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杜召几次都是西装、背头,今日不修边幅,整个人都松散着,蓬松的软发落在额前,竟添了几分少年气。不过脸还是臭的,冷眼俯视她:“别唱了,走吧。”
说完,他继续往大门走去,进了车的副驾驶。
班主迷糊了,这戏还未完,怎么就让走了?他看向邬长筠,怕是这丫头刚才又冲撞了人家,到跟前问:“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说狗。”
“那怎么让走?”
“你去问他,我怎么知道。”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是唱还是不唱了。
杜召从车里拿了个文件袋出来,路过戏台子时,对邬长筠说:“你过来。”
班主闻言,推了她一下:“快去,客气点,收收性子。”见邬长筠不答,又道:“听见没有!”
邬长筠不耐烦地说了句“知道”,便跟了过去。
班主在后头看着,摇摇头,自言自语:“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杜召直奔书房,把文件袋撂在书桌上,从抽屉随意拿出几张钞票,走到邬长筠面前。
邬长筠刚要接,杜召收回手:“不谢谢爷?”
“多谢杜老爷。”
杜召把钱放在书桌上,人也靠到桌边,闲散地看着她:“我的戏票呢?”
是前日躲流氓进他车里应下的票,邬长筠记得,她看向桌子上的纸:“借下纸?”
杜召没应声,是默认了。
邬长筠走到书桌另一边,拿起纸笔,弯下腰写字。
杜召就在另一头注视着她。邬长筠穿着戏服,大红色,与这单调灰暗的书房格格不入,他看着她头上的绒球一个个微微打着颤,真热闹。
不一会儿,写好了,邬长筠撕下那纸甩了两下,让墨风干,随即递到杜召面前。
杜召接过来看了眼,不禁笑了:“字不错,读过书?”
“自己学过点。”
“戏院不认怎么办?”
邬长筠从头顶取下一根细簪,扎了下手指,将血揉开,摁在那张手写的戏票上,再抬眼看他:“杜老爷放心,只要我唱一天,就永远生效,杜老爷来捧场,高兴了给我多赏点就好。”
杜召笑了:“老板都没你会挣钱。”
邬长筠拿起桌上的钞票:“一码归一码,这赏钱,我就收下了。”
杜召把戏票放到桌上:“行了,滚吧。”
“那就不打扰杜老爷了。”
邬长筠走下楼,众人在外头等信,班主见人出来,赶紧迎上去:“老板说什么了?”
“让滚。”
“滚?让你滚还是让我们滚?”
邬长筠拿起一张钞票,手指弹了下,揣进口袋里:“一起滚。”
……
一大早,李香庭没见到李仁玉面,知道人醒了,隔着门问候一声,没得回应,便去公司了。
这次来,不是上班的。
赵蓝噘着嘴,眼眶红红的,快哭了:“都怪我。”
“谁都不怪,我对这行没兴趣,早晚都是要离开的,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虽然我不在这工作了,但以后还会来找你们玩,大家有空常聚啊。”
同事们声音此起彼伏:“一定!下次我请客。”
“你可得多回来,我们会想你的。”
“就是,该轮到我做模特了!”
说完,众人皆笑了起来。
李香庭感动地看大家的表情,虽只相处数日,但已生了感情,他也不舍:“回头你来给我做模特,画油画。”
“真的?太好了!”
一个戴眼镜的男同事忽然问:“那你下面准备干什么?”
李香庭说:“我准备出去租个房子画画。”
赵蓝:“你和家里闹掰了?”
“没有,只是觉得自己住自在点,我和我爸观念上有点分歧,怕气死他。天天在家,难免吵架。”李香庭见一个个沮丧着脸,安慰道:“别这么低沉,又不是不见了。”
赵蓝低下头,还是流了眼泪。
“哎呀,别这样,”李香庭拿出方巾给她,“你心里过不去,就晚上请我们吃饭去,我得好好宰你一顿。”
赵蓝哭笑不得:“那得喝个通宵。”
……
沪江的夜总是热闹的。
红春戏院前台阵阵喝彩,后台一片混乱,大伙都忙着换装上场。
邬长筠今日唱《打青龙》,一身蓝白色丫鬟装,清新又俏皮。
上一台戏离结束还有一会,她拿上棍子到块宽敞地活动下手脚,忽然听外面敲锣打鼓声停了,阿湘咿咿呀呀的唱声也没了。
正疑惑,元翘急促地跑了进来:“长筠,不好了!你快躲躲!那个死肥猪又来了!”
外面有人闹事,宾客被吓至两侧,一个穿长衫的胖男人叫嚷着让邬长筠出来。
她不顾元翘阻拦,出去查看,只见来了七八个人,为首,是个专抢良家妇女的地痞头子——吴老二。
老熟人了,起初总要保护费,砸了好几回场子,后来看上邬长筠,隔几天就来骚扰一番,想娶她回去做姨太太,这次兴师动众的,还带了聘礼,像是动了真格。
邬长筠上前:“吴老二,有什么事外面说,吓得客人跑了一半,这戏票钱你赔?”
吴老二个子不高,看邬长筠得抬着头,人又胖,肚子鼓得像塞了个大冬瓜。他色眯眯地笑着,朝前上两步:“你跟我走,整个戏院买给你都成。”
元翘冒头说了句:“早说了不嫁,你再闹事,我们可要报官了。”
“呦,小娘们性子挺烈,跟你筠姐姐一块嫁来得了,爷照样宠你。”
元翘刚要“呸”,被邬长筠拉到身后。
戏院老板上去说话:“大哥,这台上还唱着,您看——”
话没说完,一巴掌被吴老二旁边的跟班打得趴到旁边的茶桌上,倒了一地瓜子花生。
那跟班抬着下巴指他:“大哥是你叫的!”
戏院老板爬起来,继续点头哈腰:“大爷,大爷。”
跟班又踹他一脚:“滚,没你说话的份。”
班主虽胆小,但邬长筠到底是自个戏班子的人,还是老班主的亲徒,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老爷,这丫头又凶又坏,不讨人喜欢,天天舞刀弄枪的,以后准惹您生气,您看要不等——”
吴老二恶狠狠地看向班主,额头一条赫然的疤直通眉毛,给他吓得一头汗,低下眼去,继续说:“她和玉生班还有几——”
话没完,又被打断了,吴老二手背到身后:“你再废话,老子割了你舌头炖汤。”
班主闭了嘴,
周边的伶人们也噤声。
吴老二看向邬长筠,立马换了副嘴脸,一脸憨笑:“小筠筠,你就从了我吧,以后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你点个头,我排你做老大,回去就休了那丑娘们。”
邬长筠淡定地看着吴老二,忽然笑了:“只休一个啊?”
吴老二见她这可人的笑脸,乐开了花:“全赶走!只留你一个。”
“这还差不多,你先回去,我考虑一下。”
阿渡拽她衣角:“长筠姐。”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继续往吴老二走去:“你把这些东西先拿走,得容我再唱几场,也好跟兄弟姐妹们道个别,还有师父那里,也得打声招呼。”
“必须的!改日和你一起去看他老人家!”吴老二扇子一合,对手下道:“大伙都听到了啊。”他迎上一步,握住邬长筠的手,搁鼻子前闻了下,“我的小长筠,那为夫可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邬长筠抽出手,用手指抵住他的肩,往前推了下:“行,回去等着吧。”
“哎呦,舒服。”吴老二捂住她触碰过的地方,淫.荡地笑着,随即招呼手下一声,“走,回去等新嫂子上门。”
人都走了,班主揩一把汗:“长筠,你真要跟了他?”
旁人也纷纷相劝:“他可是恶霸,不能啊!”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着他我都要吐。”
“长筠,要不你先到外地躲躲,过阵子再回来。”
邬长筠冷下脸,只字未言,转身回后台:“都别聚着,客人还在,继续唱。”
元翘跟在她后头:“姐,你可别想不开。”
“我有数,你去忙吧。”邬长筠重新拿起棍子练功,不理她了。
……
吴老二喝多了,半夜才回他的九姨太太家。
进门就嚷嚷:“倒水。”
“倒水!”
没人应声。
他骂了句“妈的”,跌跌撞撞自己去倒,冰凉的水,洒了一手。
正甩着,一张帕子递了过来。
他猛地夺过来,边吼边转身:“臭婊.子,叫你半天,死了还是聋了?”他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穿了一身黑的人,这个头,不像自己那暖床的啊,正伸着头去看,脖子上一阵温热。
还没感觉到疼,血瞬间喷涌而出,吴老二这才反应过来,痛得捂住脖子,张大嘴,却出不了声,瞪圆了双眼盯住面前的人,伸手要抓。
没碰到人,反被一脚踢倒在地上。
黑衣人踩住他的手,逐渐靠近:“吴老二,听得出我声音吗?”
吴老二当然认得,不说这声音,就是这对让自己日思夜想的眼睛,就叫他一眼识别了,认出人后,更是张牙舞爪地去拽她的袖子。
邬长筠歪了下脸,看他痛苦的表情:“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老二啊,你去阎王殿等我吧,”她看向吴老二的鼻子,想起在戏院他闻自己手的模样,拿刀拍了拍他的脸:“你是真恶心,不把你这鼻子割了,我得几天吃不下饭。”她将刀靠向他的鼻尖,笑了起来,“忍一下,我刀很快。”
……
等人死透了,邬长筠才收刀。
刚要从窗户出去,听到身后声音,她立马回头,到床边把床底的人拎了出来。
是个女人,他那个姨太太。
女人被吓得直抖:“我什么都没看见。”
邬长筠一刀下去,停在她脖子前,终还是没下的去手。索性自己遮了面,她也认不出。
邬长筠松开她,往窗户去。刚走两步,女人抱住她的腿。
邬长筠俯视过去。
女人趴在她脚边,哭得梨花带雨:“求你,带我出去。”
她冷漠地看着女人,没有回应。
“我是被抢来的。”女人卷起袖子,两条手臂上全是鞭痕,新的,旧的,交杂在一起,画似的。她又拖着身体往外爬了两步,“救救我。”
邬长筠看向她的右脚,被镣铐锁住,另一头拷在固定的铁床上。
“钥匙呢?”
“那个架子上,我够不到。”
邬长筠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
女人道:“在柜子顶上。”
邬长筠摸出钥匙,走过来,扔到女人面前:“你自求多福吧。”
语落,便从窗户跳了下去。
……
邬长筠回到家,将黑衣褪去,赤.身立在镜前。
她回来晚,没打热水,开了水龙头,接一盆冰冷的水,从头倒了下去。
这会才四月,晚上天寒,一盆刺骨的凉水浇下去,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邬长筠冷冷地看着镜子里湿淋淋的自己,眉毛上还挂着一滴被稀释的血。
她挑了下眉梢,用手指刮下。
脑海中又浮现刚才那个女人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毫无善心,这双手沾过多少人的血早已算不清了。
只是那一刹那,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死了十四年的蠢女人——邬山月。
……
邬山月跟李仁玉的时候,李香庭的母亲、李仁玉的原配夫人同李仁玉还不认识。
邬长筠曾有个哥哥,叫李香桐,是李仁玉的第一个孩子。当年邬山月生下他后,李仁玉把娘儿两藏在乡下老家,自己去城里另娶了位大小姐——华美米业老板的千金。他说和那个女人没感情,只是在沪江根基不稳,需要有个强大的岳父托起自己,等生意好些再和那女人离婚,迎娶她。
邬山月信了。
李仁玉对她很好,到底是初恋,还为自己生了第一个儿子,情谊还是深的。虽陪伴少,吃穿用度却从没缺着,还请了保姆贴身照顾他们。
邬山月就这样被藏了两年,直到原配夫人意外去世后,李仁玉才把她接到城里。这时她才知道,李仁玉不仅娶了位新太太,还纳了个姨太太。她大闹一场,不让李仁玉看儿子,连他请的保姆都轰走了,换了个地方住,靠卖青团营生。李仁玉来哄过几回,两人却一次比一次吵得凶。他是个极其要脸的人,被女人指着鼻子骂,本就厌烦,回家又经姨太太周月霖吹耳旁风,便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了。
做小生意攒到点钱后,邬山月又开了家门面,生意还不错,因为要忙着赚钱,就请了位保姆在家带李香桐。
钱是越赚越多,可李香桐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三四岁的小孩应该活泼乱跳才对,他却整日无精打采,除了睡觉就是呆呆地坐着,体弱多病,动不动感冒发烧。
于是,邬山月请了个帮工在店里看着,多匀些时间亲自照顾孩子。可千护万看,李香桐还是生了场大病,去医院,医生也说不出什么问题,只能先住院挂着水。
一天傍晚,邬山月趁李香桐睡着,回店铺一趟,远远就见前方浓烟直上,再看,可不是自己的店。
救火队不停浇水,邬山月跪倒在地上,被路人扶住,眼看着火与水,烧尽、浇灭她所有的希望。
邬山月灰头土脸地回家,却发现这段时间存的钱全没了,保姆也不知踪影。
医院里的李香桐还在等着用钱,她没办法,只能去求李仁玉。
那晚风雪交加,她被拦在李家门外,跪在门前呼喊。
李仁玉携妻儿岳父家了,家中只有姨太太和下人们。周月霖打着伞出来,叫她离开,称老爷不想见她。
跪到半夜,邬山月心灰意冷,回到医院病房,却得到了李香桐的死讯。
她抱着孩子哭到天明,最终倒了下去。
昏迷一整天,醒来后,护士告诉她有了身孕,已经四个多月了。
邬山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很久没来月事了,这段时间一直忙于赚钱,根本没注意到身体的变化。
失去一个,又来一个,她痴笑着造化弄人,将李香桐的尸体带回家,为他梳洗、换衣,给他讲故事、唱童谣。
后来,尸体开始发臭,她找到辆推车,把儿子带到李家门口,一直等到李仁玉携家眷归来。
养了这么大个私生子,新夫人气得直接回了娘家。
失去亲子,李仁玉也痛心,安排人将其安葬。
却被邬山月拦住,当街痛骂李仁玉负心汉,将这几年他所作所为悉数讲出。
李仁玉见她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模样,哪还是情窦初开时绵绵话语的乖巧爱人。
可到底还是愧对于她,不忍昔日情人流落街头,便把发狂的邬山月关进了客房,送上新衣,还安排专人服侍。
无奈邬山月不吃不喝,从早到晚不停歇地咒骂李仁玉,眼睛快哭瞎,喉咙也喊坏了。
一日夜里,周月霖过来看她。
这位姨太太的样貌普通,看上去温柔娴静,不像其他男人的妾室那般娇艳可人,却深得李仁玉欢心。
邬山月披头散发颓废地窝在墙角,朝来人看过去,却注意到周月霖身后的妇人。她朝前爬两步,认出人后,忽然瞪大眼咆哮着要去抓她,却反被按住。
邬山月张着嘴,发不出声,多日未进食,身上也无力气,急得眼泪掉了下来:“你——你——”
“说不出话,就别费力了。”说话的,正是那携款逃跑的保姆。
邬山月指着二人,嘶声不清不楚地喊道:“你——们——”
“是啊,我们,她是我在娘家的姆娘。”周月霖大大方方承认,若是从前,他对这个养在外面的女人还有几分忌惮,到底还在老爷心上,可如今她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怕是街上的叫花子都不会多看一眼,“好姐姐,你不会真以为,你那短命的儿子是病死的吧。”
邬山月怔住了。
周月霖忽然笑得花枝乱颤:“是我叫她到你家帮佣,给你那儿子慢慢,慢慢下药,神不知鬼不觉,把他身子喂垮,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本以为要喂上个一年半载,谁知那短命鬼才撑了三个多月。”
邬山月闻此,疯了一样挣扎着朝周月霖扑过去,又被那保姆按住。
周月霖往后退一步,嫌弃地看着她,用纱巾捂了捂鼻子:“瞧你臭的,难怪老爷这么厌恶。”
邬山月脸挨着地,痛哭流涕。
周月霖端坐到椅子上,欣赏着李仁玉刚送她的粉钻戒指:“老爷不过是看你可怜,暂且把你放在这,等太太回来,你觉得,还能留你这个疯女人一命吗?你觉得,老爷还会护着你,和钟家反目?我要是你,自我了断算了,说不定你死了,老爷还能记住曾经的好。”
是啊,他若想护,自己怎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邬山月闭上眼睛,泪水滑落到冰冷的地面,糊了她半张脸。她忽然咬住保姆的手,疼得人嗷嗷直叫,边打她的脸边抽手。
邬山月死死咬住,生生拽下一块肉来,叫保姆坐在地上痛嚎地直蹬腿。她吐了肉,朝周月霖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掐住她的脖子。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保姆顾不上疼痛,赶紧又去拉她,拽不开,只能拼命大喊:“来人啊,杀人了!”
“救命啊!”
……
这事惊动了李仁玉,他负手立在门口,看着被扣下的疯女人:“你到底要怎样?”
邬山月忽然给他跪下,嘶声力竭:“周……月……霖……杀……了”
沙哑含糊的一句话,没人能听懂。
邬山月没办法,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地上写下血字。
周月霖见状,赶紧拉住李仁玉:“老爷,她怕是疯了,我看还是叫人带她去医院看看。”
李仁玉皱着眉,默认了:“也好。”
一个周字还没写完,李仁玉就走了。
邬山月抬手望着他的背影,悬了片刻,还是落下了。
昔日爱人,海誓山盟,为何会变成这样?
耳边想起周月霖的话:
“我要是你,自我了断算了,说不定你死了,老爷还能记住曾经的好。”
是啊,死了,倒干净。
她绝望地看向不远处的墙,刚想撞上去,腹部骤然一痛。
孩子。
不,她还有孩子。
邬山月往下看去,掉了几滴泪,干枯的心有了一丝生意。
她忽然仰头癫狂地笑了起来。
弃我之恨,杀子之仇。
总有一天,我要你们狗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