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山林,粼粼树叶闪着光,焕发无限生机。
临行前,江稚梧再次来到主庙。
庙中的僧人不知何时不见了,但她也无心在意,她独身跪在蒲团上,面对金佛双手合十,光被门框切割成方形落在地上,正好停在她单薄背影后。
循着昨夜的记忆,她打开功德箱,掏光了所有碎银和铜板,又把右手上戴的绿檀籽串取下放到功德箱内,关好盖子。
沉甸甸的银钱颇有分量,坠在腰间。
江稚梧眼睫微动,为所行的小偷小摸之事有些难堪。
但天地不仁,皇家无眼,她只得如此。
待所求成真了,再来赔罪。
——
“百无禁忌鸿运当头”
朱红金字的匾额上不写名头字号,而是这样八个字。
江稚梧纤瘦的身影从匾额下走过,进去交镖物。
裕安镖局在京城有不少分铺,她来的是其中距山庙最近的一家。
掌柜算盘一打:“信物出镖十两钱,每二十里加一两,姑娘送到哪?”
江稚梧不说话,伸手点了点镖物外头的信封,意思上头写着。
掌柜取来水晶石往上一照,果然看见上面一排娟秀小楷,正是“雨霖舍”三字。
“知道了,出镖十两,再留一份押金,事成了,信里头的东西就从这份押金中支取,不成呢,也概不退还。”掌柜从柜下伸出一个红缎盒子,示意江稚梧把镖金和押金都放进去。
几块儿成色不好的软银同一条蓝绿的玉镯一起落入框内。
掌柜抓起碎银掂了掂:“差点意思。带翡翠玉镯,还掏不出十两银子?”
江稚梧婆娑着空空的腕子,一副果然不够的神色。
毕竟那庙小,香火不旺,去拜的香客也都是穷苦人,能有些软银已经不错了。
袖袋叮当作响,缎面刺绣的袋口中掉出些带黄垢的铜板在柜上。
“那您看加上这些够不够用。”
她说的坦然,没有半分囊中羞涩的忸怩,惹得掌柜失笑:“你这姑娘。”
“我这里是镖局,不是要饭的。”掌柜把铜板拂到一旁,捏起玉镯对光看:“差的不多,就用你这玉镯的宝气充了吧,这等水头的翡翠,也算给我开眼了。”
他说话带着江湖人的豪气,江稚梧嘴角轻弯,低声道谢。
“都说金银有价玉无价,姑娘这镖物,挺重啊。”
掌柜不咸不淡的评了一句,把信封连着玉镯一同贴了黑色条子,送到后堂去。
江稚梧的视线始终黏着玉镯,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憾然收回目光。
重吗。
那是她阿娘亲手给她戴上的,自然是好东西。
她放下帷帽,沉默着走出镖局。
正午阳光刺眼,地上积水已经蒸干,完全看不出夜间曾经下过一场大雨。
妙槿等在镖局外,她风寒初愈,身上还有些乏力,日头一晒就犯困,此时正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江稚梧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头顶:“等饿了吧,这包子你拿着吃。”
妙槿迷糊着,无意识接过包子咬了一口,而后才恍然问:“包子?哪来的包子?”
“那边老伯卖的,我买了两个。”
江稚梧朝左边的包子铺努了努嘴,她手里也捧着一个同样热气腾腾的包子。
妙槿又咬了一口,滚烫的肉馅和扑鼻的香味直鲜到嗓子眼,她呼着热气含混问:“可是咱们的钱不是都用光了?”
江稚梧声音很轻:“还有一点。”说罢也咬了一口包子,没再多解释。
多日没吃过热食,妙槿被包子香迷糊了,只当是江稚梧身上还有些碎银,转而问道:“那咱们现在去哪?”
没有籍契,江家的路引更是见不得光,就不能打尖住店,这也是为何她们之前会栖身于山庙。
江稚梧思索片刻,说:“到城郊找个农户家借宿一下。”
——
泉水清泠,林茂蔽天。
城郊,白墙黛瓦的庭院坐落其中,不显山不露水。
清泉始于庭院,院内修竹倚墙而立,环绕六角小亭,亭中一黑衣男子正斜靠柱子,饮泉茶,玩竹叶。
亭外阳光撒了满地,亭内遮阴蔽日,这黑衣人正处在阴翳中,不见一丝阳光。
随着风起,他耳廓微动,正巧一白色身影穿堂而过,快步往泉眼尽头的亭台处走,边走边喊:“许鹤沉,你现在连官府的人都敢动?”
被称作许鹤沉的男人轻启薄唇,言语中满是不屑:“官府怎么了?”
危亦安顶着烈日来到此处,看着这人悠哉纳凉的模样便印堂冒火:“跟你说过,还没到时候——”
“危亦安!你别念了!”
天上传来一道喊声打断他。
危亦安重回亭外阳光下,顺着声音朝远处的树望去,明明是盛夏,那树上却片叶不生,枯黑的枝子上倒吊着四个人,颇为诡异。
被吊得最高的花鸩脸憋得通红,扯着嗓子喊:“你把主子念的心烦了,我们就得多吊几个时辰——!”
危亦安回到亭内:“你罚他们?”
男人眯着眼睛,不置可否:“他们选错了人动手,当罚。”
危亦安露出些惊讶,又转为欣慰:“你可算知道管束他们了,那毕竟是官府的人,虽然官职小,但也不能乱杀,万一引火烧身暴露了身份,咱们之前的谋算全得搭进去。”
男人把手中竹叶扔到泉水中,平静道:“花鸩的手法已经在官府留下记档了,下次再遇到官兵,灵淙动手。”
“……”危亦安只觉得胸闷气短。
“得了,我做什么折自己的寿数教你做事,”危亦安双手一摊,从袖筒抽出一沓贴着黑条的信封,“喏,今日的单子。”
黑衣之下,一只苍白的手接过信封。
那双手骨节如削,修长漂亮,连带着手中的信封也看着贵气了些。
双手的主人打开信封,眯着眼睛挨个看过,要留的就放到左手边,不接的便退还给危亦安。
同他手上利索拆信封的速度不同的是,他阅读起来很慢,仿佛眼神不好似的,有时还要凑到光前,但又绝不让阳光直接接触。
危亦安本气着,看他那吃力模样又哑了火气,把信封夺来,认命地一个个念给他听。
男人喉结上下一滚,沉声哼笑着往亭柱上一靠,懒散模样像极了被伺候惯的大猫。
竹叶沙沙作响,危亦安声线平直,迅速报着成串的人名和赏银。
一身华贵黑衣的人眼睛半垂,浓密睫毛遮挡着瞳孔,一动不动,若不是他伸手又捞了一把竹叶,左右晃动分配信封,看起来简直就像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退回的信封已经叠成小垛,被留下的寥寥不过两封。
“这些人的押金可就便宜我们裕安镖局咯。”
危亦安把被退回的信封收起,转手又从袖袋中掏出另外一沓待看的信。
俊美面孔微转,撩起眼皮瞟了危亦安一眼,没说什么,危亦安却凭空哆嗦了一下,麻利撕开信件封口,边撕边说:“没多少了,就这些给我一炷香时间,全都能搞定,然后我立马消失在你面前……”
写着娟秀小楷的信封被撕成两截,危亦安三两下把其中对折的水纹纸抽出展开,纸上残留的绿檀芬芳悄悄隐匿在竹叶清香中。
风吹竹叶,带着天地一起颤抖,危亦安则突然安静下来。
“怎么不念,又是想杀姓晏的?”
闲散躺着的人起身,动作很快,话音尚未落下,那张水纹纸已经来到他手上,纸上的字比信封上的还要娟小,他只好转身对着光线看:“翡翠玉镯、一枚,买北庭王……许翎之命。”
……
男人嘴角上扬,勾出玩味:“原来是想杀我。”
水纹纸被搁回冰凉石桌上,纸缘锋利,在阴影中折出寒光。
“谁送来的?”他沉声问。
危亦安面露难色:“这一袋都是分铺的,具体是谁这么大胆子,我得去分铺问问才知。”
他捏起那张纸仔细端详:“千纸堂的厚水纹纸,字迹清秀娟小,绿檀香,还有些脂粉香。”
危亦安抬起眼睛看向男人:“许鹤沉,你不会惹了什么风流债吧。”
许翎长眉横扫,空气冷了三分。
危亦安无声打了个寒噤,躲开一寸,收起玩儿性:“那怎么会有人想要你的性命?
“你远离北庭来到京城,不管事,不上朝,出过最远的门儿是到上阳宫陪着姓晏的下棋,受宠但无用的形象立了七八年,谁会想杀你?”
危亦安在脑中搜刮了一圈,报出心中猜测:“会不会是秦桑海?听说他和月氏打的可不轻松。你死了,月氏人心浮动,他正好居上。”
“不会。”
许翎很快否定:“我死了,月氏只会更加清楚秦桑海的野心,以月氏王的性子,必会在尚能一战时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秦桑海虽然蠢,但不是莽夫,他能从死囚犯一路爬上太尉的位置,可不只是凭运气,惹得月氏搏命,他沾不到好处。”
许翎点了点危亦安的脑子。
危亦安觉得许翎说的有理,又觉得那个蠢字似乎是在拐弯抹角的骂自己。
他拉下脸,不满地哼哼嘴硬:“不是秦桑海那还能是谁?难不成是姓晏的觉得这戏演得腻了,想除去你?”
许翎笑了,声线低靡,透露着几分不可测:“何必猜?抓来问问。”
——
同样在城郊,不远处的院落中,江稚梧坐在井边清洗桑叶,旁边妇人一边喂蚕,一边让她不要忙活了,哪有让客人做工的道理。
江稚梧把洗净的桑叶码得整整齐齐,放在竹篾中送过去,笑了笑,低头继续淘洗。
她常年的不出门,对什么样的人家能借宿没有概念,妙槿虽比她多些经验,但也仅限在熟悉的市坊间,两人一到郊野就迷了方向,还好被出来打桑叶的魏氏捡到,给带回了家。
魏氏低头扫了她一眼:“江姑娘,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我呀,真怕桑叶割了你的玉手!”
江稚梧抿了抿唇,有些报赧:“魏姐姐休拿我打趣,仲夏里桑叶发的最快,都是新叶,韧中带着软弹,极好侍弄,等到了秋才会发硬割手。”
魏氏频频点头,又惊奇道:“瞧着江姑娘不像事过农桑的,竟还怪懂其中门道。”
“我们姑娘平日里爱刻些小玩意,从玉石料子,到木叶枝子,没她不熟的。”
妙槿语带骄傲,拖了新一筐桑叶,来到江稚梧身边坐下,掏出帕子为她按去鼻尖的细汗。
仲夏午后,水汽蒸干到空气里,即使坐在树荫下也还是潮热的熬人。
江稚梧的脸颊被暑气蒸得潮红,她甩掉手上水珠,把额前掉落的发丝抹到耳后,抬手间衣料滑落,半截白晃晃嫩生生的小臂露在空气中,如凝脂软玉。
“诶!”
妙槿惊呼:“夫人给姑娘的玉镯子呢?”
魏氏铺桑叶的动作停下:“啥镯子?”
江稚梧尴尬笑了笑,正要让妙槿小声,妙槿却迅速把她另外一只手上的袖子也推了上去。
“绿檀串也没了,怎么回事,遇着贼了?”
江稚梧忙不迭把袖子拉下来,小声:“许是昨晚在山上,不小心弄掉了。”
妙槿自然想不到素来乖巧的江稚梧是在骗她,嚯地站起:“那我上山去找。”
“算了……”江稚梧拉着妙槿走到农院另一头柴房前:“今早那么多人在山上围观,兴许早被人捡走了。”
妙槿不肯依:“那万一还在呢?
“绿檀串丢了也就算了,姑娘有一双巧手,找木料再做就是,但是镯子可丢不得啊。
“咱们之前到金光寺就没带什么东西,又丢了不少,现在有家不能回,算起来那个镯子是夫人留给姑娘唯一的东西了,姑娘怎么能把这个弄丢了呀!”
江稚梧眼帘低垂,双手在袖子底下搓着腕子。
她心里比谁都不好受,也比谁都明白,这会儿镯子定是找不回来的。
瞧着她委屈模样,妙槿一噎,转念想到姑娘可能是担心山上有官兵才不敢让自己去寻找,忍不住又开始心疼,正想出言开解,却被外头传来粗放的男声打断:“家里来客了?”
江稚梧与妙槿齐刷刷朝院门口看去。
一上身赤/裸的精瘦男人推门进来。
魏氏小碎步跑到男人身边,帮他卸下身上的重物,爽快道:“嗯啊,路上遇到两位想借宿的小娘子,我带回家了。”
沉甸甸的麻袋落到地上,激起土屑。
魏氏舀了一瓢井水递给男人,转向江稚梧二人道:“我男人,董贵,跑山货回来了。”
江稚梧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到董贵身上。
董贵站在院门口,伸长了脖子就着水瓢一通牛饮,其间翻着眼皮透过瓢沿儿和江稚梧对视了一眼,又到井边舀满水兜头浇到脚。
江稚梧收回视线,蓦得有些不安。
董贵把水瓢扔回井中,瞧见树荫下有现成的空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黄色的簸箕和深绿的桑叶被端走,锗红色的酒壶和青翠毛豆换上,他惬意享用起来。
大安虽然民风开放,但是未出阁的女儿也不适合和光着膀子的男人呆在一块儿,江稚梧二人回到小厢房,不再到院中帮魏氏侍弄桑蚕。
隔着一扇薄薄木门,江稚梧小声对妙槿说:“魏姐姐的郎君看起来面相有些凶煞,举止也……让人不舒服。”
妙槿平日里和各色奴仆小厮接触的多,倒是大大咧咧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以农户家的男人都是如此粗放安慰江稚梧。
“不过姑娘若是觉得不舒服,咱们也可以换一家投宿,妙槿都听姑娘的。”
妙槿走到摊开的包袱旁,只待江稚梧一句话,她便把行装再收拾起来。
二人正犹豫时,外头传来魏氏和董贵交谈的声音。
“以后少挖点野山药,死沉死沉的,晒起来麻烦,再说,城里已经卖不上价了,没人收。”
窸窸窣窣的铺晒声中,魏氏把一麻袋的山货倒在地上晾。
董贵没看她,沉醉在酒里。
魏氏自顾自絮絮道:“互市才开了多久啊,半年都不到吧,咱们日子刚好一点,边关就开始打仗,好好的买卖做不成了,掮客出不得关,东西就没人收,烂在家里,看着我心疼。”
董贵从嗓子眼哼了一声,嘲道:“女人,见识短,打仗只是和月氏的通路关了,还能影响整个大安的边线地界不成?”
魏氏抹了一把汗,手下动作不停:“咋的,这事还有别的缘由?”
董贵抓了串儿毛豆捋到嘴里,满口黄牙边嚼边说:“开互市是江丞相提的,现在人都死了,还能推得下去么,打仗关市,由头罢了。”
左丞相江谷坍台这事,魏氏在溪口洗衣时也听其他妇人提过,不由感叹:“那么大的家业,百十口人,说倒就倒说散就散,也怪可怜。”
董贵把毛豆壳吐掉,含混道:“可怜……”
屋内,江稚梧默默听着,按住妙槿收拾包袱的手:“算了,许是我多心。”她从钱袋中掏出剩余不多的铜板:“咱们可能要在这住些日子,这些钱你拿给魏姐姐,给她补贴家用。”
铜钱碰撞声打散了董贵后面的话:
“有什么可怜的,他们半辈子享完了咱们一辈子也够不着的福气,你心疼当官的不如心疼自己男人。”
那些达官显贵既不用发愁吃喝,又整日有美妾作伴,这样的神仙日子,要是落在他身上,就算少活十年他也愿意。
想到这里,他眼珠飘忽,落在薄木门上,一时间遐想开来,心痒痒的,对魏氏说:“家里多了两张要吃饭的嘴,晚上多弄几个菜。”
作者有话要说:籍契:就是古代的户口。
古代在外住宿其实和现代一样也是需要登记信息的。
小梧逃难在外,身份不能见光,属于流民,所以只能到处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