殿外都缀满了红灯笼,此刻夜幕低垂,红光映着朱墙,整个奉春宫的后殿都洋溢着红艳靡丽的春意。

苻晔身为王爷,身边伺候的人很多,此刻后殿门口宫女内官都有一大堆,此刻双福他们都在门口地上坐着说悄悄话。

看见皇帝过来,吓得赶紧都爬起来了。

秦内监问:“殿下还在睡着?”

“是。”

苻煌直接从他手里拿了画就进去了。

双福要跟着进去,被秦内监一把拽回来,合上门。

孔雀要开屏,陛下要给王爷小惊喜呢。

真是陪伴圣驾这么多年,都不知道皇帝也能如此解风情,别的不说,单说讨好心爱之人这一点上,倒是像武宗皇帝。

抬头看,牌匾上“奉春”二字,风采灵蕴,倒有些应景。

后殿并不大,这里原是后妃们在御花园游玩后休息的地方,因此装扮的十分艳丽,风格和神女宫有点像,就连帷帐都是粉的。帷帐后面便是围屏,围屏上绘的都是大红牡丹,富丽得近乎俗艳。

苻煌来到榻前,看见苻晔衣衫松垮,躺在榻上,一只手在抓着领口,似乎是有些热了。

他衣袍都松散开了,露出的胸膛白如羊脂玉,此刻指腹下搓的两点血红,如雪地里的山茱萸。

苻煌登时停在原地。

他进来时门没有关好,春风吹进来,身后帷帐晃动,门缝将廊下红灯笼的微光裁剪成一抹细细的红线,从他影子上飘荡到苻晔的香气袭人的衣袍上。

他站在幽暗中,适才的懒散闲适都无,更像是地狱里刚爬出来的鬼。

瘦削,静默,目不转睛,额头轻轻地跳。

苻晔真是低估了这个琼酒。

古代酿的酒度数都不高,他来后殿的时候还能自己走路,只是脚下有点软,谁知道躺了一会人就醉得分不清真假了。

不然为什么苻煌刚还在他殿里陪他看春宫,他不过一闭眼一睁眼,再看苻煌怎么就坐在他榻前了,这满目的红也叫人眩晕,地方看起来也极其陌生,不像是他的寝殿。

大概是梦了。

“皇兄……”

苻煌走近了。

苻晔的眼睛茫然水亮,发丝微乱,脸色像是三春朝露,似醉非醉,红唇微微张开,露出些许白牙红舌。

手却一直抚在衣襟里,没有拿出来。

他确实,生性放浪形骸。

“来看看你。”苻煌坐下抚摸他的额头。

苻晔在衣襟里的手举起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有些凉,苻晔的手指却很热,透着薄粉。

苻煌问:“醉了还是没醉?”

苻晔不说话,只是用脸蹭他的指腹。

苻煌便不动了。

他想苻晔是真的醉了。

不然不会这样。

像一直讨好人的猫,温顺而热腻地蹭他的手背。

脸色潮红,微张着红唇,隐约露出粉红舌尖。

苻煌想,他这样,实在轻浮。

怎能淫到如此。

还好是他在,换个男子,只怕早已经扑上去亲他千遍万遍,揉碎他的身子。

如此一想,只感觉有无名的虐欲浮上来,他捏着他下巴,拇指便已经伸进他红唇之内,干燥的手指重重摩挲他过那柔软淫湿的红舌。

苻晔却含住了他手指,牙齿咬了一下,又突然松开,眼神湿漉漉的好像要哭。

他性淫如此,叫他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受,内心火热,又似乎嫌弃一样,想要将他百般磋磨,毫无怜悯地摧残,才能发泄他此刻燥郁,叫他不再如此。

这虐欲实在古怪,不像爱怜一个人该有的心思。他应该会,很粗暴。

他似乎,不会多温柔。

但苻晔似乎很喜欢,整个人似乎融化成一团蜜,呼吸都急了,抱着他的手腕平躺下来,眼神茫然到要流出热泪。

实在,实在……

苻煌就扣住他的手腕,几乎要将它们嵌合在一起。又似乎想叫苻晔吃痛清醒。

苻晔张开嘴巴,似有些痛苦地看着他。但细看又不是痛苦,他的表情太糜乱了。

“就喜欢粗暴对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都带着威压问。

苻晔也不知道醉到哪里去了,他醉了倒是出奇的温顺,温顺到几乎淫,荡,望着他“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脖颈红到似乎要滴血,红到……

叫人血脉偾张。

叫他也热气下涌,烧成赤红。

他本来不想趁人之危,只是此刻神思昏聩,竟像是入了魔,身体震颤,望着那糜红的山茱萸,吹了柔柔热热一口气。

一口热气上去,苻晔身体绷成了一张弓。

他喜欢凶的,他偏不叫如愿。

此刻的温柔却更像犀利的春刀,片得苻晔寸心崩塌。

苻晔觉得自己要死了。

梦里也记得自己的规束,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此刻外头红灯笼摇晃,红光投在人脸上,双福猛地站直了,说:“王爷好像哭了!”

秦内监讪讪的:“别说话!”

只听见里头苻晔呜呜咽咽,竟像是越哭越大声。

我的陛下诶,到底是多粗暴!

王爷可是头一次!

这要留下痕迹,等王爷醒了,可要如何解释诶!

“走走走,都走远点。”他催促双福等人。

双福等人还未走,却看见朱漆回廊尽头浮出一堆人,浩荡荡过来了。

是太后等人。

孙宫正扶着太后,身后数个贴身女官,廊下红灯摇曳,像是给众人抹上胭脂俑妆,秦内监像是看到了一群女鬼。

前庭丝竹声笑声不断,大概是酒过三巡,新科进士们不似老臣们墨守成规,此刻流觞赋诗,快意潇洒。

秦内监立即推门就进了殿内,唤道:“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隔着围屏帷帐,什么都看不清,他老脸滚热,心下又急,随即便听见王爷哭的更大声了。

这哭得……倒不像在承宠。

他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见王爷正埋在皇帝衣袍上哭呢。

哦,穿着衣服呢……

身后脚步声传来,秦内监忙又回头,太后并孙宫正等人都已经进来了。

进来看到王爷在抱着皇帝哭,也是面面相觑。

“他醉了。”陛下在太后跟前,素来冷漠。只伸手提了一下苻晔的衣襟。

他禁领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磨得喉结红了一片。

双福他们也到了殿中,秦内监忙叫他们上前服侍。

苻煌却道:“叫他哭完。”

也不知道苻晔在哭什么,竟然这样伤心。

都把他哭软了。

他将他拥在怀中,抚摸着他的头,他身上的五爪金龙威严犀利,和苻晔衣袍上的四爪银龙堆叠在一起,像在缠绕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