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太空时代。
科技进展飞速,人类探索的步伐早已迈过银河系。
但遗憾的是即便如此,人却依旧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哪怕是曾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亲密关系。
周遂满身疲惫。
在拨通电话前,尽管心内已多多少少猜到了最为不堪的事实,可当自己真正直面于那一份落井下石的无耻贪婪时,却依旧令他感到震惊与难过。
他不难想象,要是父亲的北城集团没有卷入这场金融海啸,凌雾与她的家人会一直向他保持着从前和蔼可亲的模样。事事不干涉,处处通情达理。要不是时事所迫,他们也不至于在滑铁卢后这么急切的与自己撇清关系,毫无保留地暴露真实面目。
尽管并不愿承认——
可如今看来,从前那段感情里得到的点点温情,似乎都是当时社会身份所附加的礼物。
大厦倾倒,分道扬镳。
周遂苦笑。
一时不知命运究竟在耻笑他,还是帮助他。
所幸眼下父亲的律师费有了着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至于凌雾与吴德芳代持的那些资产今后要不要追溯归还,虽已留下录音证据的周遂其实还没有最终定下决心。
不知不觉,他已走回了如今的容身之所。
深巷老旧,路灯破败,碎了个口子的灯罩里涌进了无数黑色的小飞虫,无畏无惧地拥抱着冬日里向死而生的团圆。
周遂步伐沉重,其实他也不止一次想过,当时自己为什么就顺水推舟地真住在了这里。真是因为当时安妮盛情难却,还是因为自己其实畏惧于面对坍塌象牙塔外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推开房门的一刻,期期和爷爷正在客厅的方桌上玩着纸牌接龙。
“小周回来啦?”
“爷爷好。”
“吃过没有?”
“还没有。”
“哎哟,这么晚还没吃啊?期期呀,你刚刚是不是新包了些水饺,快去给小周煮一点来,给他吃着暖暖。”
尽管期期全程都专注于洗牌,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来望向自己。但爷爷的慈眉善目,以及别无所图的热情,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慰藉了自己那失意的灵魂。
“不用了,爷爷,我上去随便应付点就行。”
“年轻人,还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应付?”
爷爷笑得十分生动,连脸上的皱纹都快乐地游动起来。
期期噗嗤一笑,笑弧柔软。客厅狭小拥挤,垂着的磨砂玻璃吊灯不甚明亮,仿佛屋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唯有她那双骤然抬起的美眸如蕴星河般顾盼生辉。
周遂静静地凝望着她。
像是年少时注视着黑板上一道怎么也解不开的数学题。
“爷爷,那你保证我去厨房的时候,可不许偷看我的牌!”
“有小周在这盯着我呀,”爷爷迟缓地把玩着手中的扑克牌,笑得没了眼睛,“你放心。”
周遂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期期已经默认了爷爷的好意,准备去厨房给他煮饺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正准备道谢,却忽而发现自己另一只手上还一直提着刘律师塞来的水果礼盒。
随即,他连忙借花献佛似的将礼盒递给了期期,“这里是些水果,你看看有没有爷爷喜欢的,我帮他洗洗拿过去……”
“蘸料里要不要加蒜?”
“要的,谢谢。”
期期的头发刚刚洗过。
因为没有全部吹干的缘故,所以用浅色的发带半挽在耳后。
姿态慵懒的白色毛衣罩在她那挺拔而纤瘦的身上,却更衬得她肤色匀净透亮,眉目如画。动作间,有丝丝缕缕的鬓发在平直的锁骨上轻逸舞动。而她却独有一种美而不自知的疏离,正有条不紊地在灶台上支着小钢精锅,开始烧起水。
靠在门框旁的周遂忽而没来由地想起田螺姑娘的故事。
小的时候,无论出自于哪位长辈的口,故事中的那位神女都被称赞为贤惠且美丽。在这一刻,他却觉得那位家喻户晓的神女也不一定能美过此刻全身如笼着淡淡月华的期期。
哦。
不过贤惠可就不一定了。
这位凡人仙女向来和他泾渭分明得很是清楚。
周遂借过剪刀,一边拆起水果礼盒,一边向她问道,“今晚的水饺多少钱?”
期期微忖,“你要几个?”
“我能不能看看有多大?”
“看吧。”
期期配合地从砧板上捡起一只胖乎乎的水饺,递到了半蹲在地上的他眼前。
“挺大的,”周遂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十二个差不多。”
“那就算你十二块吧。”期期说,“一会儿你自己写到墙外的板上去。”
厨房墙外走廊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白板。
记的不是别的,全是身为租客的周遂除了日常房租外在这里产生的附加消费。
见期期一板一眼答的认真,周遂心下一软,忍不住和她开玩笑道,“我感觉刚才爷爷的口气是想请我尝尝,没想收我钱。”
“是吗?”
“你没觉得吗?”
“好吧,那今天就他的养老金里扣,不算你钱。”
耳边是钢精锅内沸水中饺子咕噜噜翻滚的声音。
周遂拎着从包装纸中拆出那一串串饱满莹亮的青提,意外地抬起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想此刻,半倚着灶台的期期竟不知什么时候冲好了一杯红糖姜茶,俯身向他递来。
“是给我的吗?”望着冒着热气的玻璃杯,周遂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嗯,这个也从爷爷那里扣。”
“谢谢。”
周遂的发懵并不是装的。
从江边回来的一路上他的确是很冷,不但体感冷,一颗心更是冻到发麻,百般情绪在胸腔内发酵翻涌。只是他从不曾想过,向来与自己交往井水不犯河水的期期,竟然会留意到自己身上的这些细枝末节。
他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随后在接过杯子的瞬息,指尖触到的刹那,他准确无误地感受到杯壁传递而来的久违温热。
温暖且辛辣的液体入喉,激起微凉皮肤的轻微颤栗。周遂有些哽咽,额角隐隐凸起青筋,他十分不适应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化,因为这实在像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
须臾间,他竟不敢直视期期,也不知自己该再说些什么。
“你怎么了?”
“有点辣。”
“是我姜丝放多了吗?”
“不是,你做的很好喝。”周遂将杯中剩余的暖茶一饮而尽,继而解释道,“是我喉咙不太好。”
“饺子煮好了。”灶火熄灭,期期边说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出去吃吧,厨房里太小了。”
周遂连忙点头应允。
然而在二人前后脚走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声不吭等候着爷爷,已经捏着手中的扑克牌睡着了。
期期有些心疼。
她连忙去小沙发上取过薄毯,轻轻地盖在了爷爷身上。
周遂就在这种逼仄且怪诞的静谧中,享用着他迟到的晚餐。他吃的很慢,每一个都很珍惜,以至于讶异地发现期期原来不止煮了十二个,而是给他煮了十五个饺子。
他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心内一阵暖流涌过,觉得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尽管只是短暂租住,但如今的他却由衷地感到竟只有这里是他在这座城中唯一可以放松的居留地。很显然,这里的女房东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从他们最初相遇开始,似乎就一直对他维持着这样的态度。
不会感到陌生,也不会觉得相熟,更不会因为他过去的身份对他改变分毫。
但她的本质是善良的,也并不贪婪。周遂能感觉到。
“我推爷爷进去休息了。”簌地,期期再度开口,仿佛他们许久之前的谈话并没有过停滞。
“好,”周遂即刻放下筷子,略显殷勤地站起身来,“需要我帮忙吗?”
意外的是期期这次并没有拒绝。
他们配合的不错,不一会儿就把睡得昏昏沉沉的爷爷抬到了床上。今晚的爷爷似是做了一个不错的梦,在靠上枕头的那一刻笑眯眯地呷了呷嘴,随即又翻身睡去。
期期微笑凝望。
似乎也只有陪着爷爷的时候,她才会透露出这样轻松的神态。
“谢谢你。”
“不客气。”周遂说,“你想不想吃什么水果,我去洗。”
二人相继而出。
伴随着轻掩上的房门,期期柔软的神情也在不觉间一寸寸淡了下来。
“不用,你也累了。”
周遂是懂得看眼色的,随即也不再做声。径自回到方桌前,吃剩下那几颗已经凉掉的饺子。
期期把饺子的蘸料做的挺好吃,酸辣适宜,可凉掉的饺子就算咀嚼得再细,进了胃里仍有些泛酸。周遂从前在食物方面非常讲究,不喜欢吃的东西宁可吐掉也不会吞下去,但这一次,他忽然很坚定地想把这盘饺子吃完。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许就是自己有病。这盘饺子就当是他自己病急乱投医。
“一会儿吃完,好好睡一觉。”
周遂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就连卡在喉咙间的香菇猪肉馅儿没来及咽。
“……睡完说不定就好起来了。”
期期的头发不知何时尽数散开,如丝缎般垂落在肩侧。她的半个身子已经隐入房门,音色一时有如烟雾般轻柔缥缈。可惜不待他再看真切,人影便已消匿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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