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苦工作了一整天之后,也只有夜晚才真正地属于自己。我想,这时的你会因为纠结晚上该读些什么而站在书架前良久。有可能你会选一本《情感教育》《战争与和平》《米德尔马契》或者《追忆逝水年华》,对于这样的你,我会奉上我深深的敬意。也许你更加倾向于阅读现代小说,拿起一本编辑最新寄来的有关中欧人失去家园到处流浪的悲惨故事;或者你更钟情于评论推荐的小说,对于毫不留情地批判、暴露路易斯安那州底层白人的生活大感兴趣。这如果是你的选择,我会对你的阅读品位大加赞赏。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那些经典巨著中已经没有值得我去学习的东西了,因为每一本巨著我都已经读了至少三四遍了;另外,让我为了探究书中一个女人的赤裸灵魂而去读足有四百五十页的满是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或者是去读全是用苏格兰土腔叙述的——使我的神经饱受摧残、震撼的——格拉斯哥贫民窟的骇人生活?抱歉,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要我选,侦探小说才是我想要的。
在上一场战争爆发的时候,由于时事的原因,我被囚禁在一处靠近里维埃拉的海滨度假村——邦多,显然这与警察无关。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当时,我们在一艘帆船上,和平时期,这艘帆船是停在维乐弗朗士的,但是迫于当局海军的命令,我们不得不起航前往马赛,而且很不幸,途中我们遭遇了风暴,不得不将船停靠在恰好有一些码头设施的邦多。当时,当局对个人的行动范围设有极大的约束和限制,土伦港距离邦多不足几英里远,但来往却需要有一纸许可证才能出入。这种许可证置办起来非常麻烦,不但要交许多照片,还要填写一大堆资料表格,除此之外,漫长的等待也是必需的。而我只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住下来了。
来度假村避暑的游客早已经哄逃一空,独留一副荒废、惨淡的样子,这样的场景让人十分惊讶,许多场所也已停业,像赌场、许多店铺以及旅馆等。不过那些日子里我倒过得很是满意和舒心。每天清晨,我都能在文具店里买到《小瓦尔》和《小马赛》,然后喝一杯牛奶咖啡去市场闲逛。在那里,我发现了全市最好的面包店以及最物超所值的黄油。曾经,还有一位乡下的老妇人被我哄着留下了半打新鲜鸡蛋。此外,一大堆菠菜在煮熟之后会缩成很少的一小堆也是我的最新发现。当然,也有这样的状况:一个满脸真诚的小贩吸引了我,我在她那里买了一个甜瓜,最后却发现这个甜瓜已经熟得不能吃了;也可能在她那儿买了一块喀曼波特软奶酪,最后却发现硬得像砖块一样;而且让我感到无知甚至迷惑的是,她曾向我保证这块奶酪五分熟的时候,那声音真诚到让人为之颤抖。文具店每天早晨十点多还有可能会进一些英文报纸,虽然在时间上有些偏差,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但是我读起来仍旧有滋有味。
每天中午十二点,无线电新闻会从马赛发来。新闻过后是午饭时间,接下来是饭后的小憩。到了下午,我有时候会看孩子们和老人不知疲倦地玩着保龄球,尽管其他人都已经走光了;有时候会在甲板上散步,以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太阳报》会从马赛发来,这一段时间我会重温一遍清晨在《小瓦尔》和《小马赛》上读到的东西。然后就只能等晚上七点半靠无线电收到的新闻了。黄昏时,我不得不回到屋子,关上门,因为防空巡逻员一旦发现外面有一丝光亮就会发出大声警告,并且严令遮住这些漏出的光。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能做了,读侦探小说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当时,我拥有大把空闲时间,正是读书的好时候,例如该读一本英语文学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伟大著作来充实一下我的思想。对于《罗马帝国衰亡史》,我所读过的前后加起来也不足一章,只是断断续续地读了一点。我曾无数次向自己保证,总有一天会从前到后一字不落地把它读一遍,而现在就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在一艘四十五吨的帆船上生活是不得安宁的,尽管生活得很惬意。厨房就在船舱的隔壁,水手们做晚饭时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持续不断,此外,他们还一边做饭一边大声讨论他们的私生活。有一个水手进来拿一罐沙丁鱼,或者是一罐汤,突然想起要保持船舱的供电需要打开发动机。这时,从甲板的楼梯上噔噔走下来一名服务生,说他抓了一条鱼,要不要晚饭的时候一起煮了,顺道开始布置起用餐的桌椅。同时,对面的船长冲这边招呼了一声,一个水手为了寻找船长想要的东西会从你头顶上的甲板跑过。这两个人说得很起劲儿,而且都扯开了嗓门大声呼喊着,想要自动过滤这些声音真是难如登天。所以我很难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集中注意力进行阅读,当然,如果我真的打算在这种环境下阅读这本书,我想那是对作者的大不敬。因为我远没有达到不被外物所扰的地步,能够在此时此景还满怀兴致地去阅读这本书。其实,我最不愿意读的一本书就是《罗马帝国衰亡史》了,所幸这本书我也没有弄到。有许多船只抛锚在码头,而且几乎都是同一个原因;因此,在阅读自己收藏的侦探小说的同时,我还可以用手头上的许多侦探小说和诸多船东们进行交换阅读;此外,类似的小说也总能在文具店买到许多。帆船在邦多停靠了四周,这段时间,每天我都会阅读两本侦探小说。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大批量地阅读这一类小说,而且并不是头一次接触。在“一战”中,有一段时间我住进了疗养院——北苏格兰的一座疗养院,因为当时的我染上了肺结核。在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里,我发现我仿佛得到了解放,可以抛开一切生活的重负,各种奇怪的、乱七八糟的想法也都开始滋生出来;原来,躺在床上“休养”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后来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找借口上床“休养”,只要这个借口让我感觉合乎道理、内心坦然。最让人感到痛苦的疾病莫过于感冒头疼了,因为作为病号的你这个时候不会得到哪怕一丝的同情。所有接触你的人都是一副心怀忐忑的样子,不要以为他们是在为你的病情担心——怕你的病情转化成肺炎而命不久矣——他们不过是担心自己被你传染罢了。他们对你的埋怨丝毫不加掩饰,因为你的病随时都有可能让他们也被疾病缠上,这很危险。这也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一感冒就立即上床,身旁准备好一瓶热水和阿司匹林以及半打侦探小说,然后顺理成章地“疗养”起来。(这里的疗养是否必要,以及疗养的好处在哪就值得仔细推敲了。)
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大概也有几百本了,尽管好坏不一,但大多数我都会遵循作者的意愿坚持将其读完,除非遇到那些实在让人读不下去的。即便这样,我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专业的,而是以业余自称。有关我自己的一些心得体会我会在后文中与读者共享;当然,对于难免会出现的一些纰漏我也心里有数。
接下来,我会将侦探小说与惊险小说做一个简单的区分。有一些惊险小说是我在无意间读到的,因为这类书的书名和封皮有时候具有很强的误导性,我经常错以为它们是记录犯罪故事的书。这类作品与亨提和巴兰坦的作品类似,是将各种少儿读物糅为一体的产物,但是这类书却给年少时的我们留下了最快乐的回忆。这类书依旧能够在当下非常流行,要取决于需求它们的特殊社会群体——在思想上依旧处于青春期的成年读者阶层。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强悍勇猛的男主人公和经历千辛万苦的女主人公最终在一起的桥段。男主人公那故作严肃的态度让我生厌,而女主人公的轻佻又让我寒毛直立。甚至我对这些书的作者感到非常好奇。他们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究竟是得到了神明的启示,还是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和鞭挞才完成的?他们是否和《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一样有着类似的境遇?或许他们是早有目的地坐在那里打算写一本东西出来大赚一笔,不过我一直拒绝相信他们是报以这样的态度写作的。当然,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也能给予他们深深的理解;毕竟以这样一份工作谋生要舒服许多,好过整日风吹日晒地在街上卖火柴,好过在公共厕所里面当服务生,因为那些工作只能让你的眼界更加狭窄,难以透彻人性的繁杂。我想,这些作者都是一些人道主义者,他们创作的源源动力来自于那些国民教育所创造出的庞大的读者阶层。于是,一个个故事便从他们的笔下讲述出来:火车脱轨、撒哈拉飞机迫降、船难和火灾、鸦片魔窟、走私贩的山洞以及邪恶的东方人等,我想借此来引导读者,希望他们有一天能重新拾起对简·奥斯汀的欣赏。
接下来,我讨论的重点是犯罪故事,特别侧重的是对谋杀的讨论。虽然说欺诈和偷窃同样是犯罪,而且所需要的侦探技艺也异常高超,但我对此兴趣淡然。让我们找一个恰当的视角来看这一类小说——用绝对论的角度看:偷,不论你偷的是价值两万英镑的珍珠项链,还是在沃尔沃思花几先令买的珍珠项链,这都是偷,没有本质区别;同样,欺诈,骗了三块七毛六分钱与骗了百万英镑的巨款本质上也无甚区别,都是欺诈,行径同样肮脏。对于一名犯罪小说家来说,除了谋杀,人性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他不能像那位乏味的古罗马人一样了解人性的一切。在我看来,谋杀的想法每个人都曾萌生过,只是基于对刑法的畏惧和良心谴责而迟迟未肯动手罢了,或者说刑罚才是有效阻止这一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所以,谋杀是最合乎人性的犯罪行为。然而与我们不同的是,我们所畏惧的因为谋杀所带来的风险谋杀犯却敢于承担,而他们的行为也给他们带来了难忘的阴影——绞架。
当然,在谋杀数量上,侦探小说家也应该控制好度。最完美的谋杀就是一场,当然,两场也在接受范围之内,如果能把第二场谋杀设置成第一场谋杀的直接结果那是最好。当破案正处于乏味阶段的时候,作者为了活跃气氛而仓促引入第二场谋杀,这无疑是最错误的决定。当谋杀一旦超过两场,性质就变了,就成了屠杀。一起又一起的死亡事件让人感觉很可笑,完全失去了让人惊悚、战栗的效果。在这一点上,以美国作家为甚,一两场谋杀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受害人往往是通过毒杀、捅杀、棒杀或者枪杀被成群地杀害,完全一副屠宰场的场景,像是在戏弄观众一样,让人很是不爽。虽然这看起来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但是就美国庞杂的民族来说,似乎又是合理的;美国的生活中各种暗流涌动,她的活力、冷酷和冒险精神完全不同于我们这个守法、安稳而又乏味的国度。因此,小说家们也拥有足够多的背景去创作,而且这些背景大多是充满灵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