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四角插有各色旌幡,长风飒沓,旗帜在风中猎猎。
空地之外,则竖有一排排林立的刀枪剑戟,阻隔了无关之人入场,再往外,则是用大理石砌成的宽阔昂首的看台,此刻,台上人如潮水,声音鼎沸,嬉笑怒骂之声不绝于耳。
球场上,马蹄声隆,烟尘漫卷,从那四散的烟尘里,一颗皮鞠如流星般飞起又坠落,几息之间,便已飞落几个来回。
马背驮着一个个身着胡服、手执月杖的男子,手中月杖划过满月,下腰勾蹬,挥臂一记金钩,便将那皮鞠稳稳击入球洞。
“好!”“好球!”
喝彩声若雷鸣。
蛮蛮拥着一身雪羽盘金的贡缎鹤氅步入场中,所见的便是这一幕。
陆象行在场中,月杖下球速如飞,一击即中。
众人的喝彩声中,大将军一手握住缰绳,立马于前,宛如神兵临世。
身侧的同伴夹住马腹催上前来,同他谈论着什么。
陆象行的眼光突然落到蛮蛮身上,她一怔,顿时面颊滚热,忙把小脸埋入鹤氅的领毛里,拉着小苹的手快快走开,不想和他对视。
小苹却觉得,公主真是此地无银,本来她只是试探一下,谁知道公主连藏住心事都不会,一下便露了馅儿。
蛮蛮走到女眷们的人堆去,荣国公夫人正在招待几位命妇,无暇再理会她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蛮蛮打眼一看,人群之中,虞子苏已经换好了骑装,正在系攀膊。
虞子苏的骑装是一身枫红色的及膝短裙,裙边袖口都镶有一圈白褐相间的狐毛,青丝盘在颅顶,梳了一个干练的堕马髻,簪上一朵木芙蓉宫花在鬓边,美得明艳而嚣张。
武乡侯的爵位虽然不高,但虞子苏的阿姊却是陛下的贵妃,在宫中受尽宠爱,虞子苏也水涨船高,成了贵女当中的皎皎明珠。
无论她走到哪,都不乏拥趸。
看到蛮蛮来,虞子苏朝着蛮蛮使了个颜色,接着便有几个与她差不多装扮的女孩子,左右地挽住蛮蛮胳膊,将她带到虞子苏面前。
蛮蛮咬着唇瓣,连敷衍她都不大乐意,可双拳难敌四手,要跑也跑不脱。
虞子苏等到她到了近前,抬起手,一根玉指撬起了蛮蛮的下巴,仔细端凝片刻,吐气如兰地叹:“我见犹怜,何况郎君。”
这个尾云公主,平心而论长得确有几分姿色,身姿羸弱,似一枝折杨柳,难怪陆象行也对她多有维护。
可是她见了,却总忍不住要欺负这个南蛮子。
她教人不由拒绝地塞了一根月杖给蛮蛮。
蛮蛮警惕地望她,抓着月杖寒声道:“虞娘子,你要做什么?”
虞子苏浅笑嫣然:“你放心,这里这么多人,我能做什么。更何况,我虞子苏要的东西,我都会光明正大赢回来。秋意晚,你们尾云国小国寡民,不是山就是山,连个跑马的地方都没有吧?”
周遭虽然人潮熙攘,但因为虞子苏几次三番与蛮蛮针锋相对,这时她的一番话,又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将军赢了!又连中三球,当真是勇猛无双!”
“陆将军小时候击鞠便不逊任何人,这些年马背功夫愈加精深了,甭管谁来,都是白送。”
一串喧闹声,响彻蛮蛮耳鼓。
钳制她的几名贵女,像约好了似的,都撒了手。
蛮蛮扭身一看,不知何时陆象行已经从球场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木匣,里头装着什么看不出,蛮蛮迎了上去,怯生生喊:“夫君。”
虞子苏倏然冷笑。昨夜里女史来回话,陆象行并未歇在蛮蛮的厢房中,若当真是恩爱夫妻,怎么可能在别人家中分头而居。
因此虞子苏敢断然笃定,这个秋意晚,只是在演。不定到了现在,她还是处子之身。
“将军好球技,又得了魁首,看来这彩头,就是将军掌中之物了?”虞子苏向陆象行含笑招呼。
陆象行则颔首表示客气,“一串佛珠。”
“呀,”虞子苏显然十分惊奇,“那定是鸿音寺里开了光的檀木伽罗珠了。”
陆象行道:“侥幸得之。”
蛮蛮的黑瞳妙目在两人之间逡了几个来回,她分明看见陆象行在球场上当仁不让,一马当先,足足领先敌队八个球,他一人便占了一大半的进球数,他却假惺惺地说什么“侥幸”。
哦,这看来也是汉人“自谦”的一种表达方式。
陆象行把手中的锦盒递给蛮蛮:“给你。”
但蛮蛮想要的不是这串佛珠,她想要的,是昨日里荣国公夫人说的那块和田玉。
“夫君,我要那块。”
玉指纤细,往那高台正中一指,那彩头正是那通体晶莹,洁白无瑕,看不出一丝杂质的和田美玉,这块玉足有陆象行的拳头那么大,还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得了它之后,可以随主人心喜刻磨成任何形状。
正巧,虞子苏也看中了那块玉。长睫微微蜷曲,目中多了几分敌意。
陆象行道:“自己去赢。”
他这么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让蛮蛮很是不爽,可是陆象行一向不给她面子,蛮蛮碍于虞子苏在场,扯住了陆象行的胡服袖口,将他往外拽。
陆象行被她带到无人的枯柳底下,眉宇攒成结,不耐烦地盯过来。
这个公主极难伺候,死心眼,一意孤行。
蛮蛮想到他和那虞娘子从小便关系密切,差点儿便订了婚,便心怀幽愤,好像是自己横插一足坏了人家的好事似的,但明明事实就不是这样。
蛮蛮非要那块玉石不可:“下一场是男女混合的击鞠比赛,旁人都是夫妻上阵,夫君,你不能撂下蛮蛮一个人,不求你多出力,但是,在外边,你总不会不给蛮蛮一点面子吧?”
这个尾云公主瞧着心思狡黠,玲珑剔透,实则蠢笨,不懂藏拙,等于把自己的心思明晃晃大白于天下。
这样的她,在长安过着日子,如何容易?
和离,亦是为了她好。
陆象行抿唇:“我若不上场,你会找哪个男人?”
蛮蛮思来想去,摇摇脑袋:“夫君,你真的不上场吗?那蛮蛮……蛮蛮也只好去求左郎中他们了。”
左子骞?
陆象行朝一丈之远外扫了一眼,跟在身后不远的左子骞霎时一记寒噤,从颅顶凉到了脚底心,暗道:夫人害我!
“不必。”
陆象行的口吻极冷。
把蛮蛮吓得眼睫轻轻地颤栗了下。
少女裹着鹤氅,宽大的氅衣下身子纤细柔弱,脸颊也冻得红扑扑的。
长而迤逦的乌发绕过细颈,从雪领下蜿蜒垂落,晕开淡淡的薄荷梨花的清香。
蛮蛮起初以为他是发怒了,不敢去看他,但过了小会儿也不见他真正生起气来,蛮蛮悄摸儿地支起眼帘,偷偷觑他。
陆象行脸色不自然,半晌,低沉着嗓,道:“不用别人。”
左子骞蓦然生出一股秋扇见捐的悲戚之感:想当初金戈铁马浴血死战,管人家叫“自家兄弟”,现如今成家立业美妻在怀了,对人家的称呼就成了“别人”。
蛮蛮听了精神十分振奋,这大抵是陆象行第一次违逆心意,顺从她的愿望。
不蒸馒头争口气,倒不是为了那块区区的和田玉。
总之,她是非赢不可!
“月杖给我。”
蛮蛮将月杖交给了陆象行,粉扑子似的脸颊泛起一层潋滟的红晕,黑睫随着眼眸扑朔,蝴蝶振翼般翕动。
“夫君,你等等我,我去更衣!”
陆象行点头,轻“嗯”了一声。
蛮蛮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来陆象行赢下的佛珠,檀木手持掐在掌心,触手温软,嗅之芳泽,虽说蛮蛮并不真心信佛,但也还是高兴的。
“夫君,你长得好高!”蛮蛮伸手比划了一下,要把手臂高高地举过头顶,才能够到陆象行的脸。
让他蹲下来显然是不易办到,他未必肯。
蛮蛮脑筋转动飞快,猝不及防跳起来,这一下直撞向陆象行的下巴,“吧唧”一口,响亮地亲在他的下颌上。
“……”
陆象行忽地僵住了全身。
身后,左子骞也宛若一只呆头鹅。
蛮蛮浑然不觉男人身体的变化,将檀木珠装回匣子里,一蹦一跳地奔远了。
陆象行愕然,手掌拂过被她的嘴唇擦过的下颌角,那里,宛如一抹火星燎燃了干柴,起了一片红热。
视线里那抹梨花色的身影,终于在转过一道幔布之后,从眼底剥离而出。
陆象行心头的澎湃却如沸水的浪尖,难以遏制。
他这是怎么了?
将军百战,从无败绩。
生平第一次,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偷袭成功了,他竟全然不曾有所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左子骞:是爱情呀!
老陆: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