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低头看着这个撞进自己怀里的明黄色人儿。
他刚刚在账台并没有继续拨弄算盘,而且在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她。
眼见着小姑娘面上的表情越来越烦躁,杜英心下微动。
他家里只除了一个弟弟再没有其他姐妹,他也从来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打过交道,所以杜英还是第一次见到表情如此丰富的女孩。
在杜英微微走神之际,原本还在原地乖乖待着的女孩突然就冲向后门,像是要掀开帘子去后院直接找人。
杜英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几乎要扬声提醒,扔下算盘大步流星过去,果然眼见着小姑娘就要被那个该死的门槛绊得摔下去——
他也顾不得礼数,伸手拉过女孩隔着厚袄子但仍细瘦的手腕,将她扯进了怀里。
两人四目相对。
“你们这是……?”
门帘突然被掀起,刚刚解决完生理问题的女孩疑惑地看着面前两人的姿势。
奇异的氛围被就此打破。
景烈兰急急忙忙退出男人的怀里,往后撤了好几大步,差点磕到腰后放着布匹的桌子。
杜英面露担忧,刚想上前,却又像想到什么,步子顿在了原地。
“表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咱们快走吧!”
景烈兰率先出声打破沉默,她现在只想赶快拉着表姐离开这家店。
麻花辫女孩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旁边沉默的男人一眼,嗔怪道:“吃坏肚子了嘛!兰兰,你不是要来这儿扯块布给表妹做开学要穿的新衣服嘛?怎么就要走了?”
是了,今天景烈兰搭着顺路的驴车从白桦村来到表姐家,除了看望姨妈一家,还有就是早听表姐说邻村有家大布料店,她想给小妹烈琴扯块布做身新衣裳。
于是姐妹俩从杜家庄隔壁的南枝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店里。
只是没想到刚走到店门口,表姐就脸色古怪地悄悄附在她耳边:“兰兰,我想上茅房。”
景烈兰听完后面露难色,她也是第一次来杜家庄,姐妹俩在这儿更没有什么相熟的人,而且表姐看起来又……很急的样子。
景烈兰咬咬牙,拉着表姐直奔眼前的布料店。
进去之后,她扭过头,推了推表姐,让表姐自己找人去说。
只是没想到平时伶俐的表姐竟然关键时候掉链子,磕磕绊绊了半天都说不到重点,她听着都急!
景烈兰把心一横,猛地转身,闭紧了眼一咕噜说出心里早已打好的腹稿,说完“茅房”二字,她试探性地睁开了眼。
这才看到不远处立着的男人。
好高!
她仰起头想看得更清楚些对面人的反应,却直直对上一双坚毅却透着些许柔和笑意的眼。
好………俊的一张脸。
景烈兰想,在白桦村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俊朗的后生,应该是后生吧?
她瞧着对方似乎也比她大不了几岁。
男人温声应答后,掀开了店里后面小门的帘子,示意早就憋得脸涨红却还在扭捏的女孩过去。
等表姐呲溜冲进去后,景烈兰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份羞窘。
她还是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这么……豪放。
景烈兰正沉浸在懊恼之中,瞥见男人迈步像是要朝自己走过来。
她心下咚咚直跳,面上热意越来越显,不受控地后退了两小步。
她还没想好要和男人说什么话。
却只见男人脚步一拐,竟回到了原先的账台,继续翻看账本去了。
景烈兰见状微松一口气,心下却涌上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只得待在原地左等右等,脚下像是有一口烧得通红的热锅在炙烤,她从没觉得时间如此难熬过。
可都快过去十几分钟了,表姐竟然还没来!
景烈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风风火火地就要去后院找磨磨蹭蹭的姑娘。
但令她差点魂飞魄散的是,这店里后门不知道怎么会设着个这么高的门槛,女孩急急忙忙的脚步根本停不住,直直地磕了上去,脚尖吃痛的同时更是让她失去平衡,眼瞧着就要向前摔过去。
下一秒她落入了一个宽实的怀抱。
坚实又温暖。
景烈兰摇摇头,甩走刚刚自己冒冒失失尴尬不已的画面,她本想拉上表姐就走,却没想到表姐竟还记着扯布的事儿。
也是,她们一大早走了不远的泥路来了杜家庄为的就是给妹妹扯块布,下一次再要来还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景烈兰迫着自己沉下心来,强装镇定,面上已经褪去羞意,“好吧,那我们就先挑挑吧!”
布庄店的小工许是上后院搬货去了,这么一会儿功夫还没回来,杜英放下账本,踱步了过去。
他站在姐妹俩身侧,陪着她们从左逛到右,在姑娘们一言一语讨论着颜色和材质时默不作声,然后每到一个布匹前适时地温声介绍,一时间气氛和谐无比。
景烈兰挑选布匹时候认真极了。
她打小就对布啊花样啊裁剪啊感兴趣,最近几年甚至还开始自己尝试着做几身儿,哥哥和妹妹穿上都赞不绝口。
尤其是小妹烈琴,现在正在女子师范学院念书,每次穿上她新做的衣服去学校,都会被许多同龄小姑娘拉着细问是哪家裁缝做的。
杜英温和的目光落在一直在专注地挑选布料的女孩身上。
他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也移不开眼睛。
直到姑娘们挑好一块儿水蓝色的料子要付账,杜英才回过神来。
景烈兰从小兜里掏出绸绢,是很少见的好料子,她打开布料的几个角,里面是面值不一的几张票子。
杜英看了眼姑娘手中抱着的蓝布,是这几天店里新到的料子,“这匹是两块四。”
景烈兰心里微微发紧,但还是咬咬牙,从绸绢里数出对应的毛票,朝男人递了过去。
杜英从那细白的手中接过票子,一言不发地转回账台去了。
姐妹两人对视一眼,抱着布扭身出了店,准备打道回府。
等杜英在账本上记好“二月二十六二块四”的字样,正准备为小姑娘把怀中的布料包起来,但再抬头时店里已不见人影。
他动了动唇。
只知道她叫“兰兰”。
甚至没有机会对她说一句“欢迎下次光临”。
晚上九点,杜英准时从店里离开。
到家后,堂屋的小桌上是用海碗扣着保温的晚饭。
西房里透着昏黄的光。
是杜俊在念书。
杜英沉甸甸坠了一下午的心被碗间的温度与暖黄的柔光温得松快了些。
他匆匆吃完饭,本想直接回东屋睡觉,但在打水洗漱时路过西房,犹豫片刻还是时轻轻敲了敲那扇小门。
小门应声而开,门后出现的是一张轮廓略显稚嫩的脸。
“哥!”
十八岁的少年朝气蓬勃,钻在屋里用功复习了一整天都没有疲态。
杜俊在准备铁路学院的考试。
这对他来说是个改变命运的绝佳机会,能不能走出杜家庄就看这一遭了。
杜俊深知大哥为他牺牲了多少。
爹娘去的时候他才八岁,只知道突然间他就不能去学堂了,打小照顾他的奶妈也被打发走了。
那段时间他们哥俩每天吃饭都成问题,族长也不能收留他们太长时间,只是快快地联系人来处理了他们家的大宅,把结算下来的钱给到了杜英手里。
杜英拿着赔偿完苦主后就没剩多少的钱,什么都没说,带着弟弟在杜家庄的东南角租了个常年没人回来住的小院儿。
懵懂的杜俊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记得大哥第一次做饭差点把眉毛烧掉半截,做出的饭菜也很难吃。
但后来大哥找到了在布料店的活计,回家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杜俊,你明天继续去学堂”。
就这样,杜俊从八岁一直念到了十八岁,直到去年中专毕业。
铁路学院的这个机会是他的老师在他毕业时候特地在办公室悄悄讲给他听的。老师一直觉得他是个好苗子,认为他如果最后只被分配到小县城的供销社太可惜了。
杜俊听完老师的建议,他对自己的人生突然有了一种朦胧却又坚定的认知。
他想考铁路学院。
考上后再读个两年,就可以直接被分配到市里的铁路局。
市里。
他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市里,甚至连乡里都没去过几次。
他想出人头地,他想让他哥过上好日子。他不想再让他哥为他牺牲任何东西。
他哥今年二十六了,在杜家庄这个年纪还没成家的后生几乎没有,正常情况连孩子都能遍地跑了。
可他哥一直没有心思琢磨这些事。
他知道,他哥是顾念着他。
平时上门给他哥说亲的媒婆也不少,毕竟他哥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在布料店的工作也还算稳定,在村子里的名声也不错,但就是……他哥总是以自己还没这方面的打算婉拒来说亲的媒人。
但其实村里人都知道,杜英是为了全心供弟弟念书。
毕竟没有哪个新媳妇嫁过来还能忍受自己男人一直拿钱贴补已经成年的小叔子。
想到这里,杜俊一拍脑袋——
“哥!今天孙媒婆又来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