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几人听到外头的动静,只见暖色的光晕晃动几下,杜英掀起帘子,身后一起跟着出来的是景烈兰与一个白胖胖笑眯眯的女人。
“爹!娘!大哥刚刚回来了!”应贤疾跑一阵,气喘吁吁,但还是中气十足地朝几人宣布着这个天大消息。
景烈兰脸上已是掩饰不住的喜意,杜英抬手扶住妻子的肩,眉眼间也满是松快。
一旁的胖婶儿也知道杜英家的大小子已经在外面当了好几年兵,她也就不再多留他们夫妻俩,“呀!烈兰!你家应景终于回来了!快快快,你们快回家看看去吧!”
景烈兰冲时刻都热情洋溢的女人点点头,刚刚已经把做好的衣服放进了屋里的炕上,胖婶儿夸张地直呼满意,爽快地结算了连着这次以内的前几回制衣钱。
“他婶子,那我们就先回了。”杜英左手揽着妻子的肩,右手提溜起还在喘粗气的小儿子,回头朝着胖婶儿温声说。
“哎哎!快回吧!”女人招招手,扬着笑脸送一家三口出了门。
被提溜了一路的应贤只觉得自己像是飞回来的,爹娘脚底就像踩了他在学校里听到的哪吒闹海故事里的风火轮,从村西头“嗖”地一下就到家了。
一进院门,只见几个穿着汗衫的小子在热火朝天地围在水井旁,一个皮肤泛着麦色的年轻男人拎着水桶,微微发力时露在外面的虬结臂膀绷直了线条。
原来是刚刚应行与应维已经先一步回了家,惊喜地发现四年不见的大哥突然归来,应行自不必说,连寡言的应维脸上也罕见地泛起喜色,兄弟三人正在挑水装满水瓮。
“应景!”
身后响起女人略带激动的声音。
井边的小子们应声回头,“娘!”
杜应景顾不上擦濡湿的手,顶着一脑门子薄汗,朝大门快走几步。
景烈兰凝视着自己的大儿子。
这是她与杜英的第一个孩子,她至今都能回想起当时第一次抱起软软的他时的喜悦。
望着眼前眉眼气质与丈夫如出一辙的儿子,景烈兰心中满是抑制不住的骄傲,缓缓伸出双手,抚上了那已经开始冒青茬的俊脸。
杜应景弓下腰低头任母亲轻抚,感受着阔别已久的温婉爱意,娘这几年并没有变老,看来爹和弟妹们把她照顾得很好,应景心中宽慰熨帖,此刻才真正有了自己终于回到了记忆中的幸福家园的实感。
杜映雪陪着刚刚拆换完被套的姐姐一起收晾衣绳上的几件衣服,正在被嫌弃碍手碍脚之际,见着四哥被爹拎着进了院门。
只见妈妈难掩激动地上前几步抚摸着眉眼英朗的大哥,杜映雪心下微酸,想到大哥是在2017年隆冬离开的,竟是走在了妈妈前面。当时他们兄弟姐妹几个谁都不敢告诉年迈的母亲这个消息,只是在母亲的最后一个新年里,她用寂寥的眼神望着每一个来拜年的小辈,似乎已经知道大儿子同丈夫一样,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在大哥离开后的第二年酷夏,母亲在一场高烧中也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杜映雪抿紧双唇,她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失去一切的悲哀。只要爹妈在,她就永远是孩子,只要哥哥姐姐在,她就可以永远当糯糯。
虽然她没有能力让亲人永生,但是最起码……最起码他们离别的时间可以再慢一点,再久一点,让她做好准备再……不,她可能永远都无法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糯糯!快来!看大哥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大哥的一声朗笑烘干了杜映雪心底的潮湿,算了,她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做准备,现在抓紧时间同亲人们好好相处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小跑进刚被大姐收拾得干净利落的东屋,大哥已经将行李提了进去,全家呼啦啦也跟进去,一时间将小小堂屋挤得满满当当。
大哥拎出那个神秘的军绿色提包,拉开拉链,如果此刻黄雁也在一旁,必然会尖叫出声——里面是杜家庄甚至是镇里乡里都可能买不到的东西。
杜应景先是从里面掏出一块天蓝色的绸料子。他晓得娘喜欢蓝色,而且这料子不常见,柔滑又透气,最适合夏天穿。
紧接着他又拿出一块同样材质的明黄色方巾,杜应景想,爹喜欢什么他这么多年还真猜不透,但他知道爹喜欢娘穿黄色衣服,更准确的说是爹更喜欢穿黄色衣服的娘,因为自己以前还在家时有好几次都注意到爹总会在娘换上黄色衣裳时微微失神。
果然,坐在炕上的娘接过两块细腻料子时连手都在微微颤抖,而坐在娘身边不动如山的爹却轻抬起头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杜应景会心一笑,接着又弯腰从包里掏出一板子精美的头花,没错,是一板子。
他想着珠珠也快成年了,正是少女最爱俏的时候,平日总是爱装作懂事老成的模样,很少点缀自己,但没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漂亮的小头饰,于是他干脆买了一板子头花,让妹妹轮换着戴。这还是小韵在信里给他提的建议。
想到吴韵,杜应景心下涌起一股常常被战友打趣的铁汉柔情,每次收到未婚妻寄来的信和吃的用的,这帮人不拿他开涮到脸红都不算满意。
应珠矜持地接过大哥递来的一板儿花花绿绿,殊不知红透的耳尖以及飞扬的柳眉已经暴露了出她对这些头饰的喜爱。
应景瞧见妹妹喜欢,心下松了一口气,扭身轻快地一左一右掏出两件物什,左手是一个精致的木雕,右手是一支小巧的笛子。
应行看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木塔雕塑,眼前一亮,忙不迭地从大哥手里接过,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起来,恨不能一下子钻研透彻这奇巧无比的工艺。
而情绪向来不外露的应维也在看到笛子的一瞬间迸发出星星点点的喜悦,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牢牢握在手心里端详起来。
“大哥大哥!我的呢我的呢!”
应贤眼见爹娘哥哥姐姐都收到了大哥精心准备的礼物,好半天都没轮到自己,忍不住猴急起来。
杜应景拍了拍这小鬼头的脑袋,故意放缓动作逗他,见这小子急得跳脚才将东西掏了出来。
应贤伸长了脖子急急探头——
算盘!
应贤大失所望,几乎想要揪着大哥的裤腿躺倒在地上打滚,他本来以为以大哥对他的了解,带回来的一定是好吃的,没想到最后送他一个算盘!
应景见弟弟脸上掩不住的失望神情心中暗笑。在应贤还小的时候,爹还没有离开布庄店,为了不让顽皮异常的应贤在家闹腾娘,爹就常常抱着这个小儿子在店里工作,所以应贤算是打从娃娃起就绕着算盘珠子。
应景比谁都清楚弟弟在算术方面的天赋,所以他这次准备了个小算盘,也算作对应贤的鼓励。没成想这小子还是那么贪吃,罢了,幸好听了小韵的话,做了两手准备。
再看看乖乖巧巧等在一边的小妹,应景唇边掀起笑意,招手喊糯糯走近,蹲下身子一把抱起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盒子。
杜映雪定睛一看,眸子里溢满震惊——是颜料和画笔!
大哥怎么会送她这个?!
她用两只小手捂上眼前男人的脸,狐疑地左瞧瞧又看看,莫不是大哥也回来了?而且比她回来得还要早?!
画画……杜映雪失神地想,除了大院里的童年时光最让她魂牵梦萦,剩下的美好记忆就要数自己少女时候在县里文化馆学画画的那段时间了。再往后……就嫁人了,她几乎很少拿起画笔。再后来眼睛出了问题,就是想画也画不成了。说不定自己现在拿起笔,都会把过去最擅长的山水画给弄成四不像。
所以!大哥怎么会想到送她画画用的东西?!她现在才四岁,而且大哥之前从来没见过她啊!
杜映雪百思不得其解,包子脸都皱成了苦瓜脸,逗得整屋子人都忍俊不禁。
杜应景忍不住干了自打见着糯糯第一眼起就一直想干的一件事——伸出大掌捏了捏那肥嘟嘟的晶莹小脸,果然像小韵说的那样,真软!
其实杜应景能想到送妹妹颜料和画笔 ,除了因为杜家庄方圆几十里以内都买不到这玩意儿以外,还有就是未婚妻有在信里提到,她有次上家里串门,见着才刚会下地跑的糯糯蹲在地上用树枝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图案,看那神情严肃得活像深耕几十年的老画家,可爱的小模样给吴韵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杜应景当时收到信后便记在了心里,想着说不定糯糯真有这方面的天赋,于是在挑礼物时候特意选了价格不菲的颜料和画笔,希望能在没见过面的小妹妹这里讨得一个软糯笑脸。
只是……男人低头细细端详怀中小人儿的神色,在部队出任务好几回濒临险境都面不改色的汉子此时心中竟微微发紧,满脑子都是糯糯要是不喜欢这个礼物哭起来该怎么办。
杜映雪话到嘴边,她真的好想问问大哥为什么会想到送自己这个,但又想到自己的“幼小”与现在这个年龄该有的思维方式,心下犯起了难,那几个字在唇间滚了又滚,终究还是艰难地咽了下去。
应景见妹妹接过礼物后久久没有反应,他轻轻往上颠颠小姑娘,手心一转又变出了一瓶子澄黄的罐头。
没错,这就是他的第二手准备。
要是他送的礼物没有得到青睐,那就来拿罐头哄,只是他跑遍部队附近的所有铺子,也就只找着橘子罐头。所以他包里现在塞着九个罐头,七个给家里人,一个给小韵。
还有一个,留给他那只见过一面的妹妹——杜应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