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院

杜映雪就这样吃完了自己回到过去后的第一顿饭。

饭菜简单无比,她却吃得格外安心。

不,也不算安心。

因为每吃几口饭,她都会忍不住抬头,看看她爹,看看她姐,看看她哥哥们,小手还会偷摸几下妈妈那还没有长老年斑的手背。

景烈兰只觉得今天小女儿有点怪怪的。

从糯糯起床到现在,除却莫名其妙哭了一场,还有就是格外粘人。

以前这丫头整天就是没心没肺地疯玩,醒了就吃,吃了就玩,玩累了就睡,怎么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连平时最积极的吃饭项目也提不起兴趣。要知道糯糯和应贤这两个贪吃鬼几乎每天都要在饭桌上闹一场,今天这么安静反倒让人有些不习惯了。

景烈兰下意识地看向一旁总是沉默着的男人。

只见去年刚过完五十岁生日的男人,眉目间仍满是俊朗的风度。

说来也怕招人笑话,那张总是冷峻的脸上偶尔露出笑意时,年逾四十的景烈兰还是难免脸红心跳。

男人微蹙着眉,衬得桌上的饭菜都没滋没味。

景烈兰面上不显,心中暗笑,难怪村里人都经常打趣他是老来得女,这副担心得吃不下饭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得称他一句“女儿奴”,毕竟杜英确实是整个杜家庄少见的宠妻惜子的男人。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完午饭,男人照例去了生产队。

前段时间杜英被推选为杜家庄第二生产队的大队长,每天都睡不成午觉,午饭后就得带着铁锹去队上。

景烈兰与大女儿一起收拾好碗筷,应珠熟练地在厨房涮洗,她则拐进大院东北角的小门房,继续自己上午未完成工作——为胖婶儿赶制夏凉裤。

小门房没有上锁,但里面却有着这个家里最贵重的物什——缝纫机。

这台缝纫机是去年来到她家的,在杜英五十岁生日的那天。

她还记得当时是大女儿蒙住自己的眼,她被应贤拉着右手放到另一只温暖的大手上。

应珠撤下手后,她笑着睁开眼,面前赫然是特意去理过发的丈夫。

景烈兰目光柔和,轻踮起脚尖,眼前的男人见状配合地低下头,任由她在孩子们面前轻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今天是你们爹的生日,你们不闹他怎么反而来闹我呀?”景烈兰的右手仍被丈夫握着,她转头看向在身后笑得一脸促狭的孩子们,嗔怪了这么一句。

孩子们簇拥上来,男人此时也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景烈兰将头转回来,发现丈夫脸上漾起了一丝笑意,他缓缓撤开了身。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台崭新锃亮的缝纫机。

九月的风还在轻柔地打着旋儿,景烈兰的心被抚得泛起阵阵涟漪。

再出声时她已带上哽咽:“过你的生日,送我礼物做什么?缝纫机这么贵。”

男人对上妻子略带控诉但雀跃更多的眸,“你喜欢。”

就这样,这台缝纫机在那天成为了他们家的正式成员。

这也是杜家庄的第一台缝纫机。

景烈兰在那之后也就成了杜家庄唯一一个“裁缝”。

谁家扯了布基本都会来大院找她,要做小褂儿、裤子、衫子甚至是帽子、袜子都可以,只要给景烈兰说个想要的大致样式,三五天后来取,她拿出来的东西总能让大伙儿都满意。

所以自打家里有了这么个机器,景烈兰每天的日子更充实了不说,最关键的是村里人每次来拿衣服时都能让她有进项,可以用来贴补家里。

毕竟家里有好几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子,饭量大,她不想让杜英在队里太累。

吃过晌午饭的应行又在院子里的那颗枣树下刨木头,盘算着这几天给糯糯做一个小木马。

应维回房从炕上的枕头下摸出自己的口琴,一声不吭从大院后门出去了。

应贤更是刚放下筷子就像旋风一样卷了出去,二小早就在老地方等他了!今天他还要让二小牵上小黑,他们仨一起去找二虎子问话!

杜映雪在妈妈和大姐收拾碗筷时下了饭桌。她也想帮忙,只是小手才刚碰上碟子就被大姐拂开了。

应珠没好气地让小妹去睡个午觉,小孩子家家的做什么噩梦!再睡一觉把好梦补上就是了!

杜映雪背着手用小短腿在大院里逡巡了一圈,此刻她的心中滋味难言,最后垂下脑袋打算回里屋自我消化。

这次没有四哥的“帮忙”,她憋红了脸从门槛儿小心翼翼地翻了进去,自己也说不好是五十六岁的老胳膊老腿更不便,还是现在疑似五六岁的小胳膊小腿更不便。

她脱了鞋子,踩上了炕边的小板凳,略有些费力的爬上炕沿,掀开帐子重重地倒在了黄色小被上。

杜映雪的脑中现在挤满了人和事。

终于能够静下来思考的她现在仍旧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一场麻醉效应,还是自己身上真的发生了一种神迹。

扣膝盖处结痂的痛感,吃完午饭的饱腹感……还有双亲温暖的触感,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这场奇幻经历的真实性。

所以,她这是真的回到了过去?她的人生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又可以当回大家的糯糯了?

不,杜映雪翻了个身,她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对,她的女儿和丈夫还在手术室外等着她。医生说过这个手术大约两个小时内就可以结束。

所以,所以说不定她很快就会回去。很快。

“糯糯!”一个粗噶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把正陷入沉思和无限纠结的杜映雪惊地回过了神。

她从炕上刚刚翻身坐起来,蚊帐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扯开,正对上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糯糯!你说好的今天来找我玩,我都在玉米垛那儿等你好久了!”女孩儿伸着竹竿般细瘦的手臂就要来拉杜映雪。

杜映雪下意识地往后一撤,躲开了对方的手。

她抬眼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小姑娘,黄雁。

黄雁比她大两岁,小时候的确吃过不少苦。

但长大后……杜映雪垂下眼,长大后的黄雁过得算不错,后来黄雁怎么样了她就不清楚了。

因为后来的她们,不在一处了。

黄雁见炕上的人不仅躲开自己的手,还盯着她怔怔发愣,不禁奇怪:

“糯糯,你怎么了?今天咱们还去买冰糕吗?”

这小妮子该不会是不想去了吧!黄雁心想,自己都馋冰糕馋了好久了,每次也只能在糯糯买的时候尝几口,因为糯糯还会把另外几口留给秦慧茹。这次好不容易赶上秦慧茹回姥姥家,她就可以吃一半儿了!

杜映雪只一眼就能看出这个颧骨高突、眉眼细长的小姑娘在打什么算盘。

小时候不觉得,现在很是有一番经历的杜映雪难免发出感慨,以前的自己,真傻啊。

黄雁从来就没有变过,她分明一直都是这样的。傻的一直是她杜映雪。

不过自己好歹现在也有着五十六岁高龄的灵魂,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较真,也不至于……为着与黄雁之间还没发生过的那点事较真。

杜映雪很快调整好情绪,从帐子里钻出来冲黄雁点点头,“咱们走吧。”

正擦灶台的应珠从厨房小窗户口瞥见俩小姑娘又“亲亲热热”一起出门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那颗小肉球没心没肺的背影一眼,随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忙得满头大汗的应行刚刚刨出两块无比满意的木头,一抬眼就看到气鼓鼓的大姐和活蹦乱跳走远的小妹,他抬头摸了把自己剃着圆圆的板寸,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厨房朗声说了句,“大姐,你放心吧!小妹聪明着呢,她知道谁对她好!”

应珠鼻孔里“哼”了一声,从壁橱里挂着的七只杯子里摘下第三个,拎起暖壶把水杯倒满,利索地掀开门帘从厨房里钻出来,重重地将杯子拍在了应行旁边的小木桌上。

“你们就都惯着她吧!”

扔下这么一句后,应珠扭身就朝东北角的小门房走去了。

正低头专心打磨木头四角的应行被冷不丁吓了一跳。

他抬头只看到大姐留下一个气冲冲的倔强背影,余光又瞥见旁边木桌上静静放着的没有洒出来一滴水的杯子。

应行笑着长长地出了口气,他这个大姐啊。

此刻杜映雪正忧愁如何巧妙躲避那只总是想来挽自己胳膊的手,浑然不知家里的哥哥姐姐也都在为她忧愁着。

黄雁与杜映雪一前一后走在去往合作社的土坷垃小道上。

一个欣喜异常,一个愁容满面。

前者边期待还边在心里默默祈祷:卖冰糕的今天可一定要在!

卖冰糕的那对老夫妻转着村儿兜售,一礼拜基本都会来杜家庄三回,每次都抱着箱子蹲在合作社门口的大槐树下。

而糯糯就是他们的忠实顾客。夫妇俩也早就认下这个可爱煞人的小姑娘。

杜映雪沉默地跟在疾步如飞的黄雁身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黄雁步伐轻快几乎要哼起歌来。冰糕白砂糖味儿很重,还带着丝丝奶香,虽说就这一个味道一个样式,但在她眼里这也是无上的美味。家里只有她吃过,弟弟妹妹们估计连冰糕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从土路一拐再走几步,很快就踩到了村里铺好的洋灰地上,再抬眼就看到那颗绿意盎然的大槐树,树下的石凳上果然放着一个大箱,上头盖着一块儿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厚毯子。

老婆婆眼尖,老远就看到红色的小身影,她乐呵呵地扬起手——

“小糯糯!又来了呀!”

杜映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诚实地前倾过去:“哎!奶奶!”

落在身后的黄雁撇了撇嘴,切,看着亲热得跟亲祖孙一样,不也每次都收钱?

杜映雪已经跑到槐树下,她仰头看着这两张从几十年的记忆中重新挖出来的面孔,爷爷奶奶每年夏天的冰糕与每年冬天的糖葫芦都是她最幸福的回忆之一。

“爷爷奶奶……”

“哎!几天不见小糯糯是不是想爷爷了呀?”老爷子边逗眼前的这个小豆丁,边掀开毯子拿冰糕。

杜映雪又想没出息地鼻酸,她极力忍住,抬头认真道:“嗯!很想。”

看着爷爷用干瘦嶙峋的手递过来的冰糕,杜映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小兜儿,心中涌上一股热流。

她就知道,妈妈会她每件衣服的同一个位置缝上小兜儿,里面总是装着或是五分钱或是一毛钱,足够她随时买到自己想吃的零嘴。

杜映雪接过爷爷手里的冰糕,小手搭上那冰凉枯瘦的手心,将五分钱放了上去。

爷爷奶奶并不推辞,只满目和蔼地看着这玉雪小人儿,招呼她下次想吃再来。

杜映雪本想多与爷爷奶奶待一会儿,奈何旁边还站着对她手上的冰糕虎视眈眈的黄雁。她撇了急不可耐的黄雁一眼,只得和爷爷奶奶道别转身走了。

“糯糯!现在天儿热冰糕化得可快了!”黄雁紧跟在杜映雪旁边出声提醒,艰难地将后半句“得赶紧拆开吃”咽了回去。

杜映雪低头看了眼手中只用薄纸裹着的冰糕,与几十年后包装花花绿绿口味也多种多样的雪糕冰激凌确实没有可比性。

她……也很多年都没吃过了。

尤其是在自己四十八岁时确诊糖尿病后,女儿就严禁她吃这种冰凉凉甜腻腻的东西了。

想到这里,杜映雪果断将冰糕塞到一旁快流口水的黄雁手里,“我今天不想吃,给你吃吧。”

黄雁此时只觉得自己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中,不,是大冰糕。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喜意,也没多问糯糯一句为什么不想吃,生怕糯糯突然反悔,只是粗暴地撕掉薄纸,一把将自己馋了快一个礼拜的东西塞进嘴里。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今天可以独享这支冰糕。

围观全程的杜映雪:……

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人能把一支冰糕吃出抽大烟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