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代的农村大席最时兴的席面叫“八碗八碟”,顾名思义,就是八个碗八个碟子共同组成一张席桌,主食则是白面馍馍。
八个碟子中又有四荤四素,荤菜分别是冷切猪头肉、厚切蛋卷尖,凉拌猪肝儿与自家熬的猪皮冻。
通常情况下这些荤菜都是猪身上的部件,因为殷实人家往往会在办喜事前几天现杀一头猪,让客人们美美地饱餐一顿。
而四个素菜就较为随意,一般是用些时令蔬菜,或拌或炒,若是天热就凉拌菜多些,要是天冷就炒热菜多上两道。
而这回的宴席上,大师傅将现摘的茄子上锅蒸熟,撒上细细密密的蒜蓉,将花椒扔入油锅一呛,泼洒在已倒入适量调料的茄子上,“滋啦”一声,香气四溢。
另外几道凉菜则无甚技术含量,只是将黄瓜、木耳、胡萝卜等花样切丝,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回的凉菜上满是杜映雪心心念念的香菜,那味道简直令人爱之欲生,恨之欲死。
八碗就有些门道可说了。这宴请习俗算是自古就有,但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能有条件备齐八大海碗,有时只能在碗底垫些海带丝、白菜叶之类,将扣肉、肉丸、喇嘛肉(小酥肉)等在上头薄薄盖一层,充充门面,瞧着像样儿即可。
这回令应贤梦里都念着的八大碗可不是门面,而是结结实实的肉丸汤、鲜酥肉,还有晒干的虾皮与海带丝、肉片一起炖制的汤底,抿一小口都能鲜掉人的舌头。
这头母猪是杜英前些天早在队里预订下的,拿自己将近半年的工分。
带着小子们七手八脚地把这二百多斤的肥猪运回家后,应景撸起袖子就要杀,被他爹娘拦下,说是婚期将近手上沾血总归不吉利。
但家里除了杜应景,再没有谁适合拿起杀猪刀。杜英与算盘打了一辈子交道,杜俊更是文弱,在饭局上长袖善舞他擅长,但要是真像屠夫一样血溅长空却是不行的。
余下的应骥、应行、应维更是没怎么见过血的半大小子,更别提应贤与应康了。
于是家里只能请来村里有名的杀猪匠,将这头能顶起半拉宴席的顶级食材细细处理,这才做出令众人赞不绝口的实实在在八大海碗。
仔细算算这次来吃席的亲朋好友,除了街坊邻居们与若干杜家本族,还有杜俊从市里下来的同事们,另外最重要的就是景烈泰与景烈琴一家。
景烈泰与妹夫杜英同岁,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年前刚升到市公安局,在三十岁时与前妻离婚后,便没有再娶,而是独身一人直至现在。两个妹妹为此没少忧心。
而景烈琴算是三兄妹中最没让人操心的。当年从女子师范学院毕业后,成绩优异又外貌姣好的烈琴被直接分配到了本省的一个重点中学当老师,与时任省文教局副主任的蒋弗海偶然结识,紧接着就被这个大自己五岁的男人穷追猛打,很快便抵挡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势,早早地松口答应结婚了。
婚后的景烈琴过得也十分如意,个人教学成绩突出不再多说,最主要的还是丈夫的步步高升。
文教局后来分为了文化馆和教育局这两个单独的机构,而工作经验丰富的蒋弗海被组织调任到省教育局,名贬实升,现下已经坐稳了省教育局局长的位置,要说再往上升也的确是到头儿了。
所以如此算起来,烈琴嫁得竟算最好的,刚过四十岁生日的她仍旧身材纤细却不失风韵,不见半点老态,同文质彬彬的丈夫相携而来。又因着放暑假,孩子们正都在爷爷奶奶那边住,所以今儿倒是没同他们一起回村。
相比之下,吴以沛这边的亲戚朋友就简单多了,只坐满了五六桌。
新郎正与新娘挨桌敬酒。
杜应景从没一气儿喝过这么多白酒,脸上泛着的通红已从额角蔓延到脖颈,但那对儿时隐时现的酒窝却暴露出了男人此刻的愉悦。
吴韵则是捧着一杯在水瓮里凉好的解暑绿豆沙,里头还由应珠撒了白冰糖,喝着直甜进人心里。
席上不能喝酒的女人小孩们便可以将冰凉凉的绿豆沙当做饮品,吃咸了吃热了都可以抿一口,杜映雪此刻就正陶醉地轻含着绵沙细腻的甜汁,这简直比珍珠奶茶什么的好喝太多了!
还有软嫩香滑的小酥肉,怎么自己做的就总是有些干巴,常常品不出来肉香味儿,为此她都不知道被头一次烹饪小酥肉就大获成功的女儿嘲笑了多少遍。
杜映雪郁闷地想,难道自己真的在做饭方面没有天赋?
端着杯子走近这桌的新郎新娘打断了杜映雪的郁闷,她眸子一亮,小手捧起绿豆沙,还没等对方开口,便奶声奶气贺道:“大哥大嫂百年好合!早生贵女!福气多多!”
新婚夫妇被妹妹逗得忍俊不禁,同桌的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这么小的人儿就知道讲吉祥话。
吴韵弯下身子,伸手轻点小姑娘仰起的鼻尖,“谢谢小糯糯的祝福。”
杜应景更是朗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糯糯更喜欢小侄女吗?”
听到年轻丈夫的这句调笑,虽说不是在对着自己,但吴韵还是在一旁羞红了脸,在背后悄悄拧了男人一下,眉眼含羞带怯。
瞧着小夫妻之间的互动,杜映雪眨了眨眼。
她就是知道是小侄女呀,还是三个。
与这桌的和乐融融相比,隔壁桌就显得闷窒了许多。
除了景烈兰的亲兄妹,还有一个人也来了。
白凤萍。
穿得倒是蛮体面精干,就是瘦得几乎脱了像的女人已难掩刻薄之相,明明只比景烈兰大一两岁,却鬓间斑白,瞧着像是六十多岁的老妪。
“表姐……今天怎么没带孩子们一起过来?”
景烈兰忍不住出声问询,但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想问的究竟是谁。
白凤萍睨着一旁小心翼翼的女人,心中冷笑一声,她真是喜欢极了这种感觉。
只要能为杜英夫妇添一点儿堵,她就快活。
“前几天耀祖病了,喜弟在家照顾他呢!”
满桌鸦雀无声。
景烈兰身旁的男人已经沉下脸色。
“表姐……”
不想在儿子的好日子掉眼泪,景烈兰强忍住锥心之痛,颤抖着嘴唇,她还想对眼前这个瘦削的女人再说些什么,肩上却搭来一只温热的大掌。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好像刺激到了阴恻恻坐在对面的人,只见女人伸出枯瘦手臂,自顾自夹起一块油亮亮的扣肉,扯开嘶哑的唇:
“唉,这么香的肉,我们家喜弟还从来没吃过呢!”
杜英怀中的女人已经摇摇欲坠。
她不明白表姐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现在只想狂奔到南枝村,将自己的惜惜接回家。
景烈兰这辈子的憾事不多,一件是父亲的蒙冤惨死,一件是娘在自己出嫁没多久后也去了,甚至都没来得及抱到外孙。
再有一件就是关于自己的二女儿,杜应惜。
只比糯糯大两岁的女孩。
单从名字就知道合该被全家人疼惜的女孩。
当年应惜出生后,大姨和表姐匆匆来探望,景烈兰撑着刚生产完的虚弱身子,却见自己大姨不由分说地在炕边跪了下来。
一时间惊得杜英夫妇俩不知该作何反应。
“兰兰,大姨知道这个请求太强人所难,只是……”
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妇人拉过女儿,“只是你也知道你表姐,眼看着都快要四十了,连个一儿半女也没生下,这么多年在婆家都抬不起头……”
杜英将为妻子温好的蜂蜜水放在一旁,俯身要搀起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却在听到下一句后顿住了身。
“你看你与杜英生了这么多孩子,大姨也不和你要男娃,你只把这个女娃子抱给萍萍怎么样,让你表姐也能抬起头当几天人……”
头上还裹着纱巾的景烈兰只觉一阵耳鸣,脑中纷乱到无法思考。
被自己娘死死揪住的白凤萍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年近五十却依旧英俊挺拔的男人,心中仍是不可抑制的心悸,紧紧咬着牙,这本该是她的丈夫!
老妇见炕上的人也没有吱声,便抬手死死攥住那双顿在半空的大掌:
“杜英,你不知道,萍萍小时候在冰窟窿里下水救过烈琴,俩小姑娘上来都冻得跟小鹌鹑一样,那时她小姨还说这恩情他们家当牛做马报答也不为过。现在萍萍遇到了难处,我们也不求景家当牛做马,就只是想从你们这儿抱个孩子养着,何况谁知道萍萍这么多年不能生是不是就因为当年跳进冰水里救人给冻得呢!”
见夫妻俩都没表态,老妇心中发急,讲出的话越发带上刻薄气,不过这也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将她女儿害成这个样子,现在给个丫头片子怎么了?
“你们要是实在舍不得的话,那我和萍萍就只能去省里找烈琴帮忙了。”
“不——”
景烈兰被自己喑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她也顾不上太多,只能急急阻拦。
小妹现在也有身子,去医院检查时听大夫说还是双身子,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
大姨和表姐真要是过去这么闹一通,难保会出什么事。
况且……当年也的确是表姐挺身而出把掉下冰窟窿里的小妹救上来的,这恩情他们景家定然不会忘。
景烈兰抬起无力的手,抚上怀里红彤彤皱巴巴的嫩脸。
但这是孩子,是她与杜英的第二个女儿,难道就要这么成为报恩工具被他们送出去吗?
理智与情感都告诉景烈兰她不该这么做。
见炕上的女人没有半点反应,白凤萍不由心急,她才不要景烈琴的孩子!
就要她景烈兰的!
就要她这个命好的表妹今后时时刻刻活在煎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