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黄昏时离开位于吉隆坡市中心的饭店,往东南方去。汽车行经四周房屋都是以水椰覆盖屋顶的村落,朝布朗达丘驶去。从这座设有灯塔的山丘上,可以欣赏号称价値两百万美元的夕阳,向西沈入马六甲海峡的美景。我们站在展望台上,距离盛夏日落还有一些时间,大海闪烁着金黄颜色,太阳遥遥在水平线之上景色美得惊人。
和我们一起参加这小小自由行程的,还有一对新婚夫妻。他们沈浸在两人世界中,对我们这两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根本不屑一顾。这也难怪,参加如此浪漫行程的,应该是像他们这样的情侣。
他们对着已经习惯观光客的野生猿猴连赞“可爱!”,轮流与它们合照,我对他们说:“我帮们照好了!”他们相当高兴。我心想自己要是再机灵点就好了。我有栖川有栖也未免太善良了!
反观我的朋友却抽着烟假装没他的事。
我们搭乘的休旅车,在前往最后的目的地前,绕道位于河边的餐厅。要是在此地用晚餐,正好可以调整行程吧!这是家露天餐厅,突出在水流缓慢的河面上,主要提供以椰子蟹为主菜的中式料理。另坐一的新婚夫妻手持敲碎蟹壳用的铁锤,喃喃私语地跟对方说“这要怎么用?”“把它给我!”。
我的朋友闷不吭声地喝着当地生产的虎牌啤酒。我心里纳闷,这家伙.一外出旅行,就变得比平常还冷漠的毛病还在?
“天空很美吧?火村教授!”
我说道,他抬头仰望已近黄昏的天空,“嗯!是挺美的!”他回答得虽然有些刻板,不过还算诚实。
“你怎么了?不好玩吗?你如果觉得麻烦,当初取消它不就得了!”
帮我们报名由饭店出发的这个行程的人,是我们二人的朋友。火村如果觉得与其因为接触大自然而深受感动,倒不如待在房里放松的话,根本不该勉强。不过我还是会参加的。
“我不是觉得不好玩,也不是累了,只是在发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不过我这可是在放松。”
真是失礼了!从学生时代相交至今十五年,我还是不了解你,真不好意思!
就在我们一一扫光陆续送上桌的各式料理时,太阳已经西沈,天空从天蓝色转成鸭跖草色,接着又变成深蓝色,颜色就这样微妙地变化着,如果说它每分每秒都在变化也不为过。我一边观察,心想如果要描绘这样的天空,该需要多少种颜色!
“这应该是脱衣舞表演吧!”
我脱口而出,朋友闻言皱起眉头。
“这不像是白昼的天空为了迎接夜晚的到来,一件件脱去外衣吗?”
“隔壁坐着新婚夫妻!两个大男人一起出国旅行也就算了,我可不想因为脱衣舞的话题遭人误会!”
“这是作家感性的表现。”
“作家的感性?你是作家吗?”
干嘛跟相声师父似地挑我的语病嘛!我叹着气说:“人家哪里会误会?外人一看就知道我们俩是非常有智慧的人。他们应该会以为‘啊!我虽然听见脱衣舞这三个字,不过他们应该是研究脱衣舞学的文化史学者吧!’”
话虽如此,其实是我希望别人这么看我们!我们俩身穿粗质衬衫胸襟大开,眼戴太阳眼镜,虽说是度假时的打扮,再自然也不过,不过外表看来或许有些颓废。如果告诉外人我们是推理作家和犯罪学者,别人恐怕真会以为我们从事什么吓人的工作吧!
日头落尽,黑夜来临。火村追加了两次啤酒,话也愈说愈多。用完晚餐,付清飮料的费用后,我们返回车上。黑尽的天空一角,不时闪着亮光,远方传来微弱的雷声,前坐的新婚夫妻互问“是不是要下雨了?”“因为西海岸是雨季!”。
不一会儿,我们便抵达目的地吉拉塞蓝卡河支流河畔。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到此观看萤火虫。在停车场下车之后,我们往看似小木屋的办公室走去,一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防虫液,涂抹在裸露的肌肤上。幸好白天炙热的太阳已经西沈,夜风令人心旷神怡,接下来我们将要一边欣赏萤火虫一边乘凉。
我们穿上分发的救生衣,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性急,那对新婚夫妻抢先往码头去。这期间来了一大家子看似韩国人的游客,我们俩没和那对夫妻同搭一条船,对彼此来说应该都算走运吧!就让他们不受干扰享受一下两人世界的甜蜜时光吧!我们也乐得不用眼睁睁看别人亲热,眼不见为净。
走下楼梯,河面漂浮着小船。或许是因为前后都是那一大家子,原本可容纳四个人的小船,只剩下火村和我。我对以眼神询问我是否已经坐安的船老大,用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他看见后便缓慢朝上游划去。
前面究竟有什么壮观的景色等着我们?我曾在电视上看过几十万只萤火虫聚集在一棵大树上的样子,十分梦幻且令人着迷。一想到不用多久我就可以亲眼看见这样的景致,就不由得满怀期待。
我试图看清黑暗的前方,不知还有多远……
“萤火虫!萤火虫!”
船老大以日文单字说道。我以为发生什么事了,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岸上的美洲红树丛里,果然闪烁着点点黄绿色的光。火村吹了一下口哨,船老大面带笑意。
“好美!好美!”
身为作家,我只能说自己的形容实在是太过老套(彷佛形容圣诞树似的!)。萤火虫彷佛自高原的夜空落下一般,在伸手可及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和地面的星星同步,一闪一灭,一闪一灭。大树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有如燃烧般发着光。虽然和我的想象略有出入,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失望,只能赞叹“实在太美了!”。
火村问:“上游也是这样吗?”船老大却听不懂英文。不过就算没问,随着船不断前进,答案自然不言可喻。萤火虫聚集的树木绵延不绝,当眼睛开始习惯之后,就会发现愈来愈多的萤火虫,甚至还能够看见对岸的光线。我们正在横渡银河,船桨的吱嗄声夹杂着冲击船缘的水声,远处还传来咏唱可兰经的歌声。我看了手表一眼,八点二十分,大概是祈祷的时间吧!我听得入神。仔细一想,萤火虫为了求爱拍击翅膀的声音,也是一种音乐,我们彷佛身处在偌大无声的合唱团中。
一深呼吸,闻到的尽是甘甜的草香。
“感觉好像要出现幻觉了!”
火村笑道,我也有同感。
“是啊!奇妙的世界!真是来对了!多亏大龙,我们才能看到如此的美景。”
卫大龙是我们朋友的名字。
天空出现闪光,低吼的雷鸣响起,但乌云似乎还在远方。这个国家的大气状态,似乎总是这么不稳定。又闪过一道光!部分的夜空已经被染成熏衣草色。
“萤火虫微小的亮光,看起来还真是坚强。如果人类也这样的话,也许会更讨人喜欢吧!”我说。
“只有杀人的家伙,会闪着红色的亮光。”
拜托哦!我心想。虽然这家伙向来把犯罪现场当成研究室,我却没料到此时此刻他竟会这样响应我。
“你在对抗什么?”
我愼重其事地问了他难以启齿的问题。这个问题之唐突,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火村的回答倒很冷淡。
“你不总是叫我‘临床犯罪学者’吗?我的对手当然是犯罪!”
“也就是说,你在和‘恶’对抗啰?那……你认为的‘恶’是什么?”
阴暗中坐在我对面的犯罪学者,点着了嘴里叼着的骆驼牌,看起来好像一只红色的萤火虫飞上船来。
“你是指就犯罪等于‘恶’的模式吗?”
“没错!”我回答道。“你想说这样的模式在犯罪学的世界中已经落伍了吗?就因为设定犯罪为何物的规定,符合规定的人因此沦为犯罪者,我可不想上标签理论课。任谁都知道有些东西只能称之为‘恶’,这指的是什么?”
“好一个古典的问题。关于这问题,有许多伟大的哲学家、文学家或宗教家写过许多书了。”
“我想听是火村英生的定义,我想知道你认为的‘恶’是什么?”
“好一个不问时间地点杀风景的问题。你硬是要问我定义,我觉得实在强人所难,心里也不舒服。我们一定要核对定义之后,才能继续话题吗?而且在提出这样的问题之前,应该先表明自己的吧!”
天啊!好一个难搞的老师!我心想还真难为了上火村专题讨论课的学生。
“没想到你竟然会对我这个才疏学浅的人的见解感兴趣,你是要我别随便问你问题是吧!老实说,对于一个以写作犯罪小说蝴口的人而言,我可能算是不求甚解,我从来没仔细想过‘恶’这件事。当你想确实掌握时,答案却自你手中逃脱。我以为为恶下定义,就等于为人下定义。”
副教授对着河面吐着紫烟。“嗯!再继续说!有栖川!”
“嗯……即使是最严重的杀人大罪,有句名言是这么说的:‘杀一个人是罪犯,战争时杀百万个人则是英雄’。‘恶’有它模糊混淆的一面。正因为如此,才会因为时间和地点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认定。但我们确实拥有‘恶’的概念,有以直观便能加以理解的‘恶’,有没有无条件认为杀人、抢劫或放火是‘非恶’的文化呢?”
“没有!这些叫作自然犯罪。”
“有所谓的‘恶’,那是人类才有的概念,也可以说能够直观‘恶’的只有人类,不是吗?”
“然后呢?”
话题突然严肃了起来,船老大毫不知情,依旧悠哉地哼歌划桨。
“嗯……正因为这样……也就是说……这个……”我脚步踉跄,“对了!如果要以一句话来说明‘恶’的根源,也许就是人类无法忍受自己不完美的弱点和骄傲。尽管是不完美不自由的存在,当你想从承认此事的痛苦中逃脱时,人类就掉入‘恶’的陷阱中,这应该是人类知性化不完整的一种不幸吧!这样的情形也会表现在害怕绝对无法体验的死亡,或反而对此感到焦虑的态度上。”
我虽已觉悟会遭到嘲笑,但犯罪学着却未推翻我的玩笑话。
“你的想法也未免太艰涩了。顺便一提,对于所谓的性善和性恳之说,你有什么看法?”
“哦!我觉得两者都是错的,应该无法只选择其中一个吧!看见未曾谋面的小孩掉进井裹,人本能地都会出手相助。在此同时,人只要活着,任谁都曾经做过程度不一的不善之事,没有人是天生的善或天生的恶。”
“但异于常人的恶毒之人和善良之人确实存在,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完全不知道火村到底想说什么?我反问他该不会是想提出科学证明,说善和恶是因为脑部功能的个体差异而形成的吧!他说:
“加拿大有一位名叫朗恩.乌达的临床神经心理学者,针对极度沈迷于反社会性逃脱行为的人的大脑,进行调査并提出报告,表示其中有九成的人曾经受过慯,尤其在前头叶的部分。他已经针对不同的受伤位置,和功能不全的种类,完成产生的人格障碍的硏究。目前在法庭上,以被告犯案时精神耗弱为由,要求从轻量刑的战术,经常遭到律师滥用,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流行改用大脑功能不全也说不定。比方说‘被告的生活虽然正常,但经PET扫瞄后发现大脑边缘的扁桃体,曾遭受严重伤害。’”
偌大的树枝在头顶上伸展,树枝尖端也有荧光点点。
“根据这样的学说,犯罪者也就是为恶之人,就是天生的‘恶’吗?果真如此,与其将犯罪者当成制裁的对象,是不是反而应该将他们当成治疗的对象?”
火村叼着香烟摇着头。“等等!大脑功能不全和犯罪行为的关系究竟有多密切,我这个社会学者并不清楚。我只是认为该不会完全无关吧!”
“曾有人说犯罪者的染色体异于常人。”
“你指的是正常男性的XY性染色体变成XX,因而产生柯林菲特氏症候群是吧!这和犯罪之间的关系尙未获得证明,我从没说过有天生的犯罪者。”
话题逐渐扩大,距离我原来的问题愈来愈远。船老大也终于注意到我们俩有些不对劲,不再继续哼歌。
“话题会偏离至此,应该是从异于常人的恶毒之人和善良之人确实存在那里开始的吧!火村教授认为‘恶’单纯只是一种个性吗?”
他若无其事地点头。“没错!如果不是个性是什么?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东西。只要不是无神论者,就可以称之为神的礼物。即使不像黑发黑眼、金发蓝眼般一定的赠礼……,你看!”他指着发光的树木。“这里有无数的萤火虫,有的闪烁着强光,也有光线微弱的,它们也一样。”
我们似乎来到折返点了。船老大在河中央缓慢回转船只。
“‘恶’是神创造出来的吗?祂为什么要……”
“祂的心意令人感激不是吗?你该不会以为神只爱美好纯洁的事物吧!支配神的大脑的,是以顾全大局的观点所见系统恒常的安定。因此,祂无法满足于仅能重复分裂的单细胞生物,祂创造出男女,令他们各自提供一半的材料,共同创造子孙。如此便可由内容些许不同的无限变化中,创造出生命力更强的生物。”
“你是指因应环境变化而生吧!”
这下子变成上初级生物学了。
“没错!‘恶’不过是诸多变化之一。有人天生高大健壮,也有人矮小但却聪颖;有人老实温和;也有人活泼好斗。若没有这些差异,每个人都如同草履虫般完全相同,只要环境有些许改变,或许就会全数灭亡。”
“这对生物而言是可喜的状态,所以才会出现个体差异。也因为如此,所有生物容易因应环境变化,不同的个体却也都必须经历死亡。在怜惜夸赞自我的同时,也不由得叹息感伤孤绝的存在,爱和恨因此而生。”
船老大似乎说了什么,不是针对我们,而是在对擦身而过的另二艘船的船老大打招呼。火村突然自河面掬起水说:
“我们无法预测人类的未来会出现什么样的危机,在面对迎面袭来的危机时,有可能是头脑清楚具行动力的人,也可能是狡猾卑劣的人,得以存活下去;也有可能只留下残忍粗暴的人,成为人类的血脉。为了能够因应各类危机,神想到以有性生殖的方式来增加变化。你刚才所说的‘恶’,也是变化之一。”
我有许多理由可以反驳他。“你的话听起来感觉像是肤浅且杂乱无章的思想,这世上没有天生头脑清楚和残忍粗暴的人吧!更何况是天生的‘恶’?”
“是没有!”他直接予以否定,“或许有因为大脑功能异常而产生的犯罪,但这和‘恶’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大概是吧!人因为后天给予的条件而为恶或幸免于恶,这和这个个体所处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就算我没说,火村也不可能不懂,他擅长的犯罪社会学,就是专门研究这个的。
“你倾向由‘社会是犯罪的培养液,犯罪者则是细菌。’这句话,所代表的里昂环境学派。当然,人之所以成为犯罪者,社会性的主要原因也纠缠其中。这不是神叫你过来,然后事先加以烙印的结果,因为神创造的不是犯罪者,而是‘恶’。”
我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火村如同名侦探般,加入警方的调査追捕犯罪者,之后再将他们送进制裁的法庭,他憎恨这些人。然而你问他憎恨的理由,他总是以“因为我曾经想杀过人!”来打马虎眼。为什么会这样呢?
“火村教授之所以憎恨犯罪者,是因为身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无法原谅这些误食神撒下的恶饵之人的愚蠢吗?也就是说,你企图指责犯罪者放弃不选择‘恶’的自由。”
火村抽着第二根烟。
“因为人类有选择逃避‘恶’的自由,却因为他们未善用而加以惩罚的理论,实在离谱。佛洛姆曾大声疾呼,他说这样想法来自犹如沙特哲学般,中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人类有这么自由吗?”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自由。
“我虽然一知半解,不过已经了解你不是和‘恶’对抗。你虽然像是个科幻小说中的英雄,但你狰狞以对是神吧!”
他笑了。
看见码头了。我们即将和萤火虫告别。
“所幸神利用雄雌两性发明了有性生殖,我们才得以欣赏如此的美景。”火村将烟蒂收进携带式的烟灰缸里,一边说道。
天空又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