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遂其实还没消化完刚才那爆炸式的信息,也听不懂安妮的那句话的话外之音,但他却实打实地看出了期期在一瞬间的无措,仿佛像那一晚在将熄的火光中对自己没来由的叮嘱一样,莫名地令人感到揪心。
于是他连忙开口解围道,“贡菜都快煮烂了,来,你们先吃点。”
“对对对,是我喝多了开始胡说八道,”安妮讪讪一笑,随即动若脱兔般弹起身,“你们赶紧先吃。刚刚我锅里还煮了汤圆,差点忘了,我赶紧去盛出来,来给你们做我的看家绝活儿冰汤圆哈。”
周遂说,“别做太多,锅里已经煮了很多菜。”
“知道知道。”安妮头也不回,高挥着手洒脱道,“火锅是火锅,甜品是甜品,我还怕你们越吃越馋,一会儿和我喊不够呢……”
一时间,棋牌室内陷入了另一种安静。
锅内的红汤一如既往地雀跃翻滚,时不时地溅上桌面,爷爷的鼾声也伴随着电视机里的文艺节目不紧不慢地向他们传来,活像是这场晚饭的背景乐。
像是为了刚才解围的感谢,擦完脸后的期期破天荒地打破尴尬道,“你过年怎么没回家?”
“我爸还被看守所关着,所以我暂时没有家。”
“哦,知道什么时候放出来吗?”
“不知道,”周遂闷了一口酒,然表情却没太大起伏道,“法院那边还没有开庭。”
期期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刚才还不如不开口,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道,“外面的店可能没那么快开,过年期间你就在家里吃吧。”
“怎么收费,节假日会溢价吗?”
周遂问的一本正经。
“这次算送的,”期期盈盈一笑,答得坦荡,“谢谢你早上帮爷爷调好了收音机,他很开心,不然这几天早上没东西听他的时间也很难打发。”
“那年后爷爷去看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提前和我说。”
“我自己可以,不用麻烦。”
“我不收费。”
“不要。”
“真的?”周遂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我服务很好的,你确定不要试试看?”
姚期期虽懒得理他,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心是丰盈的。
除夕佳节,团圆时分。
虽然从前的她曾非常厌恶于逢年过节,可今时今日,能有爷爷和安妮在,即使自己依旧无法投入喜悦,但她不再感到孤寂。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偶尔有些多话,但并没有坏心,所以她也并不排斥。
只是端着冰汤圆走过来的安妮正不偏不倚地听到了周遂这句引人遐想非非的请求,差点一个脚滑把手中的餐具噼里啪啦地摔了一地,幸得眼疾手快地将左手搭在了周遂那宽阔的肩上,才不至于将东西全部撒翻。
“……怎么就这会儿功夫,你俩就忽然就坐上火箭了?”
“什么火箭?”期期单纯,显然还没和他们调在一个频道。她连忙接过安妮的托盘,将碗碟在桌上摆好,眉眼中略显担心道,“安妮,你是不是喝多了?”
“怎么会?那点酒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安妮欲言又止地用余光扫视着二人,最终还是选择话锋一转道,“来,遂哥,快来尝尝我的手艺,这可是我小时候和街上棉二厂奶奶学的手艺,得意的不行,尝过的就没有不说好的!”
“好的,谢谢。”
周遂之所以敢和期期开这样的玩笑,就是明知她听了也不会明白,可他却没料到安妮的手脚竟这么快,说来就来。于是,为了掩饰安妮忽然冒出的尴尬,他猛夹了几筷子黄喉往嘴里塞,不想却正好咬中了蘸酱中的小米辣,此刻就连喉头逸出几个音节都像是在冒火,映在眼前沁着甜蜜糖水的冰汤圆无疑于天降甘霖,令他连忙接过碗就是一大口囫囵吞。
安妮的嘴也太厉害了,也不知道是从哪买来这么带劲的辣椒……
然而还没等周遂在心底抱怨完,气管的骤紧忽然令他意识大事不妙。
他竟然被连连吸食的汤圆给呛住了喉咙!
随即,他连忙转过身去,开始剧烈的咳嗽,然而却无济于事。口腔中依旧是火辣辣的,伴随着呼吸的逐渐困难,他感到使不上力,四肢百骸的血都开始往头部疾速上涌。
这很不妙,他知道……而且还很丢人!
周遂捶胸顿足,近乎本能地想往外跑。
然而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自己的胳膊竟被人拽住。他着急想要甩开,却不想一副柔软的躯体竟毫不迟疑地紧贴上了止不住颤抖的后背。周遂说不出话,还来不及反应,更做不了回应,一只脚便顶开双膝横在了自己的两腿间,紧接着,一枚手指顶住了他上腹部正中处,另一手则握拳快速地向内向上地反复冲击着腹部,带着坚定的果决。
周遂很是吃痛,更是全无防备。
没想到下一秒,那个罪魁祸首的小芝麻汤圆便在众目睽睽地下从他的喉管中冒了出来。进而还恬不知耻地跌在花岗岩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个圈。
背后的怀抱还没有松,缓过劲来大口呼吸的周遂甚至能闻到她衣袖上浅浅的栀子花香。
是期期。
也只会是期期。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拥抱过了。
他也忘记了上一次拥抱是什么时候,是和凌雾吗?他不确定,他甚至快忘了那个消失道不见影踪的未婚妻。此刻狂跳的心脏,仿佛唤醒了他某种近乎衰竭的感知。原来他还是会再度为异性亲密接触而心跳加速,血-脉膨-胀,即使是在如此丢脸的情况下。
……会不会不是源于那方面的反应,而是因为自己咳的厉害呢?
酥-麻之意顺着脊梁骨不断上攀,即使周遂苟延残喘地在心底尝试为自己开脱,可下-半-身那熟悉的感知令他无法自欺欺人。死里逃生般大口喘气的他连忙拂开期期的手,正在踌躇着该如何道谢,却不想窗外忽然哐当一声重物坠地之响,转瞬惊雷乍起,瓢泼雨下。
“怎么会下雨?”
周遂听到了耳后的轻声呢喃。
当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雨。上午帮期期爷爷修收音机电路的时候,他的确也顺道听到地方台的天气预报,预告节庆这几日都会放晴。
一时间,屋内除了依旧打着盹儿的期期爷爷,大家的注意力似乎都被屋外乍到的坏天气所转移。安妮撇嘴道,“哎,也不知道哪家可怜的屋顶又被风给掀了。”
期期闻言心下一紧。
随即也不顾外面还下着雨,拉起卷帘门就探出身子朝右侧望去。
雨下的太大,滴水成线,挂满这一片延绵而残败的屋檐。旧巷狭窄,石板幽暗蜿蜒,即使她努力地朝爷爷家的方向睁大眼,却依旧没法看真切。
“你先进去,”周遂说,“我替你回去看看。”
“我自己去。”
期期执拗,且不带任何迟疑,回身取过安妮店门口的伞就急切地投入雨幕之中。伞沿落下深深的阴影,近乎将伞下纤细的身影吞噬其中。
周遂有些担心。
他忽然很想陪她一起。
他连忙用纸巾包好了地上的汤圆丢入垃圾桶。继而和安妮简单示意了一下,投身雨中,最快速度道奔跑,最终追上了期期的步伐。
“借我一半伞吧,房东。”
期期循声回首。
回望着此刻眼前人那副淋得和自己没什么差的蠢模样,瞬间有些无语。
“你跟过来干嘛?”
“期期,刚才还没来得及谢谢你救了我,”周遭嘈切,可周遂漆黑的瞳仁有如水洗般的清亮,“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你放心,不收费。”
尽管嘴上不客气,但期期还是没好意思地将已被淋个半个落汤鸡的他继续丢在雨中。
得了便宜的周遂赶忙识趣地接过有些发锈的伞柄,继而抹了抹脸,拂开了搭在横在高挺眉骨之上的濡湿发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不安全。”
“有什么担心的?坏人都回去过年了。”
期期毫无触动,有些想发笑。
独来独往那么多年,她已习惯了毫无管束的自由,要不是还有爷爷,她甚至不担心生活中偶发的任何意外。坦白说,活着的感觉,早只剩这幅躯体而已。
屋顶被掀算什么,就算是大罗神仙一时兴起想要拿她的命,也不是不行。
然而命运当真是爱开玩笑。
正当期期看见自家屋顶依旧完好,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往回时,忽而看清如石像般伫立于矮门前的那个身影,令她霎时头皮发麻,近乎下意识地就如攀上浮木般紧抱住了身侧男人的臂膀。
那是她与过往世界割裂的纽带,那是曾令她觉得比死还要可怕的人。
“别来无恙啊,姚期期。”
季红彬的嗓音比撕拉的风声还要凄冷。
即使上了年纪,她的五官依旧算是耐看的。只是她面色青白,微凸的嘴唇却涂得鲜红,融合此情此景,长发及腰且一身白袄的她活像是鬼故事里前来索命的地府无常。
“……你来这里做什么?”
季红彬扬起手中装着年货的红塑料袋,“大过年的,我来替我们老姚看看他爸和女儿。”
“不需要。”
“这是什么话,来都来了……”季红彬忽而仰起头,眼底绽放出一丝奚落且恶毒的快意,“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有事就说,”期期眸光闪烁,嘴唇颤抖,几乎咬不清这几个字,“没事快滚。”
周遂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反常,此刻应激的暴躁更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随即,他不动声色地回握住那双紧攀着自己的手,安抚似的摩挲着她手背上沁凉而细滑的皮肤。
这刺目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被季红彬分毫不差地收入眼底。
“呦呵,又谈上男朋友了?”季红彬将不善的目光扫上了此刻被期期紧揽着的那个身影,阴阳怪气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来我和老姚说一声?我们也好帮你攒攒嫁妆呐,是不是?”
期期半靠在身侧人的肩上。
她咬紧后槽牙,极力克服着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憎恶与反胃。
“我和你们,早没有任何关系!”
“哦,是吗?”季红彬像是听到了个低端玩笑,继而她清了清喉咙,音色有如破了洞的风箱般撕拉着,“坚不可摧的大厦也会有坍塌的一天,没有什么秘密能被永久掩藏。别逞能了,小东西,就算进了阴曹地府,你也不可能忘记我们俩的关系,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