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确认表早就已经被打印好了,老师见她过来了,从桌子上摆着的那一叠里翻了翻,翻出写着她名字的那几张纸头,顺手给她递了支笔。
许愿头发长,扎了个高马尾垂在脑后,发尾随着弯腰的动作垂下来,她往肩后拨了拨,拔开笔帽,在签名处签上她的名字。
老师的目光顺势落在她的手指上,起了好奇心:“你这个戒指饰品还挺漂亮的,在哪买的?”
她签字的手一顿,不过一秒钟,便若无其事继续接着写了下去,只可惜顿笔处略有突兀,像是漏墨了一样,重重渲染开的一点。
“别人送的。”许愿淡淡开了口,她把签完的纸张合在一起递给老师,“谢谢。”
“不客气。”阳光从窗外落进来,整间办公室都显得格外明亮,老师笑了下,认真开了口,“许愿,你是一个很有目标也很有毅力的一个女生,老师很看好你,祝你未来前途无量!有空的话,常回来看看我们这几个老师。”
许愿睫毛颤了颤,手指摩擦着中指关节处那枚戒指,又说了一遍:“谢谢老师。”
转身离开办公室时,她隐约听见里面有老师小声问:“这就是你们班那个许愿啊?”
“你不是新来的吗?你也知道她?”
“带我实习的王老师提过她,说她从高一到高三从来没跌出过年级第一,单科也样样能打没有偏科,高考还拿了个状元。听说,之前校长还专门为她聚集了所有高三老师开了个会,真的假的?”
“真的。小姑娘人踏实,可努力了,所有成绩都是她应该得到的,就是人太安静了点……”
夏风吹散了办公室里的余音,随着她磨磨蹭蹭往校门口走。
许愿这人,在老师的耳朵里是出了名的,成绩太好,想不注意都难。但在同学之间,对她的印象单薄到只剩下那一声“第一”,透明到甚至几乎无法将她的脸具象化。
别的学校的“第一”都代指名次,而在成中,“第一”代指人。
夏唱瑶女士说她就是太孤僻了,得广交朋友,得跟同学们热络起来,那都是她未来的人脉。许愿的回应是“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继续埋头苦读她的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夏天实在有些热了,知了拿叶子挡住脑袋一个劲叫个没完,毒辣的太阳光笼住整个世界,近乎窒息的闷从空气里漫开来,树叶光影斑驳地撒了一地。
大概是昨天没睡好,右眼皮不停跳,许愿面无表情地按住,隔了一会儿又松开,于是右眼皮继续跳。
她深呼一口气,耐下烦躁,指尖绕着菩提串,等着自己打的出租来。
待上了车,空调的凉气吊了她一口气,许愿捞起手机看了眼微信。
还是没有任何回音。
许愿觉得自己一直注意消息的动作实在有点好笑,弯了弯唇角,可是她扭头想去望窗外风景时,却只在玻璃倒映中看见一张茫然又失落的脸。
到了地方,她给出租车师傅付了账,下了车。
其实已经十二点五十七分了,快到约定的同学聚会的时间了,但许愿一点都不着急,她很饿,周围随便逛了圈,找了个小面馆坐下了,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迟到。
毕竟一向除了穆思礼,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究竟在不在场,即使她在群里说过自己会来。
趁着吃面的工夫,她单手刷着手机,班级群里重新热闹起来了,@着谁的名字,喊着怎么还没来,那人说自己堵车了,就快要到了。
群消息还没刷完,学搭app又蹦跶出来,横在屏幕上方弹着消息。
奔你而来:“姐姐,我送你个生日礼物吧,你可以发我地址吗?”
现在的网友,除了生日祝福,还要送生日礼物吗?
许愿有点茫然,犹豫着打字:“不用了,你生日我也没送过你什么。”
奔你而来:“我生日八月十二号!”
好嘛,这是变相在向她索要生日礼物了。
奔你而来:“或者等开学之后,我们面基吧,顺便把礼物给你,我觉得我应该能进盛大。”
许愿一点都不想跟网友面基,于是她立马发过去了一串地址。
出于安全考虑,没填她家,而是附近另一个小区。
屏幕上方的名字跳到“正在输入中……”,却持续没进消息。
对方静了一会儿,最后比了个OK。
吃完了午饭,许愿拎起手机又看了看微信,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一口气。
小面馆离KTV其实很近,走过去也就五分钟。
走廊上音乐声不甚清晰,各个包房偶尔透出一些声音来,凌乱合在一起。
许愿确认了下包房号码,紧接着才推开了门,那一瞬间,里头的歌声翻涌出来,灯光在墙壁之上滚动,桌面上摆着各种零食与饮料酒瓶,堆在一块,包房很大沙发很长,坐了二十几人,几个人挨在一块笑。
许愿推了下眼镜,眯着眼睛不动声色扫了一圈人群,没看见穆思礼,她抿了下唇,最终挑了个角落坐下。
手上那串菩提还在不断绕着,两圈挂在大拇指上,食指和无名指不断拨动着,偶尔碰到戒指,清脆声淹没在音乐与歌声之中。
周围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偶尔注意到的只是冲她笑一笑,随手推给她一点小零食,便继续该聊天的聊天该点歌的点歌去了。
音乐声喧嚣,许愿的目光时不时聚在门口,却始终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菩提串拨得急速,她目光慢慢垂下来,落在桌面上,沉闷了很久,随便捞了瓶没开封的饮料,灌了两口。
饮料入口微涩。
许愿又灌了几口,心想:还行,不算难喝。
隔了会儿,班里不知是谁提出要玩游戏,高票同意,班长估计是由于上回在班群里问同学聚会的事独独漏了她的缘故,有些内疚,特地问了她一句:“第一,你一起来玩吗?”
许愿脑子有点发懵,好似有些转不过来,愣愣望着班长,隔了会儿才恍惚中理解了他的意思。她皱皱眉,总觉得不对劲,低头瞧了瞧饮料瓶,才发现是酒精饮品。
她之前没喝过酒,也没料到自己的酒量居然那么差,于是伸手往脸颊处贴了贴,站起身,低声道:“不了,我去趟洗手间。”
许愿匆匆推开包房门,去洗手间冲了把脸,方才感觉思绪稍稍清醒点。
她抬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面里那人,水珠沾湿了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往下滑,鼻梁上架着副金边眼镜,神色极淡。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从口袋那一包里抽出一张纸,随便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丢进一边的垃圾桶,才走出去。
许愿犹豫着打开手机,她和穆思礼的聊天还停留在昨天那句“谢谢”上。
她还是下滑刷新了一下消息,置顶那位什么也没说,倒是夏唱瑶女士发了消息,说自己晚上要加班,让她晚饭自己随便搞一点吃吃。
许愿看到消息谈不上失落,他们家向来都是这样的,谁也不会记得谁生日,连新年都过得清冷,她早就习惯了。
眼睛盯着手机,脚下走错了分叉路,待许愿迷糊中意识到他们的包房在另一条路上时,抬起头想要回去,目光一扫,最终定格在某一处,步子停了,她也跟着停滞了。
走廊上的灯有些许昏暗,照得人影朦胧,两道交织的身影拥吻,在走廊尽头。
许愿盯着,中指被戒指圈着的那处在不断发烫。
她不知道自己盯着他俩看了多久,直至穆思礼抬起眼,注意到她,错愕。
许愿觉得自己该难过的,可是她没有,她出奇的平静,就像风暴来临前的海面。不退缩,似乎也不觉得尴尬,笔直地站在那里,望着他。
四目相对。
最后先移开视线的人是穆思礼。
他拍了拍女生的肩,不知俯下身说了什么,女生后退了两步,扭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么一眼,明明光线昏暗,许愿也能勉强看得出女生长得漂亮,是那种五官立体明艳的漂亮。
女生嘟着嘴转身进了另一个包房。
许愿还是就这么站在那里,安静又孤傲的,像个审判者。
穆思礼慢吞吞迈着腿朝她走过来,在相隔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喉结滚动,先开了口。
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却说:“许愿,我和你没有谈恋爱。”
走廊上各个包房的音乐声隐约从门缝里泄出来,混杂在一起模糊爬进耳朵里,像一场荒诞的梦。
“我承认你很优秀,我也因此对你动过心,但是我们总是不可能长久的。”他这么说,语气带了些许无奈,“你不会为了我放弃你的理想院校留在这里,异地恋太辛苦了。可是她会,她很漂亮,也很……”
“能对我说句生日快乐吗?”许愿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穆思礼愣了一下,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认了一眼日期,指关节捏紧了手机边缘,唇瓣张了张,最后低声道:“抱歉,我忘了,生日快乐。”
许愿望着他的眼睛,半晌,终于笑了。
“你说的那些都不是你的理由。”她把戒指摘下来夹在两指之间,当着他的面,双指松开,戒指落了地,“但还好,成为了我放弃你的充分理由。”
“你说的对,我的理想与人生比你重要一百倍。”她冷眼瞧着他,淡声道,“以后别再见面了。”
许愿回了包房,回到那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那瓶酒精饮品还没喝完,安安静静立在桌角。
她就这么静静跟瓶子对视了一会儿,最终伸手握住了瓶身。
高中三年,许愿没在班里交到什么好朋友,她向来是独来独往的,坐在教室靠窗的一个小角落里,生活由单调的学习构成,除了比赛拿奖与优异的成绩,似乎也没有什么能让人拿出来提一提的地方。
教室里吵闹嬉笑声不断,而她就坐在那里,笔尖一落,就从春天写到冬天,与世界划出一道明显界限。
她是一个充满自我的透明人,像是游离在外了。如果非要讲她和谁熟,只有一个穆思礼而已。
不过,现在的穆思礼不是了。
她好像跟他们格格不入,好像也没有太多理由待在这里,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坐在这里,或许就是为了跟过去三年的自己道个别,跟拼了命拿第一考上盛大的自己说个再见,为自己的过去画个句号。
班级聚会结束时,许愿手里那瓶刚好见了底,她跟随着大众往外走,又瞧着大众互相拥抱着说了再见,在昏黄的路灯下,夜风一吹,夏日的炎热扑面而来,带着点黏糊糊的感觉,浑浑噩噩的。
许愿顺着人行道往家的方向走,听着马路上轮胎摩擦过沥青飞速驶过的声音,看着影子被路灯拉长。
她突然看到一家蛋糕店,停住了脚步,踌躇着在门口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进了门。
许愿买了个草莓蛋糕,单人份的,小小一个,就当作是今天的生日蛋糕了。
她其实感觉自己有点不太清醒,有种宿夜未眠的麻木感,灵魂像是被人切成了两半,一半在夏季几乎残酷的炎热里沉沦,打了麻醉似的,醒不过来,另一半被抽出来冷眼旁观。
她一边走一边舀着蛋糕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的,嚼了嚼就下咽。奶油顺着食道往下滑,坠进胃里,搅动酒精饮品,她感觉喉咙里一股涩味,肚子有些难受,脑子也跟着一塌糊涂,酒精后知后觉涌上脑,把清醒搅个稀巴烂。
蛋糕松软,她咀嚼得却很用力,越来越用力,指尖向上扣着腕上那根菩提串,路灯昏黄又木然地打下来,暖色调的冷感。
蓦地,腕上一松,断了线的菩提珠子在灯光下洒落一地。
许愿停下来,低头怔怔盯着滚落在地上的菩提珠子瞧了半天,终于在某一秒,理智彻底碎裂,她绷不住蹲下身,脸埋进双膝之间,哭得大声。
撕心裂肺。
周围行人匆匆,分给她个古怪的眼神,没有停留,汽车急驶而去,只余下一片沥青摩擦声。
在这个声势浩大的世界里,许愿缩在路边,第一次那么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孤单。
连生日都没有一个人陪她的那种。
许愿手指颤抖着下意识去捞口袋里的手机,泪眼模糊间,手机屏幕的那些个图标变成一个个边缘线不清晰的色块,眼泪滴在镜片上,她什么都看不清,凭借着记忆要点开自己的微信小号,就跟往常情绪翻涌时一样,统统倒给小号。
她按下语音键,想说点什么,可是开口只是哭,哭到几乎说不出话,发不出声。
思绪乱到她根本理不清楚,最后,许愿说:“我早该知道的,从今天的零点开始,我就应该知道的,他早就已经不喜欢我了。”
“只是我好难受,今天明明是我的生日,他们都说生日应该开心的。”
她一边哭一边发着语音,说话乱七八糟的,哭声比讲话声还要清楚。
周围行人依旧身影匆匆,快得像一道掠影,许愿却在朦朦胧胧中看见一双鞋,在她面前停下了。
她有点懵,鼻尖通红,一手握着手机一手端着吃了一半的草莓蛋糕,颇为狼狈地抬起头,在车鸣声喧嚣中对上了一双漂亮但陌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