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梧没有立刻回答。
她不确定能否把实情说出,若是说了,她是江丞相的女儿、在逃的官妓的身份也暴露了。
思量再三,她试探道:“许翎害死我爹娘,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被安上杀父仇人帽子的许翎俯身凑近了,眯起眼睛再三确认,他与这姑娘是头次相见。
江稚梧被对方突然靠近的动作惊到,微微后仰半寸。
许翎的目光直接,毫不掩饰他在观察江稚梧眼鼻的形状、发髻的穿插、衣物的布料。
江稚梧有些耐不住那过于浓烈的目光,头垂了下去。
许翎的目光就顺理成章落在江稚梧的耳朵尖上,那上头有一颗小巧的红痣,视线匀速滑动,再次聚焦在江稚梧的眼眸,许翎直起身,下了论断:“你是江谷的女儿。”
江稚梧睫毛颤抖,定定回望许翎。
说不上来是害怕还是雀跃的感情在内心翻腾,江稚梧既担忧被认出来的后果,又欣喜还有人能认出自己。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们之前见过吗?”她低声问。
许翎并未回答江稚梧,将话题切了回去:“你为什么说是许翎害死了江谷?”
江稚梧乖乖回答:“我爹爹想要削北庭的王权,便遭到他的报复。”
“京中确实有这样的风言风语,”许翎眼中多了轻蔑:“他们这么说,你便这么信了?”
江稚梧摇头,她自然也经过自己一番思考:“爹爹一直主张削藩,大安的这些藩王里,两位亲王的兵马不多,异姓王中,西临崇文弱武,南晋和东齐都已不在,算下来就只有兵足马壮、土肥人旺的北庭对大安的威胁最大,爹爹说是削藩,其实就是削北庭。
“早年的推恩令,如今的广开互市,都是为了遏制北庭壮大。
“若从钱和权上算,爹爹与许翎,应该确实是针尖对麦芒,许翎想除掉爹爹以彻底了结心患,是最有可能的。”
她说完这些天自己不能安寐时的所思所想,再次确认了,害了自己一家的,只能是北庭王无疑。
早年的推恩令没能进行下去,如今的广开互市也中途荒废,可见北庭王的势力之大,虽不参政,但这些关乎国本的政事中无不都是他的身影。
葱白手指攥紧了衣襟下摆,江稚梧低下头。
对方权势滔天,而她人微势薄,连董贵那样的下三滥都能对她随意欺凌。
曾经被捧在手心还怕摔了的雏鸟被迫走出巢穴,才发现原来自己那么弱小无用。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就连她露在外头的半截纤细脖颈,落在旁人眼中,轻易便可折断。
许翎起身换到另一侧阴凉处,就江稚梧所谓的分析,一声轻笑:“为了互市分走的那点钱,铤而走险杀死一朝丞相,这个北庭王,也太寒酸了些。”
江稚梧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这个雨霖舍主不笑时冷冰冰的,令人生畏,但是笑起来却平添了些邪气,让人想对他所笑的缘由一探究竟。
不待她细想,对方已又悠悠开口:“所以,你要委托雨霖舍,为你杀了他。杀了许翎。”
江稚梧点头。
据她所知,北庭王许翎无兄弟手足,无妻无子,只要他一死,廷尉和衙门那头自会忙作一团,忘记她这档事儿。
而北庭偌大的地界就成了一块儿无主的肥肉,引得各方撕咬,人死灯灭狗都要踩一脚,到时候朋党相争,相互揭短,不怕没有挖出旧事为江氏洗刷冤屈的机会。
要许翎死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还爹娘一个清白。
少女仰望着面前一身黑衣的男人,等他的答复。
然而男人也只是静静看着她,二人沉默相对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倒是可以。”
江稚梧瞳孔微张,仿佛惊讶他就这么同意了,正要起身道谢,对方却话锋一转:“但是,许翎的命很值钱,你这一条镯子,可是买不起。”
才攀上笑的唇角瞬间凝固,江稚梧嘴巴开开合合,声音卡在喉头。
就在昨天夜里,她把身上的最后一枚铜板给了魏氏。
何况,她也十分清楚,对方所指的绝不仅仅是所谓钱财。
蝉鸣啸叫逼仄,她心乱如丝,只想快刀斩乱麻。如果不抓住这次的机会,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为爹娘报仇了。
江稚梧咬住下唇,抓起襦裙,跪伏在面前人脚下——
“公子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只要我能给。”
她额头几乎抵上对方皂黑的靴边。
许翎目光低垂,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
他闲散往后一靠,看着江稚梧纤小的脊背,问:“你怎么确定你能给得起?”
江稚梧没说话,她不认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
思考了片刻,她小心翼翼抬起一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因为我相信公子。
“公子既然先答应了我,那定然是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利用我,我只要等着公子提要求就是。”
“猜的不错,”许翎俯身,对上江稚梧美若琉璃的双眼:“我要你拿另一个人的命来和我换。
“你帮我杀一人,我帮你杀了北庭王,如何?”
闻言,江稚梧直起上身,惊愕与面前男子对视。
杀人?
雨霖舍中那些杀手来去如飞,难道还不够用么,为什么要她来?
她一介弱质女子,又哪有杀人的本事。
她如此想着,便如此问了出来。
许翎眼睛静水流深,声音悠悠然:“不会杀人没关系,我教你。”
——
稀里糊涂的约定结成,江稚梧在刘管事的带领下,在雨霖舍中安置下来。
按照刘管事所说,这西苑采光和朝向都是上佳,细泉从门前穿过,水榭廊桥风光也极好,但是因为靠近许鹤沉的书房,一直没有人愿意住,空置了许久。
江稚梧站在院门口,果然瞧见左侧不远处还有一座房屋,应当就是许鹤沉的书房了,从那间房子的朝向来看,应当有一扇窗正对着她这里,而书房中多有机密文件,杀手们不愿意靠近惹上闲话,也能理解。
而把她安排到这眼皮子底下的地方,要么是对她不放心紧盯着,要么就是根本不屑把她当做怀疑的对象。
江稚梧不认为许鹤沉有监视自己的意思,他仅看一眼便看穿了她的身份,接着就与她做起了交易,他明晃晃的把她当做一枚可用的棋子,压根不屑去掩饰,更遑论提防。
平心而论,被摆明的利用总好过两面三刀的阴招。
她踏进西苑厢房。
这处房间干净而空荡荡,主要是些暖棕色木质家具,屋中淡青色的帷幔垂顺而有光泽,层层叠叠影影绰绰,轻轻摆动成深浅不一的绿色,同外头成片的竹林相呼应。
简单中藏着清贵,如丹青留白,意韵风致。
江稚梧走到卧房,果然见妆台侧边小窗外正对着书房窗口,此刻对方的窗正大开着,窗后立了一块儿顶天的屏风,将内里遮挡的严实。
她伸手放下珠帘,也隔断自己这边,随后挪步绕到小厢阁。
小厢隔内,妙槿正躺在榻上,头顶扎着银针,在她身边,一个小男孩百无聊赖打着哈欠。
江稚梧目光落到那孩子身上的瞬间,对方也沿着她的视线回望过来,眼睛亮了亮:“漂亮姐姐?”
江稚梧抬了抬眉,是个嘴甜的孩子。
她走到榻边探了探妙槿的呼吸,确定人没事儿后,柔声问道:“小孩儿,你可知道为这位姐姐施针的人去哪了?”
花鸩不明所以,看着江稚梧:“什么施针的人,你说我吗?是刘叔让我来给这个人医治。”
江稚梧一时犹疑,她懂些医术,知道扎针刺穴是医道中最难学的,尤其头上穴位遍布,深浅不易拿捏,至少是行医十载的老郎中才有下手的把握。
况且她听到刘管事是找那个叫花鸩的杀手来给妙槿医治。
而面前这个男孩看着不过总角之年,坐在榻边双腿还够不着地,头发束得歪歪扭扭,滚圆如葡萄般的眼睛嵌在瘦小的脸上,身上淡青色的圆领窄袖袍有些肥大,其下还穿着红色背带裤,如此小萝卜丁的模样,若是放在后宅院中,定是需要被姆妈多喂两口奶的那一个。
江稚梧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那个手上人命累累的花鸩联系到一处。
花鸩看出她眼中的怀疑,嘴巴一撇,反问道:“怎么,你不信?”
江稚梧一愣,犹豫了一瞬。
在这雨霖舍中,似乎不能按照常理那一套来推断。
她斟酌道:“没有不信,你把她医好,姐姐给你做不倒翁玩儿。”
小孩子心性最是阴晴不定,她拿出以前对付邻家孩童的法子,防止对方一个不悦甩手不管了。
谁料花鸩忽闪着双眼,奇怪看向她:“刘叔让我来医她,我自会把她医好,要你的什么翁做什么,再说,一老翁有什么好玩的。”
江稚梧:“……”
她何时说过老翁了,瞧这孩子的怪异劲儿,她倒是信了几分或许他真的就是花鸩。
这时,床上妙槿发出一声低吟,江稚梧连忙让出空间:“你快看看她怎么了。”
花鸩跳到地上,走到枕头边,江稚梧还没看清,那满头的银针已经消失在他的窄袖中。
花鸩瞥见她脸上惊讶的神色,有些小得意,昂着头,故作轻松道:“没怎么,醒了而已。
“她磕到头,有些淤堵不畅,扎针是帮她疏通,现在好了,连药都不用吃。”
听花鸩这么说,江稚梧伸头一看,妙槿果然悠悠张开了眼,问她这是在哪,董贵呢。
三言两语难以解释清楚,江稚梧让妙槿先好好养神,妙槿本就还有些昏昏,简单和江稚梧说了两句便又睡下。
江稚梧安置好妙槿,回身要对花鸩道谢,然而刚才还在身边的人这会儿已经不见身影,只留一角青色衣袍从门前划过。
她连忙追过去把人拦住,奔走中翩飞的乌发带出浅淡香味。
花鸩对那味道喜欢,便立住歪头看她:“还有什么事?”
江稚梧报以一个和善的笑:“你过来,姐姐帮你梳个头。”
她手上拿不出什么谢礼,便想帮他整理一下乱糟糟不成样子的头发,也算一份心意。
谁知花鸩闻言眼睛猛然一亮,激动道:“当真?你不怕吗?”
江稚梧拉花鸩到凳子上坐下,疑惑道:“怕什么?”
花鸩歪了歪头:“都说头发乃血所化,我的血有毒,他们都不敢碰。你胆子真大,怪不得主子把你留下来了。”
江稚梧:“……”
她手快,这会儿已经抓了一把花鸩的碎发在掌心。
烫手的头发扔掉也不是,继续抓着也不是,江稚梧硬着头皮安慰自己,就算有毒,花鸩应当也能解,她拆掉其上松散的头绳,手指快速把乱糟糟的头发通开,重新束好。
感受着脑袋上轻柔的动作,花鸩突然红了脸,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女子给他梳头,他手指扣着椅子扶手:“那个翁是什么啊……还能做了送我吗?”
江稚梧眨了眨眼,原来这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不倒翁:“可以,不过你得找些木料给我。”
花鸩连连点头答应,就是找个真老翁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何况只是些木料。
他行动迅速,点头的动作江稚梧根本来不及反应,手中头发一紧,她心知肯定是把人扯到了,便伸手揉向可能的痛处,想起花鸩前头的话,问道:“你说的他们都不敢碰你的头发……他们是谁?”
花鸩晃着腿,对江稚梧更生亲近之感,便一五一十说:“就是段不厌,段不明还有灵淙他们。”
“他们和我一样,也都是雨霖舍的杀手。我用银针,段不厌用软刀,段不明用暗器,灵淙是武僧,你在外头看到的雨霖舍的案子,都是我们四人办的。”
他小声嘟囔:“其实我的头发根本就没毒,但是说了他们也不信,或者根本就是故意耍笑我,只有主子偶尔会帮我梳。”
主子……江稚梧眼前浮现出那张不近人情的冷脸,想不出那人苍白如削的手摆弄孩童头发的样子。
她到隔壁取了镜子来给花鸩照,思来想去,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主子叫什么?”
花鸩的重点放在前半句的“你们”上:“姐姐说错了,是咱们主子。”
江稚梧执镜的手微紧,没接他的话,追问道:“那他叫什么?”
花鸩眨着眼睛思索,他跟在主子身边多年,从来没有想过打探主子的姓名,只知道危亦安会喊主子许鹤沉。
他把这个名字报给江稚梧,而后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咧嘴笑了:“真好看,多谢漂亮姐姐!”
说罢飞身消失在门外树梢上……
“许鹤沉……”
江稚梧低声默念。
从今日起,他也是自己的“主子”了吗?
四周寂静,唯有蝉鸣回应着她的不安。
西苑的另一侧,内院书房中,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又被书案旁的屏风遮挡得严实。
许翎正坐在案前阴翳处,将写好的纸条交给刘管事:“下午把白娘找来。”
刘管事收下纸条,细心多确认了一道:“可是怡春院的鸨母白娘?”
许翎颔首:“让她放一放手上的生意,这边有个姑娘需要她调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