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王府中, 柳乘舟有些战战兢兢。
比起给幽王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弹琴,他还是更想去帮柳迟砚看放榜结果,或者就在家中陪着柳迟砚等也好。
上次他是感觉幽王是真的要杀了他, 他不知道来这一趟幽王会不会拔剑让他身首异处。
幽王却只是让柳乘舟弹琴。
那恶灵仿佛已经魂飞魄散, 近来都没怎么出来过。
又或者是他少折磨柳迟砚的做法蒙对了,没再叫那恶灵时不时冒出来占用身体。他倚在坐塌上, 示意柳乘舟可以开始了。
柳乘舟心里想着柳迟砚,一时没法静下心来弹琴,过了好一会才把手搁到琴弦上。
熟悉的琴音让幽王缓缓闭上眼。
很快地,他的记忆回到了最初相遇的日子。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一切都好得很, 唯独他伤得很重, 仿佛马上要死了,而叫他陷入这等境地的正好是他的父皇, 他的亲生父亲。
为什么别的兄弟姐妹都不用遭受这些,唯独他要受这些折磨?
他满怀着恨意竭力抬起头, 冷不丁看见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那小孩儿眉眼好看得很, 像极了神仙旁边坐着的仙童, 根本不似人间能有的。他来不及思考太多,伸出沾满血的手用力抓住那纤细的脚踝, 在上面留下个血印子:“……救救我。”
那小孩儿冷淡地抽回自己的脚,皱着眉看了他一会, 见他还伸出血淋淋的手要抓人,才勉强说了一句:“等着。”
过了不知多久, 他在禅房里醒来,身边只剩两个和尚, 再不见那小孩儿的身影。那两和尚说是个小孩儿救了他,那么小一个孩子居然能把他拖回寺里来着实不容易。
他以为和尚说的是那仙童般的小孩儿,便记在心里许多年,哪怕想到恨不能把那人吞进血肉里,也舍不得碰他半分。没想到当初救他的人根本不是那小孩儿,而是他的弟弟……
他把他关进牢里,下令要把他千刀万剐。到了夜里他独自去天牢看他,想看他卑微求饶,想看他悔不当初、痛苦不堪。
他却说:“若有来生,希望不会再遇见你们。”那么怕疼一个人,却握着簪子插入自己的喉咙。
血不过才溅出那么几步,人竟是再也救不回来。
他不信,他把人抱回宫里,逼着太医把他救活,不想到了夜里,柳乘舟这个从头到尾都很顺从的家伙居然偷偷把他的尸体偷走了,他知道逃不出宫外,所以把他的尸体一处无人的宫殿里放了把大火。那火烧红了半边天,把幽寂的夜空都烧亮了,等到火终于被扑灭,兄弟俩的尸体也彻底被烧没了。
幽王猛地睁开眼。
那一切太过真实,让他大步迈出里屋,霍然走到柳乘舟面前。
琴声顿住。
幽王用力掐住柳乘舟的脖颈。这小子果然在肖想他的兄长,这小子果然想把柳迟砚抢走——
柳乘舟惶恐地睁大眼。
他的脸色因为缺氧而涨成紫红色。
幽王本想当场了结了这人,又想到了还在虎视眈眈的恶灵。他不会把柳迟砚让给任何人,包括那恶灵也不行,比起可能夺走他身体的恶灵,柳乘舟这个胆小懦弱的家伙算不了什么。
反正,这次他不会再给这家伙机会。
幽王收回了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琴上艰难喘息的柳乘舟,冷声说道:“弹得不好,再弹一遍。”
柳乘舟很想逃跑,可他知道屋外全是幽王的人,只得艰难地重新坐起来,回忆着快被幽王吓得忘光了的曲谱。
幽王坐回原位闭上眼,示意柳乘舟接着弹。
这次他没有再看见那本荒唐话本的后续,反倒是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只是这一回他没有再受伤,只被罚跪在佛前悔过,他一动不动地跪了不知多久,有个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到了他旁边的蒲团上,同情地说道:“我看你跪了快一天了,你也经常受罚吗?”
不等他答话,小孩儿从袖里摸出颗糖来,递给他说道:“吃点糖会好些。”他转头看去,见小孩儿长得极好看,别说给人送糖了,就是冷着一张脸也能让人心生好感。
这小孩儿说什么来着,“也”?
难道有人舍得罚这么个孩子?
他跪完一天,派人去找那小孩儿是谁家的,才知他是柳家长子柳迟砚。
这柳家祖上也风光过,只是到柳家祖父这一代已经没落了,柳家祖父给柳父娶了故交之女,那也是一个祖上风光过的人家。
两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柳迟砚这个聪慧的长子身上,所以对他要求格外地高,自己可以花天酒地,柳迟砚却必须埋头读书,稍有表现不好就会挨打受罚,有时候就连除夕夜都罚他一个人在祠堂跪一整夜。
这样一个小孩儿,袖里却藏着一袋子糖。
看到别人可怜便给别人一颗。
路边的乞儿他给。
寺里的沙弥他给。
看到同病相怜的人他自然也给。
居然给那么多人。
真想独占这份好。
他听着小孩儿的消息过了许多年,并没有去打扰小孩儿的生活。直至小孩儿到了要进京赶考的年纪,那早已在心里生根发芽的念头一下子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想要独占他。
他假装成普通人接近柳迟砚。
他每日勾着柳迟砚主动来找他。
柳迟砚果然不记得曾给过他一颗糖。
那样的糖,柳迟砚实在给过太多人了。
柳迟砚对谁都好,可又对谁都很疏淡,谁都没法真正在他心里留下半点痕迹。
不记得很正常。
这次他会让柳迟砚记住他的。
他精心策划了自己的死亡。
他要让柳迟砚亲手杀了他。
柳迟砚对那么多人好过,可肯定没有亲手杀过人。
反正他活不久了,他要死在柳迟砚手里,让柳迟砚永远都忘不了他。
就连死后,他也一直扎根在柳迟砚屋里不肯入轮回。
这是第一次,两份记忆完整地在他脑海里交融。
……从来都没有所谓的柳迟砚勾引他,只有他躲在暗处思之欲狂。
柳迟砚,柳迟砚,柳迟砚。
幽王再一次睁开眼,满脑子想着的都只有一个人。
他站起身走到帘外,冷眼看向正战战兢兢弹琴的柳乘舟。这小子虽然碍眼了点,可总归是柳迟砚的庶弟,留着说不准还有点用处。
幽王忍着把人弄死的想法,让柳乘舟赶紧滚。
柳乘舟如蒙大赦,慌忙抱着琴走了。
柳府这一天却是宾客盈门,认得的不认得的都过来道贺。
这次柳迟砚考的是京师解元。
京师人才辈出,几大书院的人才都在这儿考秋闱,拿下了京师解元,离状元之位也不远了!
虽说春闱和殿试没过,谁都说不准会怎么样,可提前交好一下也没坏处!
柳乘舟回到家看到家中这般热闹,也是有些吃惊。他快步跑去柳迟砚的院子里,看到的便是柳迟砚与同窗们推杯换盏、欢笑庆祝的场景。
见他过来了,柳迟砚也没给他冷脸看,邀他过去一起坐下。
柳乘舟侧头看着柳迟砚含笑的眉眼,便觉喉咙上的疼痛感都少了大半,端起从没沾过的酒凑了个热闹。他喝得半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奶娘上前要扶自己,忍不住抗拒地退后两步。
奶娘小心地喊:“少爷……”
柳乘舟说道:“父亲给了我个庄子。”他低着头对奶娘说,“你搬去庄子上住吧,嫁个人也好,自己过也好,搬出去住吧,我会给你赚养老钱送过去。哥哥会越来越受关注,往后府上会越来越热闹,你做的事要是被人发现了……”
奶娘一激灵,连忙点头答应下来,嗫嚅着说道:“好,好,我这就收拾。”她见柳乘舟神色郁郁,忍不住辩解,“我不是贪图富贵,只是,只是那时候实在活不下去了。”
当初她也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想母子俩一起饿死,才拿着小姐留下的信物来投奔柳父,谎称柳乘舟是小姐和柳父的孩子,自己是小姐给柳乘舟雇的奶娘……
柳乘舟送走他的亲娘,静静地在书桌前坐了好一会,才一笔一划地给柳迟砚抄起书来。他没有太多妄想,只想留在家里当柳迟砚的弟弟,只要这样就足够了。要是没有这重身份,他连喊一声“哥哥”的机会都不会有……
对于柳乘舟这些思量与挣扎,柳迟砚是不知晓的。他这次高中解元,从早到晚都在接待宾客,到傍晚他喝得有点醉了,回到房中饮了杯苦到极点的醒酒茶,还是没能醒酒,只得解衣睡下。
到明月高悬,夜色渐浓,幽王再次踏着月色而来。他开窗潜入房中,又把窗户重新闭紧,迈步走到床前盯着柳迟砚的睡颜看。
他忍了一天,忍到夜深人静才过来。
幽王坐到床沿,伸手抚上柳迟砚的脸颊。
温热的。
活着的。
他紧盯着柳迟砚,生怕眼前的人会突然消失。
或许是察觉了幽王过于灼热的目光,又或许是睡得太早夜里反而睡不着了,本来熟睡着的柳迟砚缓缓睁开了眼。
见到坐在那儿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的幽王,柳迟砚眉头跳了跳,只觉这人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别人床头坐着吓人着实有些过分。
考虑到幽王本身是个疯子,柳迟砚决定不与他计较这么多。
幽王每次过来都不过是想泄欲而已,柳迟砚想也不想就起身跨坐到幽王腿上亲了上去,准备早些打发走这人接着睡个好觉。
幽王一下子把人抱了个满怀,那仅穿着单衣的身躯紧贴上来,脑中顿时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哪还顾得了什么前世今世,下意识便环着柳迟砚的腰亲了回去。
柳迟砚是他的。
柳迟砚只会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