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家

美美抓了一下午青蛙的应贤正被大姐按着脑袋在树下搓洗,脏泥猴子样儿简直比昨天的糯糯还要过分。

不过应珠早习惯弟弟妹妹疯玩得脏兮兮回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被大姐把脖子搓得生疼的应贤原本正咬牙紧闭着眼,突然听到妹妹这洪亮的一声,他冒着被肥皂水刺眼睛的风险眯开一条缝,第一时间看到的竟然是他爹手里扑腾的肥鸡!

应贤兴奋大喊:“爹!哪来的鸡呀!”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什么时候能吃这只鸡。

但脖子还在大姐的铁砂掌下,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杜英走到紧挨着小厨房的鸡舍旁,将这只队里发给每支小队队长的肥母鸡扔了进去。

“听你娘的。”

简短回复了小儿子的问题,男人将铁锹放回了大院后门的农具堆里。

腾出手来的杜英终于才能用双臂裹住小女儿,杜映雪也配合地抱紧男人,感受着这阔别半生的温暖怀抱。

此时应贤也终于脱开身,自己拿起手巾正要擦头发,看见院里温情脉脉的父女俩,酸唧唧地来了句,“懒猪糯糯,都四岁了还跟长在爹身上一样!”

杜映雪抬起小脸,无辜的水眸看过去,“四哥,你是不是也想被爹抱抱呀?”

应贤登时像是被踩了脚后跟似的跳起来,“才不是!我今年都十岁了!才不会像你一样还天天赖在爹怀里呢!”

男人终于低头瞥了急得跳脚的小儿子一眼,蹲下身子,确认小女儿双脚踩到地上才放开了手。

他转向不远处的儿子,张开了双臂,“应贤,让爹看看你现在有多重。”

几步开外的男孩呆愣在原地,也顾不上擦还在不停往脖子里滴水的头发,他张了张唇。

终于,男孩像小炮弹一样顶进了男人怀里。

男人抽出小儿子手里的手巾,轻轻擦拭怀里男孩儿的湿发,然后把半干的手巾搭在自己脖间,两手卡进儿子的腋间,一把将个头快到自己腰间的小子举了起来。

这是在应贤五岁前父子俩最爱玩的游戏。

此刻他又一次在风中旋转了起来。

杜映雪看到甚至还做了个助跑动作的四哥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正在厨房里忙着晚饭的景烈兰和应珠从小窗户看到这一幕也笑了出声。

转了几圈的应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拍了拍他爹的胳膊,“爹,你放我下来吧!我太沉了!”

男人把颇有些分量的小儿子放下地,拍拍他的头,“不沉。”

男孩摸了摸被父亲触过的地方,“嘿嘿”傻笑了两下,然后故意看着旁边正取笑他的小鬼揶揄了一句,“和糯糯这个小肥猪比起来,那我当然是不沉的!”

“四哥!”

杜映雪真是烦死了,她这辈子一定不要再长胖了!

当胖子真的非常难受,偏偏她又管不住嘴,上辈子——姑且就先称作上辈子吧,她怎么也瘦不下来,直到后来患上糖尿病后必须严格控制饮食,这才稍稍苗条了一些。不过即便如此,她的体重还是一直在一百五十斤上下浮动。

想到上辈子减肥的辛酸,杜映雪暗下决心,她必须从娃娃时候抓起,绝不能再嗜甜如命,更不能再……因为什么事就暴饮暴食。

毕竟她家里可从来没有糖尿病的基因,爹妈和姐姐哥哥们一直到她回来之前可都没有糖尿病史。

“爹!应行!应维!应贤!糯糯!要开饭啦!”

大姐清亮的一声招呼将杜映雪揪回神。

杜映雪跟着她爹去树下的水槽子洗手。刚洗漱完的应贤早就飞快地窜进厨房,帮忙把刚出锅的菜端出来放到院里的桌上。应行和应维照例去把凳子搬出来摆好,应珠也麻利地端出了碗筷。

家里的午饭通常都比较“隆重”,起码得有五六个菜才能让孩子们吃饱。相比之下,晚饭就简单多了,一般三四个菜就够。

毕竟他们家奉行的是“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理念,用景烈兰的话说,就是晚上胃里装太多不利于消化,也不好睡着,会更影响发育。

杜英对妻子的话一向不发表反对意见,孩子们也都已经习惯这种模式。

应贤拿到碗筷,双眼冒光地看着桌上的蒜苗猪肉片,还有一大海碗的红烧茄子,旁边是一碟子清清爽爽的拍黄瓜和鲜红诱人的糖拌西红柿。

应珠拿过应贤的碗,往里舀了一大勺玉米疙瘩汤,看着弟弟口水都快滴到桌上的馋样不禁好笑。

杜家庄近几年种的作物不多,左右不过是些高粱和玉米,每年的收成除了留够自家的口粮,磨成面存起来,剩下的都收到大队里去统一处理。

所以村民们饭桌上最常见的主食就是高粱面和玉米面,而白面和大米一般只有在过年过节时候才会偶尔放开肚皮吃一顿。

但夏天黄瓜、茄子、洋葱头、南瓜、西红柿这些却是不缺的,冬天也不缺白菜、胡萝卜、红薯,山药蛋更是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都可以在自己院子里辟出一块地来种着吃。

但想吃其他蔬菜就难了,必须得靠大队用玉米和高粱去换远处其他村子多余的菜,换回来后村民们再拿家里的玉米面、高粱面或是分币毛币去合作社里买。

又或者还可以趁着乡里赶集去集上买,顺便能换点儿梨子和苹果。但其他水果要么是压根没处卖,要么是太贵,一般人家舍不得吃。

想吃水果也就只能打点儿自家树上的枣子或者等秋冬时候的柿子,像香蕉、桃子这些是吃不着的,西瓜更是稀罕物。

杜家是村子里的大户,祖祖辈辈都在村子里生活。

早些年杜家也算煊赫人家,杜英出生时家里还有长工和奶妈子,住的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养着牛车马车,做的是正儿八经的镖局生意。

杜英是族里的第七个男丁,下边儿还有个弟弟叫杜俊。

兄弟俩打小就被送进学堂,肚子比村里其他男娃也算是多了不少墨水。

后来在杜英十六岁的时候家里遭了难,爹娘在押送一批货的时候被马匪给劫了。

这帮常年游窜在各个山头的匪徒穷凶极恶,劫了镖车不算,还当场砍杀了镖队的所有人。杜英他爹杜立雄更是连个完整的尸身都没有留下。

消息传回来时候,两个半大小子还正在学堂里念书。

兄弟俩懵懂地被族人们招呼着料理完了爹娘的后事,又由杜家当时的族长出面,变卖了家里的字画古董和后院豢养的牛马,将换回来的钱作为抚恤金分发给了那天跟着杜立雄押镖却再也没回来的那些人的家属。

送走爹娘以后,杜英带着比自己小八岁的弟弟,去学堂退了学,回家遣散了剩下的长工和丫头,连后院做饭的婆子也给了家里最后一笔钱作为遣散费后送走了。

在那之后,杜家就算彻彻底底的家道中落了。

但杜立雄夫妻俩平时在村里也算是顶顶有威望的人,这次一下遭了这种大难,村子里绝大多数人还是唏嘘不已,打心底里觉得杜英兄弟俩可怜。

不过好在十六岁的杜英已经长得高高壮壮,又有文化,杜家庄最大的布庄店的老板曾经受过杜立雄夫妇的恩惠,便把杜英喊来做账,当个小会计,每个月的工钱也能勉强够兄弟俩吃喝。

杜英就这样在布庄店里当起了“账房先生”,一干就是十年。

直到遇见景烈兰。

二十岁的景烈兰。

他至今还记得这个姑娘撞进他怀里时脸蛋红红的模样。

那是个二月底,天气开始回暖,店里的生意算是冷清,因为每年只有三月中旬才会有人陆陆续续来扯布,盘算着做开春儿的新衣裳。

两个手挽着手的姑娘有说有笑地走进店里,杜英没有抬头,因为通常情况下他只管结账算账,其余的招待客人或者打扫的活计有店里的小工负责。

“哎!你们店里怎么没人招呼?”

正低头拨捻着算盘的杜英被一道清脆的女声打断思路。

他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明黄色夹袄的姑娘正背对着他,浏览着店里墙上竖挂着的几块蓝布。而一个梳着两只粗黑麻花辫的姑娘正面朝着账台这边,疑惑地看着他。

杜英轻咳一声:“您有什么需要吗?”

那姑娘这才看清男人的脸,她蓦地脸一热,声音竟有些扭捏起来,“哦,我们就是进来看看,还有……还有……”

杜英仍旧抬头认真地看着对方,但一直没有等到下文。

明黄色夹袄的姑娘像是忍无可忍,突然转过身来,紧闭着眼朝他大声来了一句:“她想上厕所!哦,就是茅房!”

杜英望着这个终于转过身来但脸却已经红到耳根子的白净姑娘,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店里后院有,不介意的话就快去吧。”

说完他绕过账台,走到后门,掀起了帘子。

麻花辫姑娘小步快跑过来,顾不上道谢,快速地从杜英手下溜了过去。

徒留另一个羞红脸的小姑娘站在店中央不知所措。

杜英放下帘子,迈着大步走了过去。

站在原地的姑娘不自觉地退后两步,心想,这个男人真高啊,比哥哥都高!

杜英见女孩的动作,脚步顿了下,硬生生地掉转方向,走回了账台那边。

他本想为女孩介绍一下店里新到的布料。

尴尬的气氛在店里悄悄蔓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分钟。

景烈兰左等右等见表姐还不出来,她疑心表姐是不是吃坏肚子,又担心怕不是在这家布料店的后院遇到了麻烦,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约莫又过了快要五分钟,景烈兰再也等不下去,也没和账台那边的高大男人打招呼,径直走向后门,掀起帘子就要钻出去。

可她没注意到的是,门帘下边儿有个半高不低的门槛,步子迈得小了极容易被绊倒,当初杜英刚来时就吃过这个亏。

“啊!”景烈兰发出一声短促惊慌的叫声。

但失去平衡的她却并没有如预料般前倾,而且被人一把扯住手腕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