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又领了个丫鬟来浅雨汀,唤作薛薇。
薛薇是花木上刚提上来的小丫鬟,虽然人小,但是办事利落。
她同之前的姜蒲一样,是个没有根基的小丫头。
薛薇来了,就意味着苗萍彻底没了机会。
苗萍跟在俞姝身边这些日子,伺候倒也没什么问题,比姜蒲还上手些,只可惜做了这样的事情。
庭院里,苗萍回来拿自己的包袱,她晚些时候就要去领板子,等伤好了,要被送去庄子。
俞姝没有出门,两人这段主仆缘分实在是浅。
可苗萍不知怎么,突然跪到了她的门前。
姜蒲叫了薛薇拉了她,“苗萍姐姐这是做什么?姨娘歇了,姐姐不该打扰姨娘。”
苗萍不起,砰砰地在门前磕头。
“从前是我猪油蒙了眼,不知好歹,请姨娘再见我一回,!哪怕让我给姨娘当面磕个头再走!”
这是没必要。
不用俞姝开口,姜蒲和薛薇都劝她拉她。
但俞姝朝着道了一声,“让她进来吧。”
苗萍来了,薛薇怕她情绪激动伤了俞姝,时刻不敢离了苗萍的身。
等苗萍磕了头就要拉她走。
可苗萍显然有话要说,不欲离去。
俞姝同薛薇摆了摆手,“你去吧,把门关上。”
门一关,苗萍捂着脸哭了起来。
“姨娘大度,还请姨娘替我娘说说话吧!求姨娘了!我娘一把年纪了,就这么被发卖了,奴婢和兄弟们今生都无法尽孝了!”
苗萍说完,朝着俞姝磕起了头来,转瞬便磕得出了血。
她说,她与姚婆子真是乱了心思,尤其她娘姚婆子,是被三哥要派遣出关的事吓到了,这才想着,若是苗萍坐了姨娘的位置,是不是这种小事就不会有了。
她们家本是国公府最寻常的家生子,苗萍也没什么本事,只想跟着姚婆子进针线上做事,等年纪大了寻个小厮成亲。
但谁想到,苗萍被宴夫人看上了,有了给五爷做小的可能。
人一旦有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盼头,一颗心难免守不住了。
苗萍坐了俞姝的位置,他们家荣华富贵自不必说,首先她三哥就不必去关外了。
“娘真是怕了......是因为,从前爹和大哥就是出关办事,都被土匪抓走杀了!”
苗萍说起这个,泣不成声。
“官府是给了国公府一个交代,剿了土匪,抓起来砍了头,可奴婢的爹和大哥,都没了......娘怕得厉害了,更是糊涂了,不该如此揣测陷害姨娘!姨娘心慈,求姨娘在夫人面前说两句好话,哪怕是告知奴婢,我娘要被发卖何处,也是好的!”
知道了去处,总不至于骨肉分离、今生今世再无音信。
苗萍又开始磕头,额头磕出一片血。
“姨娘若是答应,奴婢下辈子下下辈子,为您做牛做马!”
在苗萍的哭求里,俞姝沉默了一番。
她没有立刻答应苗萍,只在静默半晌之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不用你做牛做马,但我若有事差遣你,你可愿意?”
苗萍一息犹豫都没有。
“愿意!愿意!”
俞姝轻笑一声,“我让你做的事,可不会是什么小事。你想好了?”
苗萍又是叩头,“姨娘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俞姝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用瞧不见的眼睛“看”住了苗萍。
“好,你今日说的这话,可要记住了。”
......
俞姝求了宴夫人,宴夫人提醒她莫要过于心慈手软,但最后还是同意,让周嬷嬷告知苗萍,姚婆子的发卖去处。
俞姝正经行礼谢了宴夫人,离去了。
她走了,周嬷嬷啧啧两声,“没想到韩姨娘是这般好性的人。”
宴夫人看着俞姝离开的方向,笑笑,“她这般性软,五爷倒是心疼她,肯替她出头。”
这话引得周嬷嬷浅笑了一声。
“但夫人想啊,她这样的软性子,纵然给她权柄,又能怎样?只怕连个姨娘都做不好。”
宴夫人端起茶盅饮了一口,没有将这话说下去。
她只是道,“旁的都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韩氏尽快怀了五爷的孩子,早早诞下子嗣。”
周嬷嬷也道是。
不过宴夫人又说起了另外一桩事。
“韩氏那眼睛,国公府也不能不闻不问。你回头去城里请个擅眼疾的大夫过来,给她瞧瞧吧。”
......
深水轩。
詹司柏事情理到一半,突然也想起了这事。
他叫了文泽,“城里不是有个刘大夫擅眼疾?去请过来给姨娘瞧瞧眼睛。”
文泽应声去了,刚出了门就转了回来。
“五爷,夫人已经让周嬷嬷把人请过来了,眼下刘大夫就在浅雨汀。”
詹司柏摇头笑了,“那便好。”
......
浅雨汀。
刘大夫确实擅眼疾,开出来的药方,同杨太医差别并不大。
俞姝轻轻点了他两句,将杨太医增减的药说了来。
刘大夫一听便道,“如夫人说得这几味药,还真有些道理,在下觉得可以这般用药,说不定功效更好。”
周嬷嬷也在旁惊奇,“姨娘还通岐黄之术?”
俞姝道没有,“只是陆陆续续也瞧过几个看眼的大夫,大夫说了我便记了。”
周嬷嬷并未起疑。
刘大夫按照杨太医的药方写给了俞姝,俞姝顺道请他多来几次。
“我先吃些日子,等过些日请刘大夫再来瞧瞧,可还需要调整药方。”
她全然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而刘大夫第一次进定国公府这种仅次于皇宫的地界行医,本来免不了战战兢兢,见了这位如夫人的态度,心下稳了不少。
他自然是愿意常来的,连声道好。
周嬷嬷就在一旁,俞姝也不好说什么旁的,就让姜蒲替她赏了刘大夫些东西,送刘大夫走了。
周嬷嬷笑道,“姨娘真是好性,这些赏赐自有府里来出,姨娘何须破费?”
俞姝便道自己不懂,淡淡笑了笑。
她自然有她的打算。
今日她终于见到了大夫,眼睛可以治起来了。
但她想要的另外一样东西还没有谱。
不处好同这刘大夫的关系,怎么才能拿到避子的药方呢?
总不能真的给那五爷开枝散叶吧?
俞姝推开了窗子,秋风一日凉过一日。
也不知中了五爷穿肩箭的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
俞姝知道自己要想得到哥哥的消息,还得从那五爷入手。
留在他身边,多半能听到些什么。
哥哥重伤生死未卜,他恐怕跟她一般,密切关注着哥哥的生死。
只可惜,她想让哥哥生,他只想让她哥哥死。
俞姝让姜蒲提着点心,陪她去了深水轩。
有先前宴夫人和周嬷嬷的提点,俞姝去深水轩倒也不需要给任何人报备。
她去了。那五爷正在书房里,同副将穆行州说话。
俞厉的消息还没有,京城也不只有抓捕俞厉这一件事。
詹司柏如今一手掌着全朝廷的兵马,但他向来公私分明,今日将穆行州叫过来,不为旁的事情,是要算一算这一年的冷武阁军需开支。
穆行州自从在战火中丧了父母兄弟,便被第一次跟着老国公打仗的五爷,捡回了定国公府。
他从小跟在五爷身后习武,长大后就给五爷做了副将。
行伍的本事他都会,可算账这事,算破他的脑袋,也算不出来。
这会一分神,便打错了一个数。
五爷叫停了他。
“再这么算下去,冷武阁的军需开支,能赶得上全京城了。重算!”
穆行州哭丧着脸,“五爷饶了我吧,我真不行!”
他说着,眼角忽然扫到了庭院里的人。
“五爷,韩姨娘来了。”
五爷这才瞧见了自己的妾。
她今日仍旧穿了素淡的衣裳,浓密的乌发上簪了一只白玉簪。
白玉莹润光亮柔和,衬得她清瘦的脸颊也多了些柔润。
他远远瞧了一眼,温声叫了文泽,“外面天冷,让姨娘进来。”
文泽去请俞姝进门,穆行州连忙趁机告退。
“这账属下真的算不得,国公爷另请高明吧!”
五爷厌弃地瞥他一眼。
他实在不想说什么了,见俞姝撩了帘子进来,不耐地跟穆行州摆了手。
穆行州露了笑,正要离去,忽然听见这位韩姨娘说了句话。
“五爷要算账吗?不知婢妾能不能帮上忙?”
这话出口,穆行州瞪大了眼睛。
“姨娘在说笑吗?这些账目数额大得很,需得打算盘的。”
瞎子打算盘,那不是瞎算吗?
穆行州没有不敬之意,但他觉得这简直不可能。
詹司柏却瞧了瞧自己的妾,见她没有说笑的意思,反而微微一笑,一脸淡然。
他蓦然想起从周嬷嬷处听来的她的出身。
据说她父亲原是在山西做干货生意的,世道乱之前,也有好几间门面,而她自小跟着父兄做事。
五爷将穆行州拨的乱七八糟的算盘珠子清了平,叫了文泽。
“扶姨娘过来。”
文泽扶着俞姝去书案前坐了,五爷见她抬手摸了摸算盘珠,缓缓点了点头。
“五爷可以让人给婢妾念数吗?”
五爷示意了穆行州。
不信邪的穆行州拿起账目给俞姝读了起来。
他起初读得很慢,怕俞姝摸算盘珠子,算不过来。
但他真是小瞧了这位姨娘,往往他这边刚落了音,那姨娘就已经算完了。
穆行州目瞪口呆,等到两页数目读完,忍不住停下来看了那算盘前的韩姨娘,又看向了自家国公爷。
只见国公爷似是瞧稀世罕见的美玉一般,定定瞧着韩姨娘,平日里平直或者低压的嘴角,今日竟然微微翘了起来。
国公爷眼里映着外面的天光,而韩姨娘也在一停之后,报了她算出来的数字。
穆行州连忙记了下来。
他想知道到底对不对,正琢磨要不要自己打一遍,毕竟算账不是玩的。
可他们家国公爷开了口。
“不用算了,数目一点不错。”
詹五爷说这话的时候,仍是看着他的妾。
窗棂挤进来的风,轻抚女子鬓边的细发。
她垂着眸子,纤细的指尖轻巧地拨动算珠,再次给算盘清了平,一派动作如闲花照水。
五爷微微笑了笑。
原来她算盘打得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