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梧回到厢房时,妙槿正站在门口等着,满脸的不放心。
“姑娘去了那么久,再不回来,我都要急的冲过去要人了。”
妙槿绕着江稚梧检查。
江稚梧心情轻松,捏了捏妙槿的手:“胆子小,你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她拉着妙槿的手到桌边坐下,环顾了一圈,“白娘呢,还在外头?”
“是啊,”
妙槿斟上热茶递到江稚梧手中,口气揶揄:“鸨母哪里有安分的,早早回来了才不正常。”
江稚梧瞋了妙槿一眼:“不可无礼,什么鸨母,你也不嫌羞……”
“本来就是。”
妙槿把瓷壶往木盘中用力一放:“深更半夜,她独身与外男相会,她都不嫌羞我嫌什么。”
“你这小妮。”江稚梧拧上妙槿的胳膊,不许她再口无遮拦。
后头她们少不了要和白娘接触,若是妙槿一直对其心存偏见,只怕日后的相处都难办,再说雨霖舍的人都武功出众,耳力超群,这些话要是传到许鹤沉耳中,也是不好。
在这雨霖舍,她若想立足,须得谨言慎行,背靠许鹤沉好乘凉才是。
江稚梧伸手点在妙槿眉心:“我方才也是独身与那许公子相会,在你心里,是否我也不安分了?”
妙槿骇然:“白娘是白娘,姑娘是姑娘,我何曾说过姑娘的一句不是!”
“既然如此,为何同样事情白娘做出来便为你不齿?”江稚梧板着小脸,“言人当慎,咱们现在寄人篱下,你不可再无凭无据的乱说。”
妙槿说不出来那么多大道理,于是拿出天下人皆鄙夷鸨母的论调,又让江稚梧万万不可以和那种下九流三姑六婆去自比,平白的跌了身份。
在她心里,她们家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六艺八雅无不精通,女经女则倒背如流,对男子更是从不多看一眼,不像那些没脸皮的轻浮女子,遇着个男人恨不得贴上去。
但是好苹果怕虫咬,就怕她们家姑娘心思纯善,却被存心不良的人带歪了。
她道:“姑娘自然是端正的人儿,就是怕那个许公子心术不正,不然怎么会请青楼的鸨母来?不入流的江湖人士也敢肖想姑娘——”
“咳咳!”
清咳声打断妙槿,刘管事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少主让老奴给二位送些吃食热汤来。”
江稚梧与妙槿同时顿住,看向刘管事肘上挂的漆盒。
红木雕花漆盒足有四层,被搁置在木桌上时发出沉重的闷响,随着刘管事的动作,漆盒由下至上依次排开,共三荤三素一汤,都用银錾花碗盖装盛着,还有点心果品若干,色泽诱人,香气腾腾。
刘管事摆上吃食,又奉上漱口的银叶盐茶水,按嘴的巾布,甚至还有辟毒筷等等,一一放好后,才双手一扣,恭谨低头;“二位慢用,用好了把碗碟连同漆盒一起放在门外就行,老奴会来取。”
一举一动,谦而有礼。
待刘管事身影刚消失在门后,屋内二人早就空瘪的肚子瞬间发出咕噜叫声。
江稚梧与妙槿相视一眼,妙槿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对上江稚梧揶揄的目光,强撑着嘴硬:“不过是一些吃食罢了,说明不了什么,下九流就是下九流……”
妙槿本想多分辨几句,只是肚子又咕噜噜叫起来,颇有一声更高过一声的气势,实在是嘴硬不下去了,指着肚皮骂了句“没骨气的东西”。
江稚梧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许公子能以礼相待,已是君子之举,咱们不能再挑挑拣拣。”
妙槿噘着嘴:“我当然知道,但若是自己先把自己轻看了去,旁人更不会好好对咱们,早前在魏氏家就是你我太过随和近人,才叫那癞蛤蟆董贵胆敢动了邪念。
“姑娘就应该把架势摆起,腔调拿足了,让人知道你是个得好生伺候着的贵小姐!”
这句话让江稚梧短暂的沉默一瞬。
贵小姐?
她还要继续撑着这个身份吗,又拿什么去撑呢。
若是遇上趋炎附势的一般人家,她倒是可以编个矜贵身份,好好装腔作势一番,让人不得不重视自己。
但是……目光落到眼前的一应器皿上。
全银的碗筷精致而有分量,时令的菜式鲜翠欲滴,每道菜碟旁还用小竹简标注了原料,甚至还注解了与哪些食物相克。
如此礼仪,就是从前在相府也不见得有这么精细。
几次简短的接触,她能清楚的意识到许鹤沉的阅历与本事远在她之上。
在这样的人面前装腔作势只怕会自取其辱。
她心思通透,所思所感反映在脸上,汇成一个无所谓的浅笑:“我如今这样,又是哪门子的贵小姐……”
门外铺了满地的月光,屋内气氛忽然低落。
“……”妙槿对着江稚梧的笑脸,忽然有些后悔说这些了。
“算了,说到底,只要姑娘高兴就行。”
妙槿起身给江稚梧盛了满满一碗虾仁羹,默默伺候她用饭。
江稚梧弯了弯唇,这回带了几分宽慰,招呼妙槿也一起用。
饿了多时,加之这些菜式的确美味,直教人越吃越味蕾与胃口越大开,主仆二人谁也不说话了,沉默吃了好半晌,直到一道高亮婉转的女声打断平静:
“危亦安不是走了吗,怎么还有功夫给你们送吃的?”
白娘摇晃着丰腴的身子走进来,随意扭着在桌前坐下。
“伙食不错呵。”
她摇着扇子,胭脂的香风飘散,味道甜而不腻,反而叫人想起家中长辈会用的香,无端有些亲切。
江稚梧细声道:“是许公子让刘管事送的,不是安公子。”
她放下筷子,执起巾布按了按嘴角,又拍了拍还在往嘴里送饭的妙槿示意她别吃了。
大家小姐规矩多,过酉不食便是其中一项,目的便是为了女子保持清瘦细条的身材,以前在家里中阿娘便是如此日日要求自己的,想来白娘这里只会更严格。
谁料白娘扫视了这桌上饭菜一眼,又往她稍显平坦的胸口处乜斜,随即笑道:“那江姑娘就好好用,别辜负了许少主的一番美意,多吃点,也把身子养圆润些。”
末了又添了一句:“这身纱裙不适合江姑娘,夜里换下就扔了吧,我那还有其他的,晚点给你送过去。”
说罢起身回到小隔间休息了。
妙槿见状又盛了一勺热汤到碗里,吸溜着说:“不拘节食的规矩,她这点倒是还不赖……”
感慨之间,刘管事回到书房。
“按照少主吩咐的,热汤饭送过去了,和白娘也嘱咐过了。”
许翎轻“嗯”了一声,并未抬头,只因他此时正立于书案前,挥毫落纸。
刘管事又掌了一盏新油灯到案台,拧着浸过热水的白帕子放在许翎左手边的小瓷碟上。
“少主敷一敷眼睛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务明日再处理。”
“无妨,就快好了。”
许翎走笔龙蛇,洁白干燥的宣纸上随之现出片片黑亮形状。
夜渐深,连蝉鸣都弱了下去。
他收笔,看着叠翠鎏金的屏风,想到的却是江稚梧那双素手。
纤白,柔软,皮肉细嫩,筋骨漂亮。
思绪回笼,许翎捏起纸张交到刘管事手中:“明日找刀匠照着做出来。记得嘱咐刀匠,要做得薄而韧,半掌大小即可。”
刘管事应下,又催着许翎到小榻歇下,重新热了帕子来为他覆在眼睛上。
一袭深袍的青年和衣躺下,冠发利落,肩宽身正,眉骨高挺,与白帕子形成三角缝隙,干净利落。
——
夜色浓稠,薄衾如缎丝滑,江稚梧梳洗后的长发散落,比锦缎还要柔亮上几分。
她双腿蜷于榻上,掏出那枚黑玉戒对光看了。
漆黑一团的玉,一点纹雾也没有,看不出是什么籽料。
她又细细看了上头雕刻,繁复又古朴,是她从没见过的纹样,与外圈的精细相反的,戒圈内壁干净光洁,唯留有一个“许”字。
许鹤沉应当是他真名。
江稚梧心想。
她掏出问白娘要来的针线盒,从中找来数根同样深到发黑的红色棉线,缠绕到玉戒上,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绳结绕着黑玉戒围成环,出现在掌心。
她把玉戒连同绳结一起放到枕下,随后躺上去,阖起眼眸,似是入眠了。
夜风微凉,带来木质清香。
江稚梧闭着眼睛,脑中过着桩桩事情,她想她初来乍到,已经和段氏兄弟结下梁子,对白娘与许鹤沉的关系也还有些疏远,便有些隐隐的不安。
又想起还有一节花鸩送来的木料在搁在廊下,那么一大块儿横梁木,除了不倒翁,还可以再做些别的东西来。
她侧过身去,手下意识伸入枕下摸上那枚黑玉,掌心的温软触感让她不知不觉安下心来,合着薄衾里的木棉香味沉沉睡去。
失去意识前,她心想,或许自己送些东西给这些杀手们,一来二去的,关系便可融洽些。
或许,也可以给许鹤沉送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