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成了!夫人,成了!”
周嬷嬷让小丫鬟守在门口,眼下得了消息,顾不得雨势,急急忙忙地去了正院报信。
宴夫人在坐在铜镜前,由着丫鬟苗萍用桂花油细细梳着黑亮的秀发。
周嬷嬷贸贸然闯进来,别说宴夫人了,苗萍都被吓了一跳。
一不留神,扯了夫人一根头发。
苗萍吃了一惊,跪下请罪,“夫人息怒!”
宴夫没理会她,叫了周嬷嬷,“你方才......说什么?”
“夫人,五爷收了那韩氏了!”
消息确切的落了地。
宴夫人愣住了。
周嬷嬷和苗萍跪下跟她道喜,她似还有些不信地看向了窗外五爷院子的方向。
窗外的夜幕被雨幕覆盖,宴夫人神情有些难辨。
“五爷,竟瞧得那盲女顺眼?”
*
深水轩。
定国公詹司柏辟给自己的内院书院。
房中有淡淡的熏香味道。
那是詹司柏曾在西北征战时遇到的一种香料,唤作寒山月,点燃之后便是冷肃之气盘旋。
这冷香令人灵台常清,他沉着声回答俞姝。
“这里是定国公府,我是詹司柏。”
话音落在地上,犹如钟声撞进了俞姝的耳朵。
她下意识抬起头想看住男人,可惜视野茫然,她只能听见他尚未平复的沉重呼吸在她耳畔。
她足足怔了几息。
窗下的孤灯,发出噼啪一声响。
詹司柏瞧了她,见她还怔着坐在那里,竟忘了穿衣,不由皱了皱眉。
“莫要在此停留,回去。”
俞姝身上痛的厉害,但在这一声里,也不得不撑着自己坐起了身子。
她摸着床边绣墩上堆叠的衣衫,一件件穿了起来,最后只剩下一件月白色褙子,却怎么都摸不到了。
她蹲下身在地板上寻起来。
詹司柏穿好了衣裳,瞧了一眼落在自己脚边的月白色褙子。
他伸了伸手,又收了回去,转身去了净房。
净房响起了水声,俞姝疼着,又跪在泛寒的地板上寻了许久,才找到掉落的衣衫。
俞姝穿好后扶着凳子起了身,只是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茶几。
俞姝被撞的手臂生疼,净房的水声在此时停了一下。
冷肃的气息又漫了过来,仿佛在提醒着俞姝什么。
俞姝未再逗留一息,在黑暗中抬着双手摸索着出了门去。
夜雨绵绵续续,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阵风吹来,湿冷的感觉将人团团包围。
廊下一个人都没有,规矩深重如这定国公府,主子行事的时候,没人敢靠近。
俞姝没办法,一路沿抄手回廊,转到了门房。
门房看见她吓了一大跳。
俞姝直接问,“可有伞能借我一柄?”
门房急忙拿了伞给她。
那门房不由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子。
从前夫人送到五爷房里那些女子,无一例外地都被撵了出去。
今日这位却不一样了,五爷竟然收了......
但五爷收了的人,怎么还是被撵出来了?
他瞧着俞姝,见她黑发散了下来,凌乱地披散在身后,有几缕被雨水打湿,贴在了简薄的衣衫上。
门前悬挂的气死风灯,映的她本就血色不丰的脸色发白,而一双失明的眼睛只茫然看着不知名的前方。
门房实在想不明白,如此盲女,五爷做什么要赶出来?
俞姝却不想去思考这许多。
她问门房,“能不能再给我一根棍子?”
来的时候,她数了步数记了路,自己回去也可以的。
但门房找了一圈,摇了头。
“那能替我折一根树枝吗?”
门房苦笑,“国公府的花木,岂是做下人能随便折的?”
“唐突了。”
俞姝再无话,跟他道谢,慢慢下了台阶,在雨夜里撑着伞沿着墙离开。
雨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时候,明明昨日晚上,她还同哥哥在一起。
只一日的工夫,就成了定国公府的人,还与那詹司柏.....
腿下又疼了一阵,额上冒出的冷汗和伞下细密刮来的雨水交混在一起。
没有人帮衬,俞姝只能越发小心翼翼地走在雨夜湿滑的小路上。
腿/间的痛意在每一步中反复折磨着她,雨夜里秋风吹来打湿了衣裳,痛意没有在秋雨的冷意中消减,反而越发明晰起来。
俞姝抱紧了双臂,小心翼翼地数着步数往回走。
雨越下越大了,在一个转角处,她突然被绊。
整个人被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毫无预兆地扑了出去。
手里的伞飞出,俞姝重重磕在了坚硬的青石砖上。
砰——
来不及呼一声,俞姝膝盖似碎了一般疼得发颤,几乎无法动弹。
秋雨毫无怜惜地纷纷落在了她身上,很快将那薄薄的衣衫湿透,一寸寸湿冷紧贴身上。
俞姝抹掉脸上的雨水,想着找一下丢出去的伞。
她努力摸索了一番,终于摸到了一个类似伞柄的东西。
但试图拿了起来,但手下突然被那物,划开一道口子。
雨还在下着,她捂着手上的新伤,苦笑了起来。
如果人的运气有个波动,那么她今日已经跌到了谷底。
深夜的国公府小路上,俞姝直起身子,再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她缓慢地站了起来,继续数着步数,慢慢走回指给她的偏僻房间。
她想自己运气背些,也没所谓。
只要她哥哥和另两位兄长无虞即可。
但愿这位詹五爷的天罗地网,捉不到她的哥哥。
但愿他费力一场,只能扑了个空。
但愿他想要的一切,都没有。
......
深水轩,詹司柏从净房回来,房里已经没了那盲女。
他叫了小厮文泽,“人走了?”
文泽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的五爷,没做逗留。”
詹五爷微微抿唇,又吩咐文泽。
“瞧瞧夫人睡了没有,若是没睡,便同夫人道一声吧。”
*
这一场夜雨在半夜时渐渐停了下来。
翌日,天仍阴着,想来京城是进了秋雨季里,阴雨时候多,晴时少。
周嬷嬷起了个大早给宴夫人报了信。
“......夫人估计是想不到,五爷昨晚半夜把人撵了。”
宴夫人一愣,“不是说收了那韩氏吗?”
周嬷嬷说没错,“但五爷事后......还是撵了韩氏走了。”
宴夫人讶然,又问,“那盲女能自己回去?”
“她倒是记得路,就是这雨天湿滑,她又瞧不见,摔得厉害了,膝盖肿了起来,手也破了......”
“没破相吧?让人给她炖一种姜汤,可别伤寒。”宴夫人叹气。
“五爷可真是......”
周嬷嬷说盲女不打紧,“她又不是千金小姐,能有什么大事呢?”
宴夫人嗯了一声,想起了更要紧的事。
“既然收了,总要给个名分。快把五爷请来,把那韩氏也叫过来。”
......
深水轩。
詹司柏用过早饭后,副将穆行州便来回禀了昨日的事。
“人没抓到?”詹司柏看了他一眼。
穆行州跪下请罪,“国公爷恕罪,这三人来路不明,但身法极不简单。尤其用刀和用箭的二人,不似寻常人,一时让他们脱了身。”
穆行州昨日先詹司柏一步回京,在路上一眼看到那四人便觉不对。
他试探问了一句,没想到其中一人当即出箭。
那箭法高超,若非是他心有所防,只怕已被射于马下。
他说完那三人,见国公爷沉默不言语,又回禀了另一余党的情况。
“是个瘦弱男人,闯进那绸缎铺便不见了。但这人就像蒸发了一样,属下让人来回查验了几遍,竟都没有那人踪迹。”
穆行州说着,面露愧色。
两边都没有明确进展,唯一庆幸的是,因为詹司柏下令及时,城门封闭,这四人都还在京中。
穆行州不敢多看詹司柏的脸色,后者抿着嘴默默握了握手边的茶盅,不知在思量什么。
“继续搜,尽量活捉。”
“是。”
穆行州刚要走,周嬷嬷便到了。
周嬷嬷跟他行礼,穆行州问了一句,“嬷嬷一早寻五爷?”
周嬷嬷说是,笑着同穆行州道,“五爷今日要纳妾了。”
话音落地,穆行州讶然挑眉。
“老奴可是奉夫人的命前来,请五爷过去喝妾室茶的。”
穆行州愣了一下,转而又说了道喜的话。
“恭喜五爷纳了妾室,恭喜夫人得偿所愿了。”
穆行州走了,周嬷嬷请了詹司柏过去。
詹司柏听了皱眉,不欲去。
周嬷嬷连忙劝道,“夫人的意思,总要给个名分的。至于那韩氏的事情,五爷一概不用操心,自有夫人呢。”
......
正院。
小丫鬟给院子换了娇艳的各色菊花,院中平添喜庆之气。
詹司柏过去,宴夫人便到门前来迎了他。
“五爷来了。人都已到了。”
詹司柏这才瞧见了跟在宴夫人身后的俞姝。
只看了一眼就收了目光,他同宴夫人一道,落座在了上首。
俞姝什么都看不见,干脆垂着眼帘。
周嬷嬷说了两句喜庆话,便让丫鬟苗萍端了茶来。
俞姝当先需要给那五爷敬茶。
她辨着声音摸到了苗萍端来的茶。
不想,这茶竟然是刚烧好的沸水。
俞姝指尖被烫,差点打翻了托盘。
与此同时,两束严厉目光从那五爷的方向落了过来。
俞姝抿着嘴低了低头。
宴夫人立刻给周嬷嬷使了眼色,周嬷嬷打了圆场。
“咱们韩姨娘眼睛不好,苗萍你这丫鬟怎么不知帮着些?”
苗萍委屈地低了头,“是奴婢的不是了。”
周嬷嬷亲自扶着俞姝,端了茶碗到了五爷脸前。
俞姝在那五爷脚下跪了下去。
昨日摔破的膝盖今早肿的厉害,如此跪下发疼钻心。
男人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俞姝丝毫不敢怠慢,在周嬷嬷地指导下开了口。
“婢妾......给五爷敬茶。”
她嗓音温淡,又有些不易察觉的凉。
她端了茶递到她脸前,詹司柏这才看见,自己这盲妾手上包了一层纱布,不知是不是热茶盅烫得,隐隐露出了血色。
他接了茶盅。
“姓什么?”
“婢妾韩氏。”她回答。
他没继续问,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撩了一下茶叶便放去了一旁。
他没话,俞姝暗暗松了口气,从他身前离开给宴夫人敬茶。
宴夫人微笑着点头,褪了一只金镶玉的镯子给她。
“日后,记得好生服侍五爷,早日替五爷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
俞姝的眼帘垂的更低了,叩头行礼。
却在这时,听那五爷再次开了口。
“韩氏。”
俞姝身姿微僵,听他道。
“你既进了詹府的门,便要守詹府的规矩。往后谨记尊卑,不可逾越,敬重夫人。”
他的声音低沉毫无温和之色。
与声音同时来的,还有两束来自他的目光。
俞姝在那沉沉压过来的目光中,暗暗抿紧了唇。
她俯身叩头,“婢妾记住了。”
厅里一时有些低压之气。
宴夫人笑着,亲自打了圆场。
她叫了俞姝,“你不必怕,国公府只是规矩重些。只要你谨言慎行,五爷自不会苛待了你。”
男人没有在这话里说什么。
俞姝应了下来,由周嬷嬷扶着,退到了一边。
宴夫人和那五爷夫妻说话,无非说了几件定国公府的内外事宜。
宴夫人说话温软,气氛和缓不少。
正巧有府里管事嬷嬷送了下面供上来的药材名目,又将此事说了起来。
俞姝被忘在了一旁,她倒是低声问了周嬷嬷一个问题。
“嬷嬷,我刚进府不懂规矩,不知去哪熬一碗避子汤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恰巧此时厅里的话头一歇,静了下来。
她话音落地,在座众人皆看住了她。
詹司柏眉头当即皱紧了几分。
周嬷嬷轻轻拍了拍她,“姨娘说什么呢?”
俞姝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意识到自己这话恐怕不妥。
她不得不解释,“婢妾的意思是,嫡长为尊,婢妾不敢逾越。”
她从前得知,詹五爷同宴夫人夫妻情深还在于,两人成亲多年,无子嗣也无小妾。
俞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个碍事的妾,但她还真替那男人生孩子吗?
若说她先前的话语,似乎还有可能透着妾室向正室炫耀的意思。
但她后面的态度,确实是规矩而疑虑的。
这却更令人惊讶了。
规矩是如此,但哪个做妾室的,不想先一步生子争得夫君的看重与偏宠?
詹司柏这才上下打量了她。
昨日房中只有孤灯一盏,今日他才看清她眉目清秀娟丽,但双失了明的眼睛,清透却凝不住光,眸光零碎散落着。
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的暗花褙子,仍不怎么合身,纤瘦的身子撑不起来。
念头掠过,詹司柏不由地想起昨晚,手掌握在她腰间之时。
彼时,他手下微凉,如那窗外夜雨一般,而她腰间温软。
他握上去,冷与热接触的一瞬,她温软细柔的腰,在他手下止不住轻轻发颤。
詹司柏默了默,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
俞姝解释之后便静默等待着。
宴夫人在她的问题中,微微笑了一声。
“纳你进府,便是替五爷开枝散叶的用途。避子汤一碗都不必饮。”
话说到尾处,俞姝竟听出些寥落的意味。
这话却让俞姝心头一咯噔。
所以,这定国公与宴夫人虽然情深,却子嗣艰难。
两人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让她这个妾室来生子,是吗?
俞姝如遇晴天霹雳,愣愣站在原地,一时忘了回应。
倒是詹司柏又从她身上扫了一眼过去。
他起了身,吩咐了一句,“京中昨日潜入了不明贼人,还需清剿,近日府里人无故不许外出。”
他说完就走了,宴夫人吩咐周嬷嬷等人传了五爷的消息下去。
俞姝嘴里发苦的厉害。
没有避子汤,难道还真让她给他开枝散叶吗?
他要抓捕她哥哥,还让她给他生子......这都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