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遂头痛欲裂。
他不确定是不是眼下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的记忆。
家中变故之后,他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如同摔碎的镜子一样四分五裂。他感觉自己开始变得木讷,恰如此刻这睁开眼的刹那,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从人声鼎沸的包厢回到了期期家的老房里。
他下意识地在短窄的木沙发上翻了个身,片刻间只觉得腰背如同被车轮子碾过一样的酸疼厉害。
父亲的案子后天上午就要开庭了。
他今早还约了刘律师在律所对辩护细节进行最后的商榷。
想到这里,他连忙望向墙上帆船式样的老挂钟——
十一点一刻。
大事不妙!
周遂登时翻身便掀开了被子。
他忍着盘亘于后脑勺的眩晕,心急地找着手机,可是翻遍上下口袋都不见踪迹。
“期期,期期!”
他一边穿鞋,一边焦急地喊。
“你醒了。”
姚期期一身素色长裙,柔缎似的头发尽数垂落在肩,她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日记本,从自己的房间中缓缓而出。
“我手机呢?”
“我不知道。”期期诚实地摇头,“是安妮把你背回来的。”
有一说一,昨夜的安妮看起来就像个神奇女侠。
在酒过三巡,醉倒一片后,一身靓丽红裙的她竟还能踩着八公分的高跟鞋,一把将高过自己大半个头的周遂扛在肩上,跌跌撞撞地踏过迂回的拿云巷,最终送回到期期这里。要不是楼梯太窄,期期甚至怀疑她还有力气能把他背上去。
不过这些,喝得不省人事的周遂自然印象全无。
“安妮背着我?”
“是。”
“行吧,回头我再谢谢她。”周遂没时间脑补这诡异的画面,而是直截了当地向期期伸出手道,“你的手机能不能借我打个电话。”
期期递过了自己的手机。
然而不巧的是,周遂的号码拨过去竟提示关机了。
“算了算了,”周遂面色焦躁地把手机递还给她,“你一会儿有时间的话帮我问问安妮,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得到,我有急事,就先走了。”
眼见他焦灼如此,期期准备好的话堵在了嗓子眼,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然而意外的是,火急火燎走到街上的周遂突然又折返了回来。
“对不起,期期,我没有手机了,麻烦你借我点钱吧。”
这一次,期期没拒绝。
她点了点头,领着周遂进了自己的房间,继而掏出钥匙打开了书桌最底层那个带锁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周遂倍感意外地望着她的举动,忙忙解释道,“期期,我用不了那么多,我只是想去江北来回打个车。”
“这是昨晚说好要退给你的房租。”期期淡淡说道,“本来应该是一万两千五,我凑了整,这里面是一万三千块,你正好清点一下。”
立于阴影处的周遂神色晦暗不明,“那从前帮我包扎换药,还有我平日里的加餐费,你都不算了?”
期期抬头,恰有一缕柔光透过铁窗照在了她的眉眼中,将她那本就清丽绝伦的眼眸映衬得更为动人,而她却美而不自知地垂首叹息道,“是啊,都不算了。”
这一刻,周遂忘记了时间的窘迫,也忘记了二人尴尬的僵持,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沉沦。
“但我想和你算。期期,我想要一直和你算下去。”
“不算了,”期期露出了少有的微笑,复而将手中的牛皮信封递到了他眼前,“周遂,你搬走吧。”
周遂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周遂的头变得更疼了,而且他开始感到口干,于是他紧抿着唇,下意识地倒退一步道,“我的胳膊受伤了,最近搬不了东西。”
“你胳膊分明是好的。”
“怎么是好的?你看看——”
周遂迫切地想证明自己左边的胳膊真的出了问题,却不料抬手竟打到了摆在书桌角上的透明花瓶。他急忙躬身想要补救,却已来不及去接。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束红艳艳的积木花混着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再不成型。
他正想和期期道歉,却见她眸光颤动,满脸不可置信般的惊惶。仿佛此刻摔碎的并不是花瓶,而是她自己。
期期手中的信封掉在了地上。
须臾之间,粉色的钞票争先恐后地从封口处滑落,一时屋内更显得狼狈异常。
“对不起,真对不起,”周遂急忙蹲下身,连声道歉道,“我不是故意的。”
“滚。”
期期苍白的声音像是从喉管中捏出来的一样。
她的头垂得极低,秀发顺着耳廓滑至鬓边,纤细的手指颤抖无序地拂在满地碎片上,仿佛不知该如何下手。正当她想要捡起最为完整的半朵积木花时,却一不留神地被花边的碎玻璃划破了侧掌。
殷红的血珠顿时滚落在了积木上,一时将本就红艳艳的积木被屋内的余光映得更为诡异而鲜亮。
“哎呀,小心手,”眼前的这一幕让周遂看得触目惊心,“期期,你快去洗手消毒,这些我来帮你清理好。”
“你滚。”
期期挂着满手的血,继续哆哆嗦嗦地摩挲着这一片明暗交迭的废墟。
“对不起,期期,是我错了。”此刻的周遂已经完全掩饰不住眼底那斥满的后悔与心疼,“你别弄了行不行?这些我都赔给你,今后我十倍百倍的赔给你好不好?”
“我让你滚!”
乌云蔽日,屋内的最后一丝暖光逐渐黯去。
在期期前所未有的暴怒中,周遂顿时豁然开朗。他想起了躺在墓碑下的那个人,也想起了自己前段时间没忍住和安妮去考证的一些内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周遂忍不住想要发笑。
多少年过去了。
可怜的人竟然还在逃避那个固定的、已然死去的现实。
“……你这么生气,是因为这堆玩具花是那人送的吗?”
姚期期霎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当人们无法决定自己的未来时,就会格外珍惜自己选择过去的权利。她在心底默默祈祷,祈祷周遂的嘴里别再吐蹦出一个字来。这是她最隐秘的伤口,这是她好不了的疮痍,她不愿意甚至没有能力和任何人去谈论分享。
然而周遂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头皮发麻,霎时如赤-身-裸-体坠入数九寒冬。
“其实你也知道,他就是个骗子吧?”
“你闭嘴。”
“醒一醒吧,其实你早知道这一切不太正常。”将这一层窗户纸捅破后,周遂反而如释重负下来,“只是你不敢去相信,你怕他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你明知道出了问题,但你却怯懦地画地为牢,不愿意去接受事实真相。”
望着眼前这个麻木不仁的刽子手,期期恨得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你给我闭嘴,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姚期期,我问你,那你为什么非要自欺欺人地盖住碑上的那些字?”这一刻,周遂仿佛法庭之上伶牙俐齿的金牌大状,得理不饶人道,“你盖住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他的墓前明显有小孩子才会留下的东西,需要我帮你一起回忆一下吗?”
“都是假的!”期期被彻底踩中了痛处,“那就是疯子和杂种,疯女人和小杂种!”
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事实。
仿佛比起清醒的痛苦,远不如谎言的沉沦。
“不论是疯子,还是杂种……”周遂冷笑道,“都和我没关系,我也不在意。”
“你不在意?”期期凄凉的目光一时宛如利刃,“这世上难听的话怕是已经被你一口气说完了。”
“难听吗?我以为我讲的已经算是客气了。”周遂不管不顾地继续道,“原本人都死了,我是不应该对他进行评判。但姚期期,我受不了每天看你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你这么自欺欺人有意义吗?你不累吗,你真以为自己这是在立贞洁牌坊为他守寡吗?”
霎时间,期期如饮鸩般痛苦地捂住了脸。
“我要你滚,马上滚!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你放心,我可以如你所愿。”周遂径直站起身来,前所未有的居高临下道,“只是我必须告诉你,命运不会善待轻视规则的人。他的下场,就是报应。”
好累。
真的好累。
是报应吗?
姚期期没有力气再辩驳了。
她明白,自己的人生就如眼前废墟般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凑完整,也没有继续坚持的意义了。她凄凄一笑,虚浮的目光忽然在疮痍中锁定了一片锋利的玻璃。
此时此刻,遥远的往事如钝重的冰雹般向她一一砸来,她和肖渝的共同经历仿佛就是条一眼望得到头的路,从最开始延伸到现在。她看到肖渝站在了迷雾缭绕的尽头,她很想飞奔过去找他,但她没力气了,真的没力气了,她只能缓缓地匍匐在地上,眼睁睁地望着他缓缓消散,不见影踪。
她紧紧地抓住了那片玻璃,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继而她瞳孔缩紧,心中无声地呢喃——
是啊,肖渝。
你骗了我。
你真的不该骗我的。
只不过对错之外,还有一片田野,我们终究会在那里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77啊 恋爱脑不可取(妈妈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