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芳心谁锁 · 1

  烈火焚烧,隆隆剧震。

  她徐徐睁开双眼,周围红彤彤一片,象洪炉,又象火山,沸腾的气浪炙烤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是谁?这又是在哪里?她皱着眉,凝神四扫,过了片刻,才徐徐记起先前发生的一切,失声道:“蚩尤!”

  方一动弹,“啊”地蹙眉呻·吟,汗珠滚滚而下。百骸欲散,剧疼如绞,体内仿佛有无数火焰跳窜喷涌,就连一张口,也似有青焰喷吐而出。这是在大金鹏鸟的肚中!心中一紧,随即又是一松。既然仍能感觉到痛楚,便意味着她还没死。是了,就连当日的赤炎火山也烧她不死,大鹏鸟的胃火又算得什么?

  烈烟石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心中突然又是一阵尖锐无已的剧痛。猛地深吸一口气,凝神内视,奇经八脉大多灼毁,任督二脉便已震断,想必先前为了挣断两仪八极链,将漫天雷火导入体内所致。再看掌心那赤艳如珊瑚的红纹纵横交错,沿着雪白的手腕迤逦蔓延,已经遍布全身,瞧来格外触目惊心。

  她皱起眉头,一阵厌烦,心中突然又是一阵收缩似的阵痛,凝神查探,陡然一凛,心房之中赫然又多出了一个小巧的玛瑙玉锁,正随着心室的跳动不断膨胀、收缩……

  “孩子,为了你,为了火族的神圣尊严,为了火族一百零六城的百姓,我要将你的心永远锁上……”

  “有一天这个心锁会自然消失。你的心将如磐石,不会再有丝毫疼痛,因为那时你已将他完全忘记。”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刹那间疼的无法呼吸。但比疼痛更加猛烈的,却是森冷刻骨的悲喜和恐惧。

  她依稀记得师傅说过的这句话,也依稀猜出了前因后果。在赤炎山的滚滚岩浆里,心锁已被焚化为虚无,但为何今日竟又会重新成型?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那些陈埋的记忆正渐渐的分播破土呢?

  自从那日在凤尾城楼,第一次闪过似曾相识的诸多画面,她的心底便说不出地惶惑矛盾,即渴望记起以往的一切,又害怕那将是再无法挣脱的沉沦。与蚩尤相处的每一日,这种自我挣扎的恐惧象是烈火一样地煎熬着她,好不容易逐渐平复宁静的心湖,却又随着那贯顶迸爆的天雷,激荡成了沸腾的熔岩。

  “轰!”四周突然巨震如倾,天旋地转,她重重地猛撞在腔壁上,疼的几欲晕厥。咬紧牙关,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紫红的火球,呼呼旋转,绚光流转,渐渐映照出外面的图景。

  漫天烈火,狂风卷舞,星子凌乱地旋转闪烁着,无数的人影在狂飙似的火浪里跌宕惨呼。

  那只巨鹏已膨胀如山岳,双翼平展,如横天霞云。在它的颈上,蚩尤紧握着一根青黑色的獠牙,在狂风中飘摇甩舞,那八个树妖环绕在他身侧,手掌相抵,气浪连绵。但随着鹏鸟的急速增大与发狂挣扎,蚩尤的护体气罩渐渐压缩,双手虎口鲜血迸流,正从那獠牙上一寸寸地朝外滑去。

  烈烟石心中陡然箍紧,一旦他松手冲脱,必将被那凶鸟的巨翼横扫为齑粉!

  她记得师傅说过,太古之时,南海火山迸爆,成千上万只的凤凰被烧溶在喷薄的岩浆里,魂魄融合重生,衍变成了这旷古绝今的南荒鹏鸟。因为它的肆虐,大荒生灵涂炭,十二族百姓十亡其三,若非女娲倾尽全力将其封印,南荒万里河山早已成了无垠焦土。

  如今女娲已死,就连神农也变成了一尊石人,普天之下又有谁能降伏这大金鹏鸟?难道自己注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喷出的烈火将天地焚毁,看着它舞动巨翼将他拍碎?

  “蚩尤!蚩尤!”她的心仿佛在随着这个名字猛烈地跳动着,而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难以遏止的桎梏剧痛,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过脸颊,炽热如烧。

  “呜——哇——”大鹏尖啸,震耳欲聋。头顶忽然卷入一阵炙热狂风,刮的她长发乱舞,抬头望去,上方张合的腔洞红光刺目,她心中陡然一跳,想起了和蚩尤合力击杀九黎神兽的情景,想起他曾说过,灵珠乃凶兽原神所寄,只要将其吞入,再凶狂的妖兽也只能沦为你腹中之物!

  霎时间,她精神陡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贴着大鹏蠕动黏滑的胃壁,朝上游急冲。强忍巨痛,顶着猎猎焚卷的狂风火浪,穿过七折八弯的腔道甬洞,终于来到了大鹏心室之中。

  “嘭!嘭!嘭!嘭!”彤红色的巨大心脏犹如赤山雄岭,急剧地鼓舞收缩,在左右心房之间,赫然夹着一颗直径近丈的艳红圆球。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按恐惧,抄足踏风,瞬间直冲而上,蓦地张口咬破那颗巨大的兽珠,猛力吮吸。

  “轰!”头顶如焦雷狂爆,身子一晃,险些仰面跌下,霎时间眼前赤红一片,只觉喉中烈焰飚卷,仿佛岩浆滚滚飞瀑似的奔泻入她的体内,将她五脏六腑、七魂八魄全都烧成灰烬!

  她周身巨震,痛不可抑,双手却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兽珠。渐渐地意识迸散,整个人仿佛被烈火炸成了丝缕轻烟,徐徐飘飞起来了,悬浮在一片桃红色的虚空里。

  悠悠荡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是“轰隆隆”一阵巨响,心中巨痛如绞,仿佛从半空重重撞落,被卷入层层叠叠的惊涛骇浪中,赤红色的狂涛怒吼澎湃,兜头扑面,夹杂着万千嘈杂声浪。

  突然,那排冲席卷的巨浪变做了大雾狂风、万兽奔腾,她看见蚩尤仰天狂吼,挥舞苗刀横扫千军。狂风怒卷,她冲天飘荡,雾霭茫茫,他突然伸出手,铁箍似的将她紧紧扎住,一阵酥麻异样的感觉霎时间在自己指尖爆炸,烈火似的烧遍全身……

  幻象如狂潮扑卷,她的咽喉象被什么堵住了,四肢酸软,无法呼吸,脸颊、耳根滚烫如火,脑中一片空茫。

  然后她看见帝女桑的烈火在狂风里冲天摇曳;看见他抱着自己,焦急地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看见冷渊里翻腾的苦泪鱼;看见瑶碧山;看见赤炎城那紫红的夜空;看见暗室里闪耀的刀光;和他为那个女孩流的泪水;看见那一刻她心碎了,而他却不曾觉察;看见自己抱着赤铜盘向滚滚岩浆冲落;看见错身那一瞬间,他不顾一切地朝自己伸出的手掌,因为那一瞬间,她死而无憾……

  终于,她看见了所有一切,当那滚沸的灵珠烈火象决堤的春洪冲垮了她的心锁;当她被那急速飞旋、深不可测的赤红旋涡所吞噬;当她浑身烈火熊熊,巨痛如爆;当她弓起身,松开手,重重地撞落在大鹏的心房。

  她看见了遥远的赤炎王宫的下午,那个坐在竹影里的女子徐徐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孩子,你会为他而死。”

  她闭上眼,泪珠倏然滑落,悬挂于嘴角那丝泛起的淡淡微笑。

  那一刹那,她听见心底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然后是无边无际的、象极夜一样永恒的黑暗。

  ※※※

  时近黄昏,阳光斜照。

  单狐山碧丘连绵,宛如螺鬓密布。狂风刮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之气,到处都是杀伐声,夹杂着箭矢破风的锐响,与山石滑落的隆隆回震。

  纤纤骑乘在雪羽鹤上,银盔白甲,如镀金光,手持千里镜,眯着妙目徐徐扫望前方的辽阔战场,俏丽的脸容冷冰冰的瞧不出半点神情。

  咫尺之外,辛九姑骑乘龙鹫,凝视着她,心中悲喜交织。这十与日以来,跟随着她领军北伐,所向披糜,才知道她任性柔弱的外表下竟还藏着一颗如此坚强而勇敢的心。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这个孩子再也不是当年在古浪屿上与白龙鹿嬉笑打闹,成日痴缠着拓跋野的那个单纯快乐的少女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西王母那日竟会力排众议,让她领兵挂帅,行此重任。

  陆吾、英招、江凝等金族大将骑兽盘旋在恻,神色凝肃,寂然无声,经过这几日三场大战,对她的疑虑与担忧早已被凛然敬畏所替代。

  原以为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女,别说让她率军征战,就是见了千军万马惨烈厮杀的景象,都必吓的战战兢兢、六神无主;岂料她竟颇有西王母之风,临敌镇定自如,对于众将所献的计策亦能从容抉择。而最让众将惊讶的,是昨日风鸟峡一战,水族全军溃败,金族诸将无不进言追击,务求毕全功于一役;惟独她看了地图之后,断言峡谷两端狭窄,水妖必在谷内伏有重兵,不可冒进。

  古思远率兵查探后,发觉水妖果然在隐秘处布下数十尊火族的紫火神炮,并在峡谷中浇浸了“天雷神水”,一旦金族大军追入谷内,乱炮齐发,火海熊熊,势必危矣。

  众将闻讯惊服,纤纤却殊无欢喜得意之色,立即采纳英招之计,佯装率军追击,暗中却命古思远与陆吾率领数千飞骑军,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至水妖后方,趁敌军专心埋伏之际,突袭其旗军。

  水妖卒不及防,果然大溃。陆吾夺其将旗阵斩其帅,正杀的天翻地覆,金族大军又在她指挥下,绕过峡谷,长途奔袭。前后夹攻,尸横遍野,单狐山两万八千名水族守军伤亡近半,残兵溃逃百余里,将半山要塞拱手让出。

  经此一役,金族众将再也不敢将她小覤,均觉她不愧是龙牙侯之女,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智慧胆识,几次决断看似简单,却都是关系全局厉害之所在;对西王母的大胆用人更觉敬佩,士气大涨。

  今日清晨,水族从附近十六城池中调来四万援军,由焦名山的孟槐率领集结于单狐山北面山岭,阻止金族大军继续挺进。

  英招诸将主张整顿三军,等水妖懈怠之时,再发动夜袭,纤纤却采纳江凝之计认为水妖新败,士气低糜,四万援兵又是临时拼凑而成,应当一鼓作气,趁其尚未站稳脚跟,大举进攻。

  果然,水妖军队的人数虽然比金族为多,但军心涣散,斗志消沉,在金族正面冲杀之下,战了不到半日,便已层层溃败,七零八落。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金族猎猎招展的旗帜,骑兵奔驰,刀枪耀眼,鼓号、战歌震天价响,令人闻之热血如沸。

  眼见纤纤半晌也不说话,江凝忍不住骑兽上前,行礼道:“公主,水妖已被我军杀的一败涂地,继续歼战,只怕困兽反噬,我军会有惨重伤亡。越过北面的山丘,就是两百余里的高原平地,只要将他们驱赶到平原之上,围而不歼,彼等孤立无援,无险可依,惟有束手就擒。”

  英招摇头道:“兵不患败,而患乱也。此处山岭纵横,正是将水妖分割包围、各各击破的绝佳战场,一旦放任他们逃到平原之上,反倒让他们站稳阵脚,统一指挥,那不是放龙入海,纵虎归山么?”

  纤纤眉尖微微一挑,正想说话,忽然空中传来“呀呀”怪叫之声,三只青羽赤头的怪鸟振翅急冲而下,众将神色凛然,纷纷朝三鸟揖手行礼。

  这三只青鸟正是西王母豢养的灵禽,常为她代传谕旨,见之如西王母亲临。纤纤这一年多来,居住昆仑螺宫之中,百无聊赖,常与这三只青鸟玩耍解闷,见它们飞来,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柔声道:“少鵹,到这里来。”

  那只最小的青鸟飘然落到她掌心,轻轻地啄了啄她的拇指,清脆鸣叫,似是在与她招呼问好,另外两只青鸟环绕着她飞舞了片刻,也徐徐落到她肩头。惟有这一刻,她才稍稍露出从前那俏皮好玩的少女天性。

  辛九姑小心翼翼地从那少鵹与另一只青鸟的尖喙中取出两颗九孔铜珠,放入一个青铜瓶中,碧光大作,瓶体莹润如玉。

  这九孔铜珠又叫聚像珠,可将景象摄入珠孔,投入母瓶后,便会重新投影而出,是西王母用来传送谕令的神器,即便九孔珠为敌人所夺,没有母瓶,也无法聚像成形。此次既有两颗铜珠,便意味着两道密旨。

  纤纤接过青铜瓶,低头凝看,身子微微一颤,双颊突然红霞泛涌,即而又渐转苍白,皱着眉头,神色古怪已极。

  众人微凛,却不敢追问。过了片刻,她才抬起头,淡淡道:“太子黄帝和龙神的大军已经越过甘枣城西境,朝单狐山来了,今夜子时之前便能与我们会合。”

  众将大喜,齐声欢呼。

  连日来,姬远玄的精锐之师击溃不延胡余的南海军,越过堂庭山,横扫南荒西疆,同炎帝军及拓跋野的蛇族大军东西夹击,解开赤军重围,而后又与刑天的战神军遥遥形成三叉戟的形状,向南挺进,迫使烈碧光晟收缩战线,以长右山、尧光山、羽山一线为界,重新形成对峙之势。

  同时,六侯爷率领的龙族舰队又频频骚扰赤帝军的东南海疆,并于三日前突然登陆天虞山,奔袭数百里,与蛇族大军南北合围,大破吴回的火正军,彻底控制了东北四城,至此被烈碧光晟夺占的北面十余城已尽数回到了炎帝手中。

  双方割据对峙,胜负难分。而洞庭湖上,土族的王亥、包正仪两路大军与燕长歌、八大天王等水族劲旅亦杀的难分难解,胶着不下,若非金族大军突然挥戈北上,攻占单狐山,打乱了水族的战略部署,天吴必定还要调集更多的兵力,全力攻打洞庭一带。

  拓跋野与姬远玄必定也瞧出了全局胜负的关键,因此并不着急与水妖会战洞庭,反而一起绕过敌军防线,直接向西北进军。水族眼下兵力最为薄弱之处,便在于金、水边境。一旦蛇、土两路大军与金族会师,必可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到时洞庭湖之围自然不战而解。

  但众将心中又暗自雪亮,知道此番太子黄帝与新晋龙神齐齐赶赴单狐山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担心西陵公主的安危。这两个当今天下最出风头的少年俊彦,一个是纤纤未来的夫婿,一个是素来宠爱她的义兄,因听公主挂帅亲征,又岂能不赶来护驾?西王母这一招棋,牵一子而动全局,可谓下的高明已极。

  见众人对视微笑,神色暧昧,纤纤脸上一红,微有嗔怒之色,冷冷道:“今夜午夜前来此地的,还有水伯天吴。”

  众将脸色齐变,纤纤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又道:“不过,他不是来与我们决战的,而是亲自护送朝阳公主前来和亲的。”

  众人大哗,惊愕无己,才知西王母的第二道密旨竟是让他们就此停战,等候天吴护送其女到来,化干戈为玉帛。

  陆吾众将都曾在蟠桃会上见过若草花,对其美貌印象颇深,想不到当日木族的百花大会上,她还是木神句芒的未婚妻,短短半个月之后,竟摇身变成了许配与少昊的太子妃。敢情在天吴眼里,这亲生女儿只是个可以随时抛舍的棋子。

  江凝举起惊神锣,正欲鸣金收兵,纤纤忽然道:“慢着!”秋波流转,凝视着英招,淡淡道:“白马神上,你的计策很好,传令三军,将水妖分割包围,断不可让他们会合,更不能让他们逃到北岭之后,现在距离子时还有几个时辰,我们务必在水伯天吴到来之前,将这四万水妖尽数歼灭!”

  众将一楞,英招犹疑道:“多谢公主嘉勉。只是……王母既已下令停战……”

  纤纤悄脸一寒,冷冷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是此行统帅,自然有权指令三军,有谁敢抗命不丛,杀无赦。”声音森寒,斩钉截铁,竟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众人大凛,纷纷躬身领命。

  夕阳斜照在她俏丽的脸上,半边彤红似火,半边幽暗如夜,这一瞬间,其神情竟与西王母这般相似!辛九姑心中一震,突然觉得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隐隐之中,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和恐惧。

  号角呜呜吹响,纤纤闭上眼,仿佛又瞧见科汗淮那白发飘舞、青衫猎猎的模样,心中悲苦愤怒,默默忖道:“爹,天吴这狗贼当日害的我们父女天涯相隔,分别四载;烛老妖如今又害的你身负重伤,险死还生……此仇不报,又怎能平我心头之恨!”

  父亲的形象渐渐转淡,眼前突然又晃过一个朝思幕想的身影,又晃过那温暖灿烂的笑容、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陡然一阵刀割似的剧痛。古人说,一日未见,如隔三秋。相别一年有余,那光景,真仿佛已经过了三生三世。

  再过……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瞧见他了。她的脸上、双耳突然火辣辣地一阵烧烫,柔肠如绞,心乱如麻,一时间,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睁开眼,怔怔地仰望着那晚霞如火的蓝天,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拓跋大哥,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