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秦内监回去睡了一觉,等再醒来,见几个小内官蜷在屏风后窸窸窣窣,似在藏东西。

他披上衣袍起来:“崽子们不在陛下身边伺候,都促在这儿搞什么鬼?”

几个小内官吓了一跳,露出一个乌木缠枝的匣子。匣子当中盛放着一株绿兰。

内官们忙道:“是陛下着人寻来的绿兰,叫我们藏好了,要给王爷惊喜呢。”

那兰花长得倒好,含苞待放的,中间缺了一半枝条,应该就是皇帝之前看到的那一株。

这花不大,又通身都是绿的,要在密布的山林找到它应该很难。

“倒难为你们找到了。”他说。

内官们道:“是陛下留了记号,我们寻着陛下说的方向找过去,一找就找到了。那里绿兰好几株,我们还发现几株更大的,都带回来了,但陛下吩咐,只要这一株呢。”

秦内监想,陛下采给桓王殿下的便是这一株,对陛下而言这一株就有了特殊意义,哪怕有更好的,也无法替代。

皇帝这些年性情愈发偏执,心性已改,恐怕以后也很难再改回来了。

对一株和桓王有关系的花都尚且如此执拗,何况桓王本人呢?

只怕美男万千,也无人能够替代。

不过陛下既然做了记号,当时怎么没连根带花一起刨出来?

他想到当初陛下要赏桓王龙华剑,都拿出来了,又让他们放回去了。

皇帝……其实心思深沉。

很懂御人之术。

他在小内官的服侍下穿好衣袍从大帐里出来,看到外头人声喧嚣,喝彩声不绝于耳,前方数千人围成一个狩猎场,场中央红袍飞扬。

春猎共计三日,已经到了第三日,皇帝并没有再去狩猎,这一次他亲自做围子手为桓王驱赶猎物。

同他一起的,还有御京司统领,殿前司指挥使,几位将军并若干青年大臣。

秦内监觉得像是皇帝在带着一堆大臣在陪桓王玩游戏。

他在旁边揣着手心事重重,远远看见了谢相等人的车马。

谢相这两天在京中主持春闱考试,不能离京,想着幺儿在围场里陪伴圣驾,心惊胆战,食不下咽,人都瘦了好几圈。

他家老夫人在家里已经哭了两天了。

当年谢良璧一心要报效皇帝,非要入宫做金甲卫,他当时就不该心软答应,不然也不至于有如今祸事!

他战战兢兢来到围场,却见谢良璧并几位他熟悉的金甲卫,正在陪桓王射猎。

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桓王骑马射箭。

原来他们几个老臣私下里都嘀咕,说大周皇族都善于骑射,子孙们都生得人高马大,当今桓王看起来实在不像苻氏男儿,有点像假冒的。

毕竟只是靠一张嘴,几个标记,几段零零散散回忆就认祖归宗的王爷,血统上到底有些叫人疑惑。

当初桓王认祖归宗如此顺利,大概也是众人都想抬一个继承者出来试试皇帝的态度。

这中间到底有多少势力多少心思掺杂其中,当局者估计也搞不清楚。

但桓王殿下是很多人的一枚棋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这也是他一直觉得桓王殿下眼下的恩宠并不稳固的原因。

他不信陛下对他的宠爱,毫无算计。

当今陛下早已经无情无欲,六亲不认。

只是如今看着皇帝并诸位官员陪桓王围猎,他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桓王的确身份显赫。

已经是一位真正的王爷了。

他们先和秦内监互相打了招呼,随即便在人群里观看桓王射猎。等围猎暂时告一段落,谢相才与礼部尚书等老臣对着皇帝和桓王行礼问安。

皇帝和桓王回去更衣,他也顾不得避嫌了,逮着机会忙将谢良璧叫到跟前。

不过几日未见,他的小儿子已经形容憔悴。

他虽然生气,却也心疼,低声问说:“皇帝有没有……”

谢良璧忙道:“父亲多虑了,陛下并未为难儿子。”

是他这几日每日守着桓王殿下,却不能近前去,情思炙热,以至于衣带渐宽。

与他同住的韦斯墨又整天跟他讲桓王殿下为人如何亲善。

他不光人美,心更美,真如小神仙。

今日春猎结束,他恐怕就再也难见他一面,王爷许他将来,可这将来是何日,恐怕没人知道。

他不想要将来,只想要今日。

但他也知道,他要求父亲为他筹谋,只怕不能如愿,他父亲出了名的谨慎小心。只怕桓王越受宠,父亲越避之不及。

苻煌更了衣就在帐中接见了谢相等人,并叫苻晔旁听。

苻晔来不及换衣服,只整理了衣冠,怕身上有汗味,腰带上挂了几个香囊,这才进了隔壁的大帐。

苻煌道:“他们在讲春闱结果,你也听听。”

苻晔已经习惯,垂手立在一旁。

苻煌有时候会逾制宠爱他,但面对谢相等人的时候,倒是少见的会叫他守规矩。

因此他在诸位老臣跟前,端的是个温良知礼的好王爷,哪怕此刻发髻微乱,脸色潮红,但立在威严的皇帝身边,也如一株香气袭人的长茎红兰,美不胜收。

春闱放榜,名次甫一揭晓,依循旧例,在殿试之前,需将春闱的考试结果以及考生中才学出众者的情况,详细禀明皇帝,叫皇帝有个大概的了解。

谢相等人说起今年的春闱神色振奋。

这次春闱出了许多人才,和明宗十四年的“百花争春榜”也差不了多少。

“百花争春榜”是今人讲起明宗盛世都要反复提及的一次春闱。大周尚风雅,贵族衣领多绘彩纹,像苻氏就以日月星纹为皇室标志,而官员则以各式各样的花纹为美。而那一年的进士两百余人中,后来官至三品以上的就有三十多人,那次春闱结果也被后人称为“百花争春榜”,谓之百花争春之繁茂,开启一代盛世。当年的进士中有几个如今都是大儒名才,譬如宰相谢祈安,就是当年探花郎。

年前大雍被红莲会灭国,其新国君黄天意英勇好战,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战火烧至边境,大周众人都惴惴不安,看当今圣上无谓生死的模样,都觉得大周要亡。

如今朝堂气象一新,就连春闱都人才济济,真是天顾我大周,竟似要迎来复兴之相!

比春闱结果更值得高兴的是,皇帝陛下如今也越来越体恤老臣,等谢相等人汇报完春闱结果准备回京的时候,陛下竟然心情颇为愉悦地说:“诸位爱卿往来辛苦,留下用了午膳再走不迟。”

……桓王今日收获颇丰,他要诸臣一同分享,特赐他们同食。

感动的谢相等老臣跪地谢恩。

都几年没有过和皇帝同食的恩典了。

向来都是皇帝把自己的猎物分享给大臣以示荣宠,这次春猎,陛下收获颇丰,但却选择以桓王的猎物为恩赏赐给臣下,看王爷猎得一些野兔野雉就把皇帝得意成这样,恨不能与天下共享。

皇帝对王爷,实在宠到心尖尖上了。

但是不知道桓王待陛下是什么心思呢?

秦内监鼓足勇气,打算为君出马。

因为他刚听到围场的大臣们在议论一个今年春闱诸子里传出来的大八卦。

这八卦事关男风之事,真是天赐良机。

他想了,皇帝的心思他已然明了,为今之计,是要看看桓王有没有可能也会喜欢上皇帝。

他想皇帝自己肯定也很想知道。

不然不会如此蠢蠢欲动,又如此克制。

桓王如果也有这个可能,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没有,也该叫皇帝知道,以后更要小心行事。

万不要吓到王爷才好。

春猎结束,他们要去神女湖畔泡汤泉,出发时间定在申时。

苻晔叫庆喜他们收拾行囊。

别的都还可,最重要的便是那一枝绿花杓兰。

他打算偷偷做成标本,存起来。

秦内监见他如此珍爱这一枝兰花,心下更加安慰。

于是他亲自过来服侍苻晔穿衣,皇帝就在围屏之后批奏折,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于是他便对王爷讲了他刚听到的这个八卦。

“老奴刚刚在外头听几位大臣讲起今年春闱的榜首,说他最近因为好男色,引发了一场大风波,这两天这事在京城闹的沸沸扬扬的。”

苻晔一向最喜欢听八卦了,果然立马来了精神。

“男色?”

秦内监点头如捣蒜,目光隔着围屏看向远处的皇帝,然后沉下气,开始给苻晔讲八卦。

说是今春春闱第一的,是一个叫章珪的年轻才俊,诗赋“才力富健,气脉雄厚”,策论更是被谢相评为“百年一遇之才”。

但这位榜首最近却卷入一场风波当中,颇有争议。

说他上京赶考期间,借宿于京郊白水寺,寺中有一年轻和尚,俗名赵紫英,容貌格外清丽,本是书香世家出身,家道没落才入了空门,通琴棋书画。

章珪在寺庙居住期间与这个赵紫英琴瑟相和,引为知己。春闱放榜以后,中了第一的章珪立即回到寺中,要带那赵紫英还俗,但白水寺以出家之人犯了色戒为由将赵紫英囚禁,不许他们相见。与章珪相交甚笃的几位考生年轻气盛,竟到了寺中抢人,引发轩然大波,最后道出是寺庙监院爱慕赵紫英,求爱被拒,心生嫉恨,因此才棒打鸳鸯。

那监院也不是普通人,于是告发章珪行为不端,与赵紫英在佛门清净之地大行秽乱。

如今京城有人支持白水寺,有人支持章珪这对小情侣,两派各执一词,闹得沸沸扬扬。

苻晔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京城的男风,竟然开放到这个程度了么?

全民吃瓜?!

苻晔很震惊。

秦内监垂着头替他系上八宝璎珞,无比温柔地说:“王爷有所不知,其实我朝男风盛行,齐王赵王等人,都有宠臣爱将。”

这个苻晔倒是知道。

他之前自爆喜欢男色的时候,秦内监就跟他讲过他们和他们的男宠的故事,非常精彩,甚至还有男宠之间互相打架斗殴的传闻。

秦内监咳了一声,又偷偷瞄了一眼皇帝,低声道:“其实说起来,皇族里有这样的人也不稀奇,古往今来,许多皇帝都有宠爱的男子。”

苻晔说:“这我也知道。”

秦内监慈眉善目道:“那王爷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谁曾想王爷十分警觉,闻言立即看向他,压低了声音道:“皇兄找你试探我?我绝无这个心思。”

“没有没有,是老奴自己好奇。”

苻晔一时有些心慌,扭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在看奏折,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但帐内这么安静,他应该多少是有听见他们的八卦的,于是便道:“ 自然要长相好的。”

苻煌神色黑了几分。

“要比我高一些的。”

苻煌神色缓和一些。

身边无人比他更高。

秦内监心下激动,循循善诱道:“那家世呢?老奴窃以为,王爷尊贵无比,对方家世也不能太差,不然王爷委屈。再则男子汉大丈夫,有实力,靠得住很重要。有些美貌郎君,空有一副好皮囊。王爷美貌,要看美色,大可揽镜自视!不过说起来,王爷尊贵美貌,能配得上的王爷的人,还真不好找。家世要匹配,人品要相当。”

苻晔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听着听着,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苻煌来。

啊,住脑。

他心中一惊,一时乱了思绪,好像内心那一点微妙心思,突然被人抓住了一样,他像是说给秦内监听,也像是要说给自己听,说:“能力家世固然重要,可日久相处,还是脾气要好,家世清白,知书达理,温润君子。这样的最适合过日子。”

总之,不能是皇帝。

秦内监:“……这样啊。”

天爷,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陛下不是王爷喜欢的那一款呀。

苻晔有些慌乱,听到外头车马响,忙道:“谢相他们是不是要走了?我代皇兄去送送。”

说着便急忙出了围屏,余光看向皇帝,腰上环佩叮当,八宝璎珞晃动,被门口的日光一照,彩光熠熠,映着一身沉碧,又消失在门帘之外。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

皇帝一动不动,奏折也不看了。

虽不是当面被拒,但想必皇帝此刻也是如遭棒喝。

秦内监心下不安,后悔不该问,又觉得这样也好,总好过皇帝莽撞行事闹得兄弟都做不成。

只是皇帝阴阴沉沉,实在叫他害怕。想要安慰,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想贵为帝王,也有不能得到的东西,想当初楚国夫人不就是如此么?

……真是冤孽。

苻煌只感觉眼前发晕。

他虽早知自己不是苻晔喜欢的类型,可从他嘴中讲出,还是叫他如坠冰窟。

他抓起奏折,捏在掌心,忽然见门帘掀起,他抬头看去,进来的却是身边内官。

内官熟悉他脾性,见他神色就惊了一下,随即垂下头来,战战兢兢:“陛下……谢相求见。”

谢相想着谢良璧近来多有不当言行,在皇帝心中只怕印象不佳,留在皇帝身边,实在叫他畏惧,今日皇帝看起来颇为高兴,想着趁机为儿子求个情,跟他回京去,因此带着谢良璧来到帐前。

等到通报后进去,却见皇帝阴沉沉坐在榻上,问:“何事?”

吓得谢相一个激灵。

当今陛下,真是喜怒无常!刚不还和颜悦色么?!

他此刻想叫谢良璧退下也已然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家中老太太实在想念小儿,陛下能否准臣带他回去?”

谁知道他话音刚落,一直很沉默的谢良璧突然跪了下来,叩头说:“陛下,臣不愿回去。”

“休要胡言!”谢相忙沉声呵斥。

谢祈安这个老狐狸历经三朝,最大的特点便是听话,此人老谋深算,很懂明哲保身,他倒是头一次听见他如此激动训斥他人。

苻煌头痛难耐,歪在榻上抬眼,却听谢良璧伏地说:“臣听闻今日随猎之人,陛下皆有封赏,臣不要封赏,只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谢良璧!”谢相急得脸都红了。

苻煌微微探身,凤眼微挑:“你想要什么恩典?”

他这一动,身上玄色衣袍垂下来,金龙怒目,龙爪骇人。

谢良璧伏地,不知道是过于畏惧,还是心中过于激动,他声音略有些颤抖:“臣……想做桓王亲卫,求陛下恩准!”

他说完抬头,脸色通红,但眼神炙热明亮,似乎心有所爱,为此愿意赴汤蹈火。

苻煌坐直了,盯着他看。

天水碧的衣服绣着迎春图,二十如许的少年郎。

父亲是当朝宰辅,母亲是公主嫡女,家世可谓高。

容颜如玉,虽然和苻晔比,相差万倍,但和普通人比,算得上俊俏郎君。

身高也近八尺,算得上高大挺拔。

至于性情,自然是出了名的君子如玉,行下有风。

敢忤逆谢相,面对君王说出这番恳求,可谓有担当,有勇气。

还真是为王爷量身定做的好郎君。

又或者,苻晔描述心仪之人时,大概是依葫芦画瓢。

他不是与谢良璧交往颇多么?

皇帝此刻只想直接叫谢良璧变成一个死人。

秦内监在旁吓得腿都软了。

谢家小儿嫌命长,他还不想皇帝再杀人呢!

帐内气氛一时似被冷冻了一样,谢相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但他伴君多年,只凭感觉,就知道儿子触怒了龙颜,多年经验告诉他,别管对错,得先磕头认错。

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小儿胡言乱语,望陛下恕罪!”

说着便直接以头叩地。

秦内监摩挲着双手,屏住呼吸看向皇帝。

皇帝似乎头痛难忍,沉默了好一会。

“陛下……”

苻煌抬手,却道:“叫桓王来。”

秦内监:“陛下……”

苻煌反倒似清明了许多,目光锐利,看向他:“去传。”

秦内监微微垂首,转身朝帐外走去。

都走到大帐门口了,苻煌却又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秦内监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

苻煌沉默不语。

秦内监小心叫道:“陛下?”

他猜想苻煌是要叫苻晔来,试探苻晔是否会收下谢良璧。

但陛下……

“算了。”苻煌忽然道。

我万人之上的陛下!何故恐惧如此!

他心中一热,道:“我看王爷也不会要。”

叫王爷亲自拒绝,彻底打碎这谢家小儿的妄想痴心!

他相信王爷有这个觉悟。

苻煌却看向跪在地上的谢良璧父子俩,对谢相说:“带你儿子离开这里,不要叫朕再看到他。”

谢相如临大赦,伏地叩首:“是!”

说着慌忙抓住儿子的手。

谢良璧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不明白眼下情形到底为何。

他只是想做桓王亲卫,以他的身份,这个要求难道过分了么?

他又不是要求娶王爷。

地毯上的猛虎咆哮,黄的红的充斥着他的眼帘,鼻尖是土味和熏香混杂在一起的古怪味道,他本就紧张,此刻被惊惧疑惑充斥,叫他脑袋发晕,被他父亲抓着一只手,踉跄着从大帐内出来。

“我头疼的很。”苻煌对秦内监说。

秦内监道:“老奴曾问过王爷,王爷绝无要收房里人的心思。”

“他是不敢,不是不想。”苻煌道,“你不知道他,他很……”

他似乎咬牙切齿。

秦内监道:“很什么?”

他看春宫画,他好色,他喜欢男子那……

苻煌不肯说,只说:“我头疼得很。”

他肘下的乌木匣子里,还盛放着他给他的兰花。

秦内监忙道:“老奴去传王爷。”

苻煌抓住他的胳膊,歪着身体看他:“不能吓着他,否则……否则……”

“我的陛下,老奴心里都明白!”秦内监忙道,几乎热泪盈眶。

此刻,他们主仆俩算是挑明了!

随即转头吩咐身边人:“去请王爷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