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娜用力敲着她妹妹住处的前门。她正打算走回车子去拿备用钥匙,这时南恩·汤玛斯开门了。
南恩个子比丽娜矮小,体重却多了十磅。她留着灰褐色的头发,戴着厚重的眼镜,使她名符其实像极了典型的图书馆员。
南恩的眼睛看来浮肿,脸颊上还挂着几行清泪,手上抓着一团卫生纸。
丽娜说:“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南恩转身走进屋内,任由前门为丽娜敞开。这两个女人一向处不来。要不是南恩·汤玛斯是西碧儿的爱人,丽娜才不会跟她多说一个字。
这屋子是在二〇年代建盖的小平房。从硬木地板到门廊沿途的朴实嵌线,结构上有好几个地方至今仍保存着原始面貌。前门一开立刻就通往宽敞的客厅,客厅的一边是壁炉,另一边则是饭厅:饭厅再过去是厨房。另外还有两间小卧室和一间浴室,屋内的格局就这么简单。
丽娜果断地走过玄关,开了右侧的第一扇门,走进那间已改装成西碧儿书房的卧室。室内整理得井然有序,而且多半有其必要性。西碧儿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东西必须摆在固定的位置上,否则她就找不到它们了。用布莱叶点字法写成的书整齐地排在书架上。旧地垫前面的咖啡桌上,排了一列也是用布莱叶点字法印制的杂志。另一面墙边的桌上摆了一台电脑,丽娜按下开关,这时南恩走进房间里。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必须全面搜查她的东西。”
“为什么?”南恩问道,并迅速走到桌前。她伸手放到键盘上,像是要阻止丽娜似的。
“我必须查明是否有什么蹊跷,是否有人在跟踪她。”
“你觉得你可以在这里找到这方面的线索?”南恩一边问,一边拿起键盘。“她只会用这台电脑处理学校的事情。你根本不了解这套语音辨识软体是如何操作的。”
丽娜抢回键盘。“我会搞清楚的。”
“不会的,你办不到。”南恩反驳她。“这里也是我的家。”
丽娜双手叉腰,走到房间的正中央。她发现旧型的布莱叶打字机旁边有一叠纸。丽娜拿起那叠纸,转身面向南恩。“这是什么?”
南恩冲了过去,伸手抢回那叠纸。“这是她的日记。”
“你看得懂吗?”
“这是她的私人日记,”南恩状似惊恐地重复道,“里面记载了她私密的想法。”
丽娜咬着下唇,想改用怀柔政策来应付对方。她一直不喜欢南恩·汤玛斯,这件事在这间屋子里根本不是秘密。“你会用布莱叶点字法,对不对?”
“会一点。”
“你得告诉我这里头写了什么,南恩。有人杀了她。”丽娜轻轻敲着那叠纸。“也许她现在被某个人跟踪。说不定她在为某件事担心受怕,但是又不想告诉我们。”
南恩把脸转过去,头低下来看着那叠纸。她的手指头掠过最上面的一行小黑点,但丽娜看得出来她不是在阅读。基于某种原因,丽娜隐约觉得她触摸那叠纸是因为西碧儿写下它们,仿佛除了字面上的意思之外,她还可以感应到西碧儿的存在。
南恩说:“她每逢星期一绝对会去那家餐厅。她会在那个时间单独出去处理事情。”
“我知道。”
“我们本来今晚要做墨西哥玉米煎饼。”南恩把那叠纸堆在桌上。“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她说,“我会待在客厅。”
丽娜等她离开之后,立刻继续手边的工作。关于那台电脑,南恩说的对,丽娜真的搞不懂那套软体要如何操作,而且西碧儿果真只用它处理学校的事情。西碧儿对电脑口述她的需求,而她的教学助理会确认书面文件是否已完成。
第二间卧室比第一间稍大了些。丽娜站在门口,看着那张布置整齐的睡床。一只小熊维尼填充玩偶塞在两个枕头之间。这只维尼已经很旧,身上好多地方都掉毛了。西碧儿小的时候几乎和它寸步不离,你如果说要把它拿去丢掉,那她大概会把你当成异教徒看待。丽娜靠门倚立,脑子里突然闪过儿时的西碧儿抱小熊维尼站着的画面。丽娜闭上眼睛,让过往回忆占据心头。丽娜愿意回想的童年时光并不多,但是有个特别的日子总是让她魂牵梦系。在西碧儿意外失明的几个月后,她们俩一起在后院玩耍,丽娜推着坐在秋千上的妹妹。西碧儿紧抱维尼,头往后仰让微风拂过,脸上笑得开怀像沉浸在这单纯的喜悦中。所谓的信任就是这么回事吧,西碧儿坐在秋千上,她相信丽娜不会把她推得太用力或太高。丽娜当时觉得对妹妹背负着责任,因而感到心潮澎湃,她一直推西碧儿推到自己手臂酸痛为止。
丽娜揉着眼睛,并将卧室门关上。她走进浴室,然后打开了医药柜。柜子里只有西碧儿常用的维他命和药草,此外什么都没有。丽娜打开壁橱,伸手在卫生纸、止血棉球、发胶和手巾之中到处摸索。丽娜不晓得自己在找什么。西碧儿不藏东西的,她要是藏了什么东西,把它们找出来的绝不会是她自己。
“小碧,”丽娜轻叹一口气,转身看着医药柜上面的镜子。她看到的是西碧儿而不是她自己。丽娜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跟我说吧,什么都行,拜托你。”
她闭上眼睛,试着像西碧儿那样行走。这个房间很小,站在正中央的丽娜双手一伸,便可触及两边的墙壁。她疲惫地叹了口气,随即睁开眼睛。这里什么线索都没有。
回到客厅的南恩·汤玛斯坐在沙发上。她手中的西碧儿日记平放在膝盖上,丽娜走进客厅时她并未抬头。“我读了最后几天写的东西,”她的语气很平和,“没什么特别的。她在担心一个学业成绩不及格的小鬼。”
“男的?”
南恩摇摇头。“女的。是个刚入学的新鲜人。”
丽娜伸手靠在墙上。“这一个月来,你们这里有工人出入过吗?”
“没有。”
“送邮件的邮差是同一个人吗?有没有UPS或联邦快递的人来过?”
“没有任何生面孔。这里是格兰特郡,小丽。”
丽娜一听到这个亲近的小名就感到火冒三丈。她努力把这口怒气咽下去。“她没说过觉得好像被人跟踪?”
“没有,完全没提过。她一切都很正常。”南恩把那叠纸紧抓在胸口前。“她教的班级都很好。我们也很好。”一抹淡淡的笑容浮上她的嘴边。“我们本来这个周末要去尤菲勒一日游。”
丽娜从她的口袋拿出车钥匙。“好吧,”她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如果有想到什么事情,你应该会打电话告诉我吧?”
“小丽——”
丽娜举起一只手。“别说了。”
南恩皱起眉头,她了解对方为何阻止她说下去。“如果想到了什么,我会打电话跟你说。”
午夜时分,丽娜刚喝完第三瓶啤酒,开着车穿过麦迪逊外围的格兰特郡大道。她正想要把空瓶子丢出车窗外,但在最后一刻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嘲笑自己这种错乱扭曲的道德感:明明是酒醉驾车,她却能把持住不乱丢垃圾。她的思路一定有某个地方出岔了。
丽娜的母亲安琪拉·诺顿,在成长过程中看着自己的兄长汉克,无法自拔地一步步变成酒鬼和毒虫。汉克和丽娜说过,她母亲对酒精的抗拒一直是坚定不移。安琪拉嫁给卡文·亚当斯的时候,只为家里定了一条规矩:他不可以跟他的警察同僚出去喝酒。大家都知道卡文不时会偷偷溜出门,但是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没有辜负妻子对他的期望。婚后三个月,有一天他在乔治亚州雷斯市郊的一条砂石路上,对一辆车做例行性拦检,谁知道那个司机居然拔枪相向。卡文·亚当斯脑袋中了两枪,在身体坠地之前就已经断气了。
二十三岁的安琪拉根本没料到自己会变成寡妇。她在丈夫的葬礼上昏了过去,这时她的家人开始紧张起来。过了恶心呕吐的四个星期之后,医生终于宣布诊断结果:她怀孕了。
安琪拉的健康状况逐渐好转,但是她的精神也变得越来越消沉。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快乐的女人。在雷斯讨生活并不容易,而诺顿家的人也意识到她的困境得有人来承担。汉克·诺顿是有名的火爆浪子,大家都说你不会想在暗巷里过上他这种坏脾气的醉汉。安琪拉从小就知道不想被揍就别去招惹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婴的两周后,安琪拉·亚当斯死于病毒感染,得年二十四岁。唯一愿意领养这两个小女婴的亲戚是汉克·诺顿。
听了汉克叙述这段往事,西碧儿和丽娜才知道她们俩改变了他的一生。自从他带她们回家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茶毒自己的肉体。他宣称她们的存在让他找到了上帝,还说自从第一次抱起丽娜和西碧儿之后,随着分分秒秒过去,他逐渐回忆起什么是上帝的恩宠。
事实上,自从两个小女婴来跟他同住之后,汉克唯一不再犯的事情是飘车。戒酒是要到很久以后的事,当时那对姐妹花都已经八岁大了。发生不幸的那一天,汉克原本在猛灌酒。他把酒喝得一滴不剩,因为不想走路而决定开车去买酒。他的车子甚至还没开到大街上就出事了。当时西碧儿和丽娜在前面的院子玩球。丽娜至今仍想不透西碧儿为何跑到车道上追球。车子从侧面撞上,于是正弯腰捡球的她,太阳穴被钢制保险杆砰的撞个正着。
郡区服务局的人被急电叫来,但是他们没办法进行任何验伤工作。最近的医院从雷斯开车过去也要四十分钟。汉克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酒醒,并编出一套有说服力的说辞。丽娜还记得当时和他坐在车上,看着他的嘴巴动个不停,同时在他的心中有个故事已然成形。当年八岁的丽娜其实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当警方跟她面谈时,她却证实了汉克的说法。
丽娜偶尔还会梦到那场意外。在她的梦境中,西碧儿就像那颗球一样从地面跳开。据称从此之后汉克再也滴酒不沾,然而对丽娜来说,这已经无所谓了,毕竟造成的伤害已经无可挽回。
丽娜又开了一瓶酒,她双手放掉方向盘去扭开瓶盖。她喝了一大口,对酒的味道做了个鬼脸。她对酒一向不感兴趣。丽娜讨厌失控的感觉,也厌恶头晕目眩茫然麻木的感觉。她认为喝醉酒是一种懦弱的表现,是那些不够坚强无法面对自己生活、无法靠自己站起来的人所凭借的支柱。喝酒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行为。丽娜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她心想,此刻不喝更待何时?
她驾驶Celica甩尾狂飘,猛然一转往交流道出口冲去。丽娜一手调整方向盘,另一手紧抓着酒瓶,到了出口处的最上面朝右边来个大转弯,在她前方就是“雷斯补充站”。店里头乌漆妈黑的。就像镇上大部分的商家一样,这家加油站到了十点就打烊。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加油站附近有条总是聚集了一群青少年在那里喝酒抽烟的人行道,干些他们的爸妈宁愿不知情的勾当。有好几个夜晚,丽娜和西碧儿就曾溜出家门——反正汉克根本没在盯她们——一路走到这家“雷斯补充站”。
丽娜捡起空瓶,随即走出车外。她的脚因被车门绊住而跌了一跤。有个瓶子从她手中脱落,在水泥地上摔个粉碎。她边骂边伸腿将轮胎附近的碎片踢开,然后走向垃圾桶。丽娜丢弃空瓶时,看见自己反映在店家窗玻璃上面的身影。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看见的人影是西碧儿。她的手伸向玻璃,抚摸着她的嘴唇、她的眼睛。
“天啊。”丽娜叹道。她不喜欢喝酒的原因有很多,这正是其中之一。她快要变成失魂落魄的窝囊废了。
对街的酒吧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汉克拥有一家酒吧,却从不在那里喝酒,他认为这对自己的意志力是一种考验。这家“茅舍”在外观上可说是店如其名,店面的位置就在路口转弯的南边。屋顶只用茅草盖住,必要之处才在斜顶表层下面添加红褐色锡片。入口两侧设立的是提基神像,祂们手上所拿的火把闪耀的并非火焰而是橘红灯泡,正门所涂的颜料营造出牧场的气息。墙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但大抵上你还是可以分辨出墙壁的质材是竹子。
即使已经醉醺醺了,丽娜过马路时还知道要左右张望。她的脚比她的人晚十秒启动,她的双手朝左右两边伸展以保持平衡,就这样走过砾石铺成的停车场。目前那里头停放着五十辆车左右,其中有差不多四十辆是小货车。以前的南方人喜欢搬出枪架来炫耀,现在可不同了,如今他们标榜突显的是车身的镀铬滑槽以及金色条纹。其余的车辆是吉普车和四轮传动车。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的电话号码就印在后面的挡风玻璃上。停车场里唯一的轿车,是汉克那辆八三年的淡黄色宾士。
“茅舍”里烟雾弥漫,丽娜必须用浅短的呼吸方式才不至于窒息。她走向吧台时觉得眼睛发热。二十年来这个地方改变的并不多。地板走起来仍因啤酒残液而黏脚,每一步也因踩到花生壳而嘎吱作响。左侧的小包厢里能找到的DNA素材,八成比联邦调查局匡堤科总部的实验室资料库还要多。右侧是一条很长的吧台,材料是实心松木,上面装了几个五十加仑装的大酒桶。远端的墙边是个舞台,男士盥洗室与女士盥洗室各占一边。酒吧的中央区被汉克称之为“舞池”。在大部分的夜里,这一区总是塞爆形形色色的男女因酗酒而摇臀浪舞。人称“茅舍”是一家“二三〇”酒吧,意思是说凌晨两点三十分待在这儿的人们看起来都很优。
到处都不见汉克的人影,不过丽娜知道,在“业余舞者之夜”他不会跑太远的。每逢隔周的星期一,“茅舍”的老主顾都会被找来站上舞台,当着镇上其他人的面丢人现眼一番。丽娜想到这里就全身颤抖。由于雷斯的存在,使得哈斯戴尔看起来像个熙来攘往的大都会。要不是有这座轮胎工厂,酒吧里头的男人多半老早就离乡背井了。结果男人没走,他们满足于现状,就这样喝酒喝到一命呜呼,欺骗自己一辈子都快乐得不得了。
丽娜往她能找到的第一张空凳子一屁股坐下去。自动点唱机正在播放的乡村歌曲有蹦蹦蹦连续弹奏的贝斯声。她的手肘倚在吧台上,两只手掌圈成杯状紧贴在耳朵上,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声。
她觉得手臂被碰了一下,抬头一瞧刚好看到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朝她身旁坐下来。从他发线下面一吋的位置到颈部之间的脸庞全晒黑了,显然这个家伙是戴着一顶棒球帽在户外干活的。他那拘泥呆板的衬衫浆得笔挺,紧绷的袖口露出骨架粗大的腕关节。自动点唱机的乐音突然停了下来,丽娜咬动着下颚,试图让自己的耳朵发出啪的一声,这样才不会有仿佛待在隧道里头的感觉。
她旁边那位男士又碰了一下她的手臂,笑笑地跟她说:“嗨,小姐。”
丽娜转着眼珠子,目光和酒保对上了。“给我加冰块的杰克丹尼尔。”她点了一杯威士忌。
“算偶的。”旁边那个男的一边说,一边将一张十元纸钞用力放在桌上。他的发音含糊不清,咬字连成一串宛若一列支离破碎的火车。想把自己灌醉的丽娜,发现这个家伙比自己醉得更加离谱。
男的对她露出懒洋洋的笑容。“我说啊,甜心,我好想跟你坦诚相见啊。”
她倾身靠向他,在对方耳边说:“要是被我逮到你这么做的话,我会用我的车钥匙切掉你的蛋蛋。”
他张嘴正要回应,却什么都还没说就被人从高脚凳上拉下来。原来是汉克站在旁边,一把扯住那家伙的衣领,然后将对方推回人群中。他摆出一张臭脸盯着丽娜看:她可以想象自己的脸色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丽娜对她的舅舅一向没好感。她不像西碧儿那样会与人为善。事实上,有时候丽娜会开车送西碧儿去雷斯访友,丽娜宁可大半时间都待在车内,或是坐在门廊的阶梯上,手中把玩着钥匙,随时等着西碧儿步出正门就立刻上车走人。
尽管汉克·诺顿在二十郎当及三十而立的黄金岁月中,都沉迷于往手臂的血管注射安非他命,但他并非笨蛋一个。丽娜会在半夜现身汉克这家出名的夜店,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
音乐声又开始大鸣大放,他们俩仍旧四目相交。墙壁因乐音而摇晃,吧台前的高脚凳也随之振动。她先看到汉克的嘴巴在动,然后才听见他问的是:“西碧儿人呢?”
汉克的办公室就窝在酒吧后面,那是一间有锡皮屋顶的木头小隔间,与其说它是个办事处,倒不如说是附属库房。有颗灯泡悬挂在一条磨损的电线上,八成是公共事业振兴署的人来牵的。啤酒海报和饮料广告看板被拿来充当壁纸。装满瓶子的白色纸板箱堆在后墙边,但留了一个十尺见方的空间摆放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分占两侧。桌椅附近又堆了塞满收据的盒子,那些收据是汉克经营酒吧多年来累积所得。这间破烂的小木屋后面有条溪河流过,使得空气中一直有股霉味和湿气。丽娜猜测,汉克喜欢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工作,这里比较像是律师待的环境,汉克却想在此度过他的人生。
“你这里重新装潢过了。”丽娜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杯子往盒子上一搁。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根本没醉,还是已经醉到眼花了。
汉克匆匆瞥了杯子一眼,视线回到丽娜身上。“你不应该喝酒。”
她举杯祝酒。“祝大器晚成的人。”
汉克往椅背靠坐,十指紧扣放在肚子上。他个子高大,体型却瘦得像皮包骨,到了冬天肌肤很容易脱皮。尽管他的生父是西班牙人,汉克的相貌却比较像生母——她是个脸色苍白、不甚健康的女人,脾气可以说和气色一样糟。在丽娜的心目中,她总觉得形容汉克像一条变种白蛇还比较贴切。
他问道:“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
“只是路过而已。”她勉强喝完那杯饮料。她口中的威士忌味道很苦。她一边盯着汉克看,一边把喝完的空酒杯用力放回盒子上。丽娜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让自己打退堂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等着哪天能达到汉克·诺顿的小辫子。这下子她可以好好伤害他了,就像当年他伤害西碧儿一样。
“你也开始吸古柯碱啦?还是你刚哭过了?”
丽娜用手背擦拭嘴巴。“你觉得呢?”
汉克瞪着她,双手来回揉搓着。丽娜知道他这样的动作不只代表紧张而已。由于往自己手臂的血管注射安非他命,使得汉克年少时就得了关节炎。为了让毒品在血液中溶解,汉克还添加了某些粉剂,这样做的后果造成他手臂中的血管多半已经钙化,血液循环因而变得很差。他的手要嘛是大半时候摸起来都很冰冷,不然就是始终感到疼痛不堪。
揉搓的动作突然中止。“咱们就有话直说吧,小丽。待会儿还有表演节目。”
丽娜努力张开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有一部分的她被他那种无关紧要的态度给惹毛了——打从一开始,他们俩的互动就是这样轻率马虎——而另一部分的她,却不晓得要怎么开口告诉他。虽然丽娜讨厌这个舅舅,但他毕竟不过是个凡人。汉克一直很溺爱西碧儿。念高中的时候,丽娜没办法到哪儿都带着妹妹,所以西碧儿长时间都和汉克待在家里。不可否认地,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羁绊,就因为这样,尽管丽娜很想伤害舅舅,但她还是觉得于心不忍。丽娜爱西碧儿,而西碧儿爱汉克。
汉克拾起一枝圆珠笔,在桌上转了好几圈,最后才问道:“怎么回事,小丽?缺钱用吗?”
事情若是这么简单就好办了,丽娜暗忖。
“车子坏了?”
她摇头的动作慢条斯理。
“是和西碧儿有关。”他突然如此宣称,但声音像卡在喉咙似的。
丽娜还是没回答。他自顾自地缓缓点头,双掌合十像在祈祷。“她生病了?”他问道,但他的声音却透露出他猜到情况比这更严重。他只讲了这么一句话,她却从未见过他表露出这么多的情绪。丽娜没想到她的舅舅能如此情溢于表。他苍白的皮肤上有红斑——身体不健康的人上了年纪之后,脸上都会冒出这种东西。她印象中一直以为舅舅的头发是银色的,如今在六十瓦的灯泡照耀下,看起来却像是暗黄色。他身上的夏威夷衬衫显得绉巴巴——平常他是不会这么穿的——他的手指头互相碰触时,有略微发抖的迹象。
丽娜如法炮制杰佛瑞·陶立弗的说辞。“她去了市区那家餐厅,”她开始叙述,“就是服装店对面那家餐厅,你知道吗?”
他唯一的回应是微微点头。
“她从家里走到那边,”丽娜接着说道,“她每周都会去那里一次,正好可以单独去处理一些事情。”
汉克双手紧握在脸庞前面,食指侧边轻触着额头。
“就这样,嗯。”丽娜拿起杯子,因为手边需要有事可做。她啜饮着混在冰块里的少许烈酒,然后继续说道。“她进了化妆室,后来某个人杀了她。”
小办公室里几乎没什么声音。外面倒是有蚱蜢的唧唧鸣叫,以及河流的汩汩水声。酒吧那边传来隐约的阵阵节拍声。
汉克没头没脑地突然转身,一边伸手在盒子里东摸西摸,一边问:“你今晚到底喝了什么?”
丽娜听到这个问题时愣了一下。其实话题会突然跳开也应该没什么好意外的。纵使已受过嗜酒者互诫协会的洗脑,汉克·诺顿还是非常擅长避开不愉快的情境。当年汉克会染上毒瘾和酒瘾,正是因为他需要这些东西来逃避现实。“坐在车里喝啤酒,”对方不想听到血淋淋的细节,她也乐于配合,“在你这里喝杰克丹尼尔。”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转动一支杰克丹尼尔酒瓶。“先喝啤酒再喝烈酒,你会烂醉如泥的。”他出言警告,讲到最后几个字却声音哽咽。
丽娜拿着杯子摇晃冰块,以期引起他的注意。她看着汉克倒酒,见他舔着嘴唇并不感到意外。
“你的工作做得如何?”在破烂的小木屋里,汉克问话的声音听起来竟是那么细弱无力。他的下唇微微颤抖,表情极度悲伤,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另一回事。他说,“一切都还顺利吧?”
丽娜点点头。她觉得自己仿佛猛然坠入一场车祸中。她终于明白“超自然”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了。在这个狭小空间里,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她手中的杯子摸起来软绵绵的。汉克离她似乎有好几哩远。她像是置身于一场梦境中。
丽娜试着打起精神来,立刻将杯中饮料一饮而尽。酒精像火一样袭击她的喉咙深处,来势汹汹又炽热难当,仿佛她吞下去的是烫热的沥青。
汉克看着杯子而非丽娜。两人的反应可说是如出一辙。
她需要的正是这一刻。她说:“汉克,西碧儿已经死了。”
他的眼睛毫无预警地突然流下泪水。看到这般情景,丽娜唯一的念头是,他看起来真的好老好老,就像亲眼目睹一朵花枯萎凋谢似的。他拿出手帕揩擦鼻子。
丽娜重复着今晚稍早杰佛瑞·陶立弗说了好几次的话。“她已经死了。”
他声音颤抖着问道:“你确定吗?”
丽娜马上点头。“我已经看过她了。”接着又说,“某人在她身上划了好几刀。”
他的嘴巴像鱼嘴一样一开一阖。他的目光一直逼视着丽娜。以往他想要逮到她说谎时,就是用这种方式看着她。他终于转移视线,嘴里喃喃自语:“没道理这样啊。”
这时她应该要伸手轻拍他那上了年纪的手背,或者试着安慰他,但是她却没这么做。丽娜觉得自己好像冻结在椅子上。当下她脑子里不再是西碧儿的身影——刚得知此事时,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她妹妹——现在她全神贯注在汉克身上,盯着他舔湿的嘴唇、他的眼睛,以及已经长得辽不住的鼻毛。
“噢,小碧。”他一边悲叹一边擦眼睛。丽娜看到他吞口水时喉结上下快速移动。他的手伸向酒瓶,然后停放在瓶颈上。他没问丽娜要不要,就迳自旋松瓶盖,帮她倒了一杯。这一次,深色的液体差点就沾到了杯缘。
时光继续流逝。汉克大声擤着鼻子,用手帕轻轻擦拭眼睛。“我不懂,怎么会有人想要杀她。”他将手帕反复折叠时,双手抖得更厉害了。“我想不通,”他咕哝低语,“若是你,我倒是可以理解。”
“多谢你喔。”
这句话足以激起汉克的怒火。“我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所从事的工作。好啦,你别他妈的又要挑衅找麻烦了。”
丽娜不予置评。他们俩每次发生口角都是这种模式。
他双掌按在桌上,怒目瞪视着丽娜。“发生事情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丽娜猛然灌了一口酒,这一回的感觉就没那么灼热了。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汉克仍狠狠地瞪着她。
她喃喃低语:“美肯市。”
“如此说来,这算是一桩出自憎恶的犯罪案件?”
丽娜伸手将酒瓶拿过来。“我不知道。或许是吧。”她倾倒瓶子时,威士忌汩汩作响地流出来。“也许他挑中她,是因为她同性恋的性倾向。也许他挑上她,是因为她眼盲看不见。”丽娜斜眼瞥视,发现他对这句话露出痛苦的反应。她决定继续阐述自己的推测。“汉克,强暴犯挑选的性侵对象,都是他们认定可以操控的女性。她是个很容易被挑中的下手目标。”
“你是说,会发生这件事情都是我害的?”
“我可没这么说。”
他抓起酒瓶。“好吧。”他厉声说道,把剩下的半瓶酒放回箱内。他的口气中充满了愤怒之情,其实这才是他的本性。汉克和丽娜一样,一向不会处理情绪方面的问题。西碧儿常说,汉克和丽娜始终处不来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两个太相像了。和汉克坐在这里,同时感染到发自他身上且充斥于小工作棚的悲痛与怒气,丽娜此刻才了解到西碧儿说的没错。她这个妹妹看她看了二十多年,如今香消玉殡的她已无力补情天了。
汉克问:“你已经跟南恩说了?”
“是的。”
“我们要安排一些后续的仪式事宜。”他一边说道,一边拿起笔在桌历上画了个盒子,然后在盒子上方写了“葬礼”二字。“你有认识谁在格兰特郡很会处理这种事情的?”他等了片刻,看她没回应,于是又补充,“我的意思是说,她的朋友多半都在那里。”
“什么?”丽娜问,杯子停靠在她唇边。“你在说什么啊?”
“小丽,我们必须做些安排。我们得好好料理西碧儿的后事。”
丽娜喝光杯中酒。此时她看着汉克,发现他的五官变得模模糊糊的。事实上,整个房间看起来都朦胧不清。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云霄飞车上,这时她的胃开始有所反应了。丽娜捂住自己的嘴巴,强压下反胃的冲动。
她脸上的表情汉克以前八成看多了,这般景象他多半是在镜子里看到的。他走到她身旁,捧着垃圾桶搁在她颏下,说时迟那时快,她已经按捺不住呕吐的冲动而倾“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