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安妮对男性这种生物可谓是爱恨交织。
切身的体会,让她从小便感受到这一群体的自私与虚伪,怯懦与虚荣。所以,她在一开始对这份基本无投入的高额回报并不报什么期待。然而当那块沉甸甸的手表通过层层鉴定,最终顺利成交,直到六位数哐当一下转进自己的账户,活了二十八年的裘安妮才不得不对男性生物有了微微一丁点儿改观。
运气来了真是连门板都挡不住。
她在很快就在心底盘算起来——
经济大环境那么差,眼下还能舍得一下子分那么多钱给陌生人的家伙,估计里子是有点真东西。所以说,自己可不能让他这么就地消失了,万一他兜里还藏着什么好物件?万一还有下回呢?
而且裘安妮心底很清楚,虽然期期从一开始就对这件事表现得毫无意趣,但自己可绝不能忘了本该属于她的那份好处。
于是在了解到周遂如今没有固定住所的情况后,裘安妮马上替他拍板,少转了他两万块钱作为期期爷爷家那间阁楼的押金与房租。
周遂显然对这一插曲有些错愕。
不过他转念想想,也就两万块钱,少了也就少了。那个小护士虽然像个捂不热的冰坨子,但人也不算坏,去她家凑合一段时间也不是不行,指不准还能再蹭几回换药。至于未来的打算,说实话他还没考虑清楚,或者说眼下根本没有办法沉下心思考。
但不论如何,既然暂时选择活下去,总是要把身上的伤养好。
然而直到踏进那小护士的家,周遂才发现这份房租收的属实有点黑心。
乌压压的阁楼,冷的像个冰窖,低矮的天花板中悬挂着一盏昏黄的吊灯,灯泡里还压着黑黑一层死掉的萤虫。湿冷的空间中摆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木板床,边上摆着油汀与老式的五斗橱,墙角旁横了只小马扎,还有个半人高的不锈钢的挂衣架,挂衣架中稀拉拉地悬着几根彩色的塑料衣架……这些不折不扣的破烂东西,就是这间阁楼内的所有家当。
周遂扶额叹气。
可还没等他反悔,摆下这一杀猪盘的始作俑者却比房东还热情地从狭隘地楼梯间内替他搬上了大包小包,随即咣当一下放在了自己脚边。周遂低头望去,只见大到崭新的被褥床单,小到牙杯牙刷,甚至还有只翠绿色的橡胶热水袋,倒还真可谓是一应俱全。
“怎么样,遂哥,还满意吗?”
尽管裘安妮笑脸盈盈,可心底也有些犯怵。自己脑门一热,把落魄前戴近百万名表的人忽悠来这里住,似乎多多少少也过了点儿。
“不太行。”
“哪儿不行,”裘安妮立马接话道,“我来找师傅给你改改?”
周遂再度环顾一周,还是决定以委婉方式道,“不好意思,我怕冷。”
此刻,一直待在楼下刚把老人哄睡着的姚期期也爬上了阁楼。她上挑着眉,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眼前二人,随即先着满脸谄媚的裘安妮一步,坦诚布公道,“那这里可能不适合你。预制板的房子,从来都是冬冷夏热。而且你出的房租太多了,我这里并不值这个价。”
“期期,我忘了说,这租金里是还要给他包餐的呢,包早餐!现在外面吃饭多贵,一碗不加蛋的小面都要八-九十块的,反正你每天也要给自己的爷爷做,眼下也就是多做一份的事儿……”裘安妮悄咪咪地朝着期期皱了皱眉,继而清了清嗓,回过头连忙和周遂补救道,“遂哥,你不是最近遇到事儿了吗?所以我才觉得期期这里很适合你。你在市里住别的地方可不好说,住这里准遇不到你之前任何一个熟人,多自在,正好适合你韬光养晦!你要是怕冷,我明天就买个大空调送过来,准保你这个冬天过的暖暖和和的!”
“不行,不能装,”姚期期直接拒绝道,“开空调很费电。”
“我出还不行吗?”发了横财的裘安妮挽了挽头发,直起腰杆格外阔气道,“遂哥住来这里后,你们家的电费都算我的,回头每个月初我让我店里的小李一起去电力局交,这总可以了吧?”
姚期期费解,“至于吗?”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裘安妮似乎上了些脾气,语速也加快了起来,“我说到的事,有哪件是后面做不到的?”
“安妮,我知道你是好心。”姚期期在须臾间感到了冷,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长绒背心,继而坦白说出了心中的顾虑,“我只是担心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别人待两天又住不惯要走,岂不是白折腾?”
“期期,你这是什么话,遂哥怎么可能会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
这下轮到周遂懵了。
原本他还想找个得体的理由婉拒,可如今对面这一来一去的话到这里,此刻要是再找理由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像个娇生惯养又斤斤计较的小白脸?
于是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个荒诞的安身之处。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
十一月中就下了一场几年难一遇的大雪,从此阁楼窗边的青石沿上结的冰棱就没有再化过。周遂为父亲的事浑浑噩噩地奔走了于几间律所,把上回卖表的钱也耗了大半,处处碰壁不说,也依旧没什么实质性收获。
国内的资产都被法院尽数查封,国外的信托由于没有到期,短时间也无法取出。不止是凌雾,就连从前帮自己代持了部分房产与车辆的凌雾家人也跑得不知影踪,再也联系不上。
周遂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弹尽粮绝了。
活了三十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人活在这世上的存在感竟可以如此微弱。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么个难熬的关口,疫情却毫无征兆地在这个城市中失控肆虐开来。还不到一周的时间,情况就从一天天的核酸检测演变成了处处封小区,从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周遂也被莫名其妙地封在了那个陌生而又压抑的阁楼中。
周遂是在午后邻里街巷的争吵中醒过来的,虽然没有做噩梦,但身上却挂着一层恼人的薄汗。
初冬的季节里最烦这种冷戚的湿黏,他慢吞吞地套上衣服走下楼去,只见楼下小厅中期期正悠哉地包着鲜肉抄手,而她爷爷则靠在不远处的摇椅中,半眯着眼不知是梦是醒地对着正在播着国际新闻的电视。
正伏身在案板上包着饺子的期期望见了他,并没停下手上麻利的动作,继而又无声地垂下眼眸。
不过周遂并不介意。
虽然没法成为能够侃侃而谈的朋友,但不得不说,这个漂亮的小护士倒的确是个称职的房东。虽然他们很少会打上照面,但每天早上不论自己起早还是起晚,楼梯口的白色泡沫箱里都会放好裹着厚棉布的三层保温饭盒。或是清粥小菜配烧麦,或是肉汤米线配包子,偶尔还有奢华一把的豆浆油条配蛋炒饭。尽管周遂很难违心去称赞那些食物特别美味,但能在眼下存在感渺茫的生活中拥有这些,他也已经感到知足了。
于是周遂一边翻开楼梯口的泡沫箱,一边主动打招呼道,“早上好。”
“高压锅里有温着的皮蛋瘦肉粥。”期期望着他的动作,即刻直入主题道,“你今天起的早,我还没来得及盛好放进去。”
“哦,谢谢。”周遂摸了摸后脑勺,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低哑,“对了房东,是不是我们这条街被封了?”
院外的声音越来越响。
乒乒乓乓的,混着器皿的敲击与此起彼伏的叫骂,仿佛有着聚众揭竿而起的架势。
“不止,”期期神色毫无波澜道,“封的是整座城。”
“这么忽然?”
周遂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望向了窗外斑驳的院墙,不免担心起了在看守所的父亲,也不知道给那过里的打点最近会不会受到影响。
只不过事到如今,周遂已经想开了不少。就像此刻误打误撞的安身立命之处,也不会因为狭小而鄙陋令他感到不适。毕竟比起高墙之内失去自由的父亲,自己已经算好太多太多了。
“嗯。”
“有出消息封多久吗?”
期期垂首清点着自己包的那大半桌抄手,勾起唇轻笑道,“……就算有消息,你会相信吗?”
“也是。”
周遂目光晦暗。
随即转身去简单洗漱,继而独自迈入厨房。
这间厨房的面积很小,小到要是同时进来两个人都有些转不开身。但期期却把这里整理的很是干净,墙上地上不见半点油星,瓶瓶罐罐也是收纳有序,她甚至还整理出了一个带锁的抽屉,让自己放置东西。
于是周遂买了一些挂耳,连同着钥匙,一起丢在了那个小抽屉里。
尽管知道绝大概率会被拒绝,但周遂还是煞有其事地探出头客套道,“喝咖啡吗,房东?”
“不用。”在确认身侧的爷爷此刻已然眯着之后,期期拿过遥控器,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低,继而再度开口道,“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你说。”
“安妮和你拟的合约里我原本只需要负责你每天的早饭。最近情况特殊,我就把你的三餐一起做了,你每天加三十块钱伙食费,你觉得怎么样?”
周遂这才意识到近期踏不出门所要面临的现实问题。
随即他连忙低头,清点起了自己那格小抽屉里剩的咖啡和奶球还够支撑多少天。
门外的期期见他一时不答,以为是这位租客对自己的价格有些不满。从而在短暂的微忖后,期期丝毫不见羞赧地再度开口道,“或者一天算你二十五,也行。”
“哦,”周遂这才回过神道,“可以,都听你的。”
借着厨房小铁窗外透来的微光,周遂抿起了温度已然可以入口的咖啡。他想了想,反正就算能够通行自如,自己想见的人也见不到。如今窝在这里,房东虽然直来直往不近人情,但自己到底也有吃有喝也死不了,就这么混一天算一天地凑合过吧。
梦想明天是一种快乐,但明天和快乐这两个词汇对他来说已经一望无际。
他必须要活回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