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夜。
当我来到饭店附设的餐厅时,没瞧见火村。我先行享用自助式早餐,这才见他一手拿着英文报纸,一边打着哈欠前来。他今天上黑下白,全身有如围棋般的打扮。我心想他对服装的品味依旧没变,一边对他“哈啰!哈啰!”地,打着马来西亚式的招呼。虽是英文的哈啰,不过当地人喜欢重复同样的单字,这点和喜欢重复“不对!不对!”“多谢!多谢!”的大阪人颇为相似。
我们在吉隆坡的行程昨天结束,今天将搭乘电车前往怡保。卫大龙会到车站前来接我们,带我们前往度假胜地金马仑高原。
“火车几点?”
拿来食物的他,一边在核桃面包上抹着奶油,一边问道。这次的旅行由我负责筹划。
“八点十六分开车,到怡保是十一点十五分。”我全都记在脑子里。“大龙会来接我们,吃过午饭后就前往金马仑高原的莲花屋。”
“莲花之家啊!感觉像是极乐净土,挺不错的。”
大龙在电子邮件里告诉我们,这是家规模虽小但却可以好好放松的旅馆。应该颇値得期待!
我看见和我们一同参加赏萤火虫之旅的另外两人,他们从位子起身,向我致意后便离开餐厅。
刚才和他们一起倒牛奶时,我听见他们即将前往机场,搭飞机到兰卡威岛去,正好和我们搭乘火车前往高原的行程成了对比。他们在船上聊了什么呢?肯定是不会出现什么“恶”啊!犯罪啊的!正如火村所说,我对自己不合时宜的发言感觉愧疚。
“昨天我问了奇怪的问题……”当我正要开口时,火村以眼神示意我往远处窗边的餐桌看去。
“咦?”
“有三个人坐在窗边对吧!他们好像也要到金马仑高原,他们刚才在大厅谈这件事。”
肩膀宽阔个头高大的中年男子,和身材纤瘦看似他妻子的女人,再加上一个将一头长发染成褐色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像是来自日本的一家人,三人的打扮都很朴素。
“报上说昨天在市区的会馆,为上星期火车车祸的罹难者举行追悼会,他们参加完追悼会正准备回去,看样子是有亲人在车祸中罹难了。”
“嗯!你说的是从泰国开往马来西亚的火车相撞,死了十九个人那个吧”果真如此的话,日本的媒体也会大肆报导。“是吗?新闻说罹难者中也有日本人。”
“不知道他们的朋友是不是就是那个日本人?”
这场意外是快车撞上卡车脱轨停止后,又遭随后而来的货车追撞的双重车祸。听说轻重伤员多达六十多人,因为正好是在我们来马来西亚前发生的事,不得不多所关心。车祸现场极为悲惨,复原铁路必须花上两天的时间。车祸发生在泰国境内,大概在我们乘车范围的北方数百公里外。
“罹难者大多是头等车的乘客,如果要遇上这种事,我希望自己是在睡梦中,什么都不知道。比方说,在梦里观看草地棒球,正好飞来一颗界外球,没能躲过被打中额头,大叫‘啊!’的一声就上西天了。”
根据新闻报导,有许多乘客被困在撞得全毁的车厢中,在等待棘手的救援工作进行时死亡,真是令人痛心。
“我知道有国际列车行驶马来半岛,不是从泰国直通新加坡吗?”
火村开始喝起饭后的咖啡,我一边喝着第二杯红茶,一边问道:
“咦?这你不知道啊?伤脑筋!你还坐过!”
他曾和我搭乘火车,从曼谷经巴塔瓦斯到吉隆坡去旅行,这已经是十二年的事了。也就是说,我们曾经坐在没有冷气的二等车厢里摇摇晃晃,经过上星期发生车祸的地点。
“从曼谷出发的火车在巴塔瓦斯停车,如果要到新加坡,必须在当地换车,到吉隆坡再换一次车才行,也有横跨整个马来半岛,在曼谷和新加坡停留三天两夜的E&O列车。这辆名为The Eastern and Oriental快车的超豪华列车,是著名的东方特快车的东洋版。唉!价钱也很豪华,我们无缘消受啊!”
“你上去采访不就得了吗?可以报公帐吧!”
“就算可以报公帐,我也会超出预算。”
我们聊着聊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根据我这希望游刃有余地行动的负责人判断,我们决定各自回房去拿行李,坐在窗边的那三人,还在喝咖啡。
我们办理返房,抵达吉隆坡车站时还不到八点。因为还有一点时间,我们便欣赏了一下神气威风的车站外观。这是栋充满回教风味的白色建筑物,上有清真寺般的圆顶和尖塔,和红瓦的东京车站风格完全不同。我是第二次来这个车站,上次是从曼谷到吉隆坡来旅行。当时我没发现,车站的墙壁上嵌着日文的导览板,简单记载马来铁路的历史。
我们买了车票进入月台,不愧是上班时间,整个月台充满活力,不过比起日本的早晨,还是冷静许多,在客满的通勤列车中,夹杂了载货列车。没多久,我们的车进站了,不锈钢的车体上画着蓝、白、红三种颜色的线。
一上车,我发现车厢的内部和日本没有太大的不同,不过倒有许多全家出游、商务客和观光客等各式各样的乘客,也有欧美来的背包族。马来族女性戴的头巾色彩缤纷,尤其充满异国风情。入座之后,我用手帕擦拭窗户,才发现灰蒙蒙的是窗外,因为车厢里有冷气,窗外结了露水。
由Diesel车头牵引的列车准时发车,一离开高楼大厦林立的市区,就看到郊外挤满了开往市区的汽车,这样的都会风景真是到哪里都一样的景观也立刻飞逝而过,车窗外尽是橡胶和椰子园,绵延不绝的田园风光。啊!我果真是来到南洋了。
“这让我想起十二年前!”
我嘟哝着说。坐在走道旁的火村,边看着窗外边点头说:
“都是这样的景色。”
在曼谷的珐琅蓬车站与大龙告别后,我们搭上火车,他挥着大手送行,如今我仍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
这趟旅程炎热且漫长,火村和我把能聊的话题都说完了,两人只好沉默不语。天黑后气温还是没降低,即便打开窗户通风,我们也还是无法入睡,就算好不容易睡着,每回只要火车一进站,我就又会因为震动醒来,根本无法脱离半醒半睡的状态。火村经常从隔壁床消失,他为了要抽烟老往车厢与车厢之间跑。
半夜已过,或许火车正经过上周的车祸现场附近,我站在厕所一看,发现火村果然在那儿靠着墙抽着烟。车厢门开着,因为风和震动的关系啪搭作响。要是不抓住扶手站稳,说不定会被抛出车外。“小心点!”我多事地说。
火村默不作声。香烟的烟有如牵线一般飘散在黑暗中,他那一头比现在还长的乱发,好像忍无可忍生着气似地乱成一团。应该已经经过田野地区了吧!完全看不见人家的灯光,门的那边尽是一片漆黑,月亮也隐身云间。
我靠在火村斜对角的墙上,放任身体随车身摇晃,链接器铿锵作响十分扰人,说话也得大声才行。可能是因为旅行的疲倦觉得麻烦,我们俩都默不作声。
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凌晨零点,距离穿越泰国国界进入马来西亚,大约还要八个小时。站在这里待一会儿,眺望逝去的夜晚也好。站在国际列车的车厢入口,摇摇欲坠度过不眠夜晚的经验,今生或许就此一次。
我对于自己因为旅程即将结束,变得有些感伤一事,觉得有些奇怪。或许也因为在曼谷告别友人所致吧!
列车突然因为转弯而大幅摇晃,我脚步踉跄急忙抓住门边的扶手。
“危险!站在那边的日本人!傻愣愣地小心把命给丢了!”火村一边抓紧扶手站稳,一边说。
“我才不会死!我要真死了,对日本推理小说界的未来,可是一大损失!”
朋友对我的油嘴滑舌一脸不屑。“这种话留着你成为作家之后再说吧!你不是还在更新参加小说比赛连续落选的纪录吗?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你!”
“用不着你佩服!我自己清楚得很!作家和学者可不一样,虽然没有大学研究所毕业,历经助手、副手、讲师,接着成为副教授的模式可循,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一夜成名的!”
火村默默地直盯着我,“哦?是吗?少年啊!你的志向还真是远大!”
在那之后过了十二年。他在母校担任副教授我一边在印刷公司工作,一边写作小说并入选佳作,因而成为推理小说作家。我们俩果真成就自己的壮志了吗?
才不!身为作家,我的旅程才蹒跚学步刚开始,而火村和犯罪的搏斗也从此没完没了,他的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吗?必须完成什么,他才会满意微笑呢?
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我身旁的友人一直紧闭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