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映雪这一路上都在头脑风暴,想着自己该怎么说才能让文娟阿姨接受这份好意。
唐文娟在杜家庄是出了名的要强。
人人都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唐文娟独自带着慧茹寡居多年,从没做过一件值得让人诟病的事。
但让杜映雪苦恼的也是文娟姨的倔强,这盆肉菜大概率也是会被回绝的。
“糯糯来了呀。”
唐文娟稍稍柔下神色,对这个随时随地都喜气洋洋的小姑娘,她其实抱有极大好感,只是自己不苟言笑惯了,有时不大明白该如何同这像小太阳般的女孩相处。
“嗯!文娟姨好久不见~想你!”
杜映雪决意同慧茹娘打好关系,不再像上辈子一样对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避如蛇蝎。
只是自己显然没有把握好度。
因为她眼睁睁瞧着对面高瘦女人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一寸寸龟裂,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样。
事实上这句不失真挚的童言稚语的的确确震撼到了唐文娟。
她在人前向来端庄肃然,就连面对自己女儿时也少有温和,所以自然从来没有人同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而一旁的秦慧茹瞪大了双眼,端着热盆的手也直直僵住,她怎么不知道糯糯原来这么勇敢!
“嗯……文娟姨也想你。”
颇为无措的唐文娟一时间竟有些词穷,磕巴出了这么一句后,心中不由称奇,这小糯糯平时见了自己虽然不能说像是老鼠见了猫,但也是恨不能贴着墙根儿走,怎么今天倒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唐文娟自然想不到眼前的小人儿内里已经拥有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灵魂,便只能压下心中疑惑,“糯糯,今天慧茹怕是不能出门玩儿了,她有几道算术题还没做完。”
秦慧茹在一旁如鹌鹑一样缩了缩小脑袋,冲糯糯皱皱鼻尖,一脸便秘样。
“文娟姨~我今天可不是来找慧茹玩儿的,我是来拜托姨姨和慧茹一件事的!”
杜映雪口齿伶俐,那机灵的小模样儿瞧在唐文娟眼里更是显得格外可亲,便不由得放软声线:
“那糯糯说说是什么事呀?”
秦慧茹:……
她没想到有一天还能从自己娘嘴里听到以“呀”结尾的话语,显得格外……违和。
“文娟姨是这样的,我刚刚知道有个亲戚也在南枝村住,想经常过去找她玩,但是我一个人不敢去,又想到慧茹姥姥也在隔壁村,就想着姨姨和慧茹每次去看姥姥时候能不能捎上我呀~”
杜映雪将打好的腹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丝毫没有考虑一个四岁小孩如此伶俐地讲出这样一番话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无比震惊的事。
唐文娟母女齐齐震在原地,显然是被震惊到了。
不过片刻后唐文娟反应过来,又恢复了平静如波的模样,她只以为是糯糯爹娘教孩子这样说的,索性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何况这又是自己女儿唯一的好朋友,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好耶!谢谢文娟姨!”
说罢她便冲到现在没开口讲过一句话的秦慧茹俏皮眨眨眼,扭身就要跑走。
“哎!糯糯!你的东西!”秦慧茹尚未反应过来,只得高举起手中越发浓香的热盆扬声喊住那个枣红色背影。
但只见小人儿并没停下脚步,而是招了招手,软萌的声音传来:“慧茹!文娟姨!我一早就知道你们肯定会同意这个请求,这是我提前备好的谢礼!”
已经急匆匆跑出院门的杜映雪在心底暗叹自己简直是天才,她早知道如果傻不愣登端菜过去一定会被文娟姨严词拒绝,但是顺势提出一个小请求,就有借口让母女俩接受啦!
何况自己是真的需要她们帮忙才能实现偷偷与二姐联络的计划。
果然站在原地的唐文娟只稍愣一秒,心中便涌起股久违的暖意,她抬手轻戳还愣怔着的女儿,淡淡一句:
“先放厨房吧。然后进屋继续写。”
秦慧茹如梦初醒,迷瞪地点了点头,“哦!”
等杜映雪打道回府时,大哥已经带着大嫂上隔壁准备回门宴了,而舅舅、小姨小姨夫也因着工作繁忙,不得不在早饭后就匆匆离去。
小叔和小婶也都收拾好东西,准备带着堂哥堂姐回市里去,只有应康哥一步三回头,泪水涟涟地不愿意离开,但最后还是被小婶揪着耳朵拽走了。
热闹的大院仿佛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到底是年纪有些大了,为婚礼连轴转忙了两个月的景烈兰今早起来明显疲乏,再加上昨天与白凤萍闹了那么一场,令女人面色蔫蔫,一大早瞧着就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杜英却是再不好与队里继续请假了,只能安抚妻子睡下休息,然后嘱咐大女儿帮着照看,便急匆匆赶去大队了。
剩下的几个孩子们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应行应维不知自己娘是在为二妹伤心,只当是这段时间累着了,应贤就更不清楚内情,现下正为应康弟弟的突然离开暗自低落。
而杜映雪虽然昨天目睹全程,但心中早有成算,她不会让妈妈伤心太久。
向来开朗的应行也隐隐感觉到家中氛围不同往日,便提前拿出了一早准备好要给妹妹的惊喜。
一个栩栩如生的木制小马静立在树下。
原本粗糙的纹理已被细细打磨直至光滑。
应行担心坚硬锐利的螺丝和螺母可能剐蹭到妹妹,便费了一番脑筋,将这个个木马摇摇车的内里做成楔型结构,同时还要注意整体的稳定性,不至于轻易损坏,因此才花了好些时日。
为了方便糯糯更好更稳地坐上去,他还在座位的侧面固定了麻绳,并和娘要了充了棉的皮套,裹住粗糙麻绳。
经过这样一番细致的加工,简单的摇摇车俨然变成了一只像模像样的小木马。
“哇!”
杜映雪双眼放光,惊呼出声。
好可爱的一匹小马!
在惊叹二哥的精细手艺之余,杜映雪的第一反应竟是调盘上色,要是将其刷成棕色,那远远一看就更像活生生的小马了。
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她甜甜地冲男孩道:“二哥你真厉害!”
应行对妹妹毫不吝啬的赞叹很是受用,矜持地点点头,弯腰将妹妹抱上小马,“糯糯喜欢就好!”
杜映雪坐在棉呼呼的软垫上,心底微潮。
她的童年是没有任何遗憾的。
只是……女儿的童年却……
杜映雪心下微抖,蓦地想起自己甚至没有在女儿小时候为她买过这种玩具。
她和他,他们都不是合格的父母。
“咋啦?喜欢到不舍得下来啦?”
一道酸唧唧的声音在脑袋顶儿响起。
原来是嫉妒到面目全非的应贤。
他发誓自己原本是真的对这种无聊的木头小马不感兴趣的,但是二哥做得实在是太逼真了,瞧得他也直想上去坐坐。
这丫头倒好,坐上去以后发了好一会儿呆,半点都不见要下来的意思。
杜映雪这才如梦方醒,按下心中微澜,朝眼前故作不耐的男孩儿伸出了双手,“四哥,抱——”
应贤嘴上不客气,手上倒是诚实得紧,条件反射般地张开双臂接住小人儿,“哼!死沉死沉的还天天要人抱!”
磨叨完还要任劳任怨地放轻手上动作,待妹妹完全站稳后才松开了手。
杜映雪现在对着年轻了几十岁的哥哥们已经完全适应,甚至会经常在不经意间露出妹妹的憨态,撒娇耍痴更是信手拈来。
瞧着一旁对自己作品无比满意的二哥,再看看早就欢腾地扑上木马的四哥,杜映雪在脑中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灵光。
有了!
二哥的手这么巧,说不定真能做出她想要的那种效果!
至于四哥,杜映雪早知道他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别看男孩儿平时大大咧咧的虎样儿,但其实四哥最大的特点是粗中有细,特别会同人打交道,不然也不能在以后白手起家干出那么大的物流公司。
但……杜映雪想到四哥中年时四处借钱的窘况,不禁闭上眼摇了摇头。
四哥公司的经营状况她也不是很了解,只记得四哥在刚结婚的头几年很是风光了一阵儿,生意大到可以算得上以杜家庄为中心的方圆好几个村的首富,花起钱来眼都不眨,那会儿爹娘几乎每每见着这个小儿子都要耳提面命,叮嘱他低调做人。
还有四嫂,不是杜映雪对这个嫂子有意见,只是……四哥生意的败落,除了他自己的大意自满,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任人唯亲。
四哥虽然收入多,但却不是个管钱的主儿,娶了媳妇儿后就直接将钱全拿给四嫂来管。她这个嫂子,心眼不坏,但用女儿的话来说,就是具有“扶弟魔”属性,见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一股脑儿往自家弟弟那儿拿,那待遇好似连自家的如驰和如采都比不上,后来更是直接开口让四哥将她弟弟安排进公司。
四哥不好推辞,心里也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儿,便把自己小舅子安排了进来,甚至还给了个比较重要的位置。
殊不知这就是败落的开始。
四嫂的弟弟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甚至还有些好吃懒做的恶习,四哥发现这一点后,念在都是自家亲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但却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这个小舅子竟然还变本加厉,将自己一大家子都拉进了公司,收受回扣、公费吃喝那都是常有的事儿。
最后终于在一条重要的运输线上出了事。
四哥为自个儿小舅子指派的本是肥差,只稍稍上点心便能皆大欢喜的差事,偏偏这厮实在拎不清,运输途中叫上妻儿一路混吃混喝也就罢了,还要在运输工人中玩拉帮结派那一套,仗着自己是老板的小舅子整天颐指气使,谁不捧他臭脚他就会挤兑谁。
那群工人里也是有几个硬茬儿的,早就看不惯这草包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当又一次被排挤时便气性上来,干脆直接撂挑子走人了。
而偏偏走的这几个恰好是骨干成员,对这条重要的运输线路无比熟悉,他们一走,单靠这个草包掌舵人和其他只会趋炎附势的小员工,压根撑不起重任。
最后业务意料之中地出了大纰漏,直接导致公司资金链的断裂。
那时四哥焦头烂额,匆匆回家拿钱,却被四嫂告知家中已经没什么积蓄,这两年都被弟弟陆陆续续“借”走了。
他们兄妹几个听说后也都纷纷凑钱给四哥,连爹娘也也拿出了棺材本,但最终也无济于事。
四哥的事业就这样毁于一旦。
大家都担心男人会就此一蹶不振,但好在四哥打小就是乐天派,饶是这般一夕之间从天上掉到地下的落差,也没见他脸上有过愁意。
但杜映雪知道,四哥心里不好受。
特别是人到中年,就算脑瓜再灵活,要想翻身也难了。
在她回来之前,四哥四嫂还在为大儿子如驰的婚事为难,毕竟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到还背着巨额外债的婆家。
想到这里,杜映雪像个心事重重的小老太太般深深叹了口气,又瞅了眼在小木马上正乐得东倒西歪的男孩儿,心里既有惋惜又有庆幸。
这次不一样了!四哥有她了!
她虽然没有像四哥那样的经商天赋,但起码能够帮助四哥提前避开那些大坑。至于四嫂,杜映雪的小脑袋又泛起丝丝痛意,四嫂再怎么糊涂,却也是如驰和如采的妈妈。
上辈子她当然也对这个拎不清的四嫂不满过,但也不能否认四嫂也是个有着至纯至真性情的女人,嫁给四哥以后也是对公婆尊重孝敬,何况出了这种事后,四哥并不算太迁怒四嫂,只要求她自此同这个弟弟划清界限。
既然四哥认,那他们这些兄弟姐妹也会认。
这辈子……唉,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