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一次飞翔
来寻求一种自由
可以梳理初生的羽毛
可以用鳞片去反射光芒
选择仰望与俯视
选择永不相交的桎梏
“记者?”我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米香还在轻轻地拉扯着我的衣角。
实在想不出,麦子的死与记者能扯上多少关系。
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很快就把麦子的葬礼给搅乱了。如果他还活着,我是说如果,一定会被弄得手足无措,不知该要如何是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一个轻度“恐人症”患者。恐人症,也只有他能想出这样奇怪的名词,不过说真的,他并不喜欢人多,甚至是讨厌,甚至是非常地讨厌。
北风在耳边呼噜噜地吹,不知是门开着,还是不断亮起的氙灯的缘故,我忽然觉得很冷,想要找到人群一头扎进去。我总会有这样的想法,追根溯源,大概是儿时的春节,和麦子一起在街上晃荡到将近午夜12点,人忽然地多起来,从大街小巷高楼平房中涌出来。那时候的天气要比现在冷上许多,我们买了看上去很诱人的冰糖葫芦,橘子的,没想到竟然被冻上了,吃起来有些硬也有些苦。天空中渐次盛开了焰火,我们两个就拉在一起满脸兴奋地钻到大人堆里面,仰起了脑袋,感受着从不同身体中传来的热量。想着这些,身体还是不自主地打了几个冷战。
“请问你们是在参加麦子老师的葬礼吗?”
“请问你们是麦子老师的亲人还是朋友呢?”
“请问麦子老师留下了遗言或是遗书之类的东西了吗?”
“请问麦子老师是要为文艺复兴的伟大理想而殉道吗?”
“请问麦子老师他真的是在城西的铁路上卧轨自杀的吗?”
“请问,你们知道麦子老师的死因……”
“麦子的死因……”葵重复了一遍,我能看到她眼睛里已经泛满了蓝,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很小心,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到,就像是麦子留给我的谜题,模糊得甚至难以让我信以为真。
“那个……麦子已经死掉了。请不要来打扰他,好吗?”
是米香的声音,虽然带了生硬的疑问语气,但还是能够一下子就听出来。“葬礼之后,我们会回答所有的问题——如果我们知道的话。但这之前,不论什么都无可奉告。”
几年职场上的生涯让米香身上那种使人屈服的气质更加明显了,那些记者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之后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纷纷收起了“作案工具”,有的还不死心,对着空荡荡的水晶棺连拍了几张,才关好门退了出去。很好的单反相机,如果用来拍我路上的见闻,一定能呈出美的印象。
“喂,夏天。”
“嗯……嗯?”
“你说他为什么会……会这样呢?”
葵的话让我心头一颤,以我对他的了解,不论是表面上还是内心深处,他都不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很容易满足于生活,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想不开。虽然他并不喜欢言语,却有着他自己放松的方法,比如说他一再推荐给我的金属音乐,比如他所钟爱的文字还有对于远方的幻想。所以,他真的是卧轨自杀了吗?或者是有别的什么隐情呢?这迷城的入口,是不是就要以他的结束作为我的开始?
“喂。夏天。还是继续麦子的葬礼吧。他自己选择了离开,就不愿意停留得太久。”
我渐渐松开了葵的手,似乎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发觉,想是心里面藏了太多的事情,连触觉神经都填满了,慢腾腾的不想动弹。不愿去想事情,也不愿去回忆,停留在这个时刻,就好像想要时间停在她与麦子热恋的那个季节一般。
是七月吧,是夏天啊。
这象征性的葬礼终于是按捺不住地结束了,想必麦子也终能够遂他所愿,沿着那高耸的烟囱,爬一级一级盘旋向上的台阶,在他所喜欢的高度推开一块砖,让自己的灵魂缩成可以穿过的大小,去到云朵之上的城镇。
“你说,那里会有他要的幸福吧?”葵问。浅灰色的围巾有几处染黑的痕迹,是她忍不住掉下来的眼泪。
他想要的幸福,就是和葵你一起去西藏啊,去晒太阳,去数转经,去拍蓝到骨头里的天空,去接受拥有着虔诚信仰的僧侣的祝福,去那里完成你们俩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婚礼。那才是他的幸福,现在这算是什么呢?如果他不愿意负起这样的责任,那么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在一起呢?如果是我……没有接着想,与其让无用的后悔与抱怨消耗时间,不如赶快去考虑迫在眉睫的问题。
我再次怀疑起来,麦子的死绝不是自杀这么简单,可是我又拿不出一丁点儿的证据来,只是感觉。又是感觉,找不到路的时候我都会凭着自己的直觉去继续往下走,那么这一次,我是对是错?
“葵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对不起,僭用了你的专属称谓。
“很多天了,他留了便条纸给我,说是要到旅店里去完成新小说的最后部分。你也知道的,他经常这样,即使我上班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也难以得到他的意义上的安静。”
“新小说?”我开始在脑子里默数他的故事,除了我们各自的蓝本和少数的几个故事之外,很少能有素材去让他把自己关起来写。
“他对这个故事很着迷,经常边喝咖啡边写,一直到深夜。有时候与我说话时也会把故事里面的内容夹杂进去,像是混杂了梦与现实一样。”
“那么他是去了哪里,有线索吗?”混杂了梦与现实,如果说有,那么我们确实经历过。看来昨晚的那个梦不是偶然,是他们又回来了,还是只是一个启示那么简单?
“这个倒不是固定的,你认识他这么多年,也不会不知道他是个对饮食起居很随意的人。”葵说道,已然控制好了情绪。围巾的质地很好,水分被丝丝缕缕地分散开去,并没有结上冰,天气还没有我所感觉到的那么冷。
“我们该去见记者了吧。”米香说。
她说得对,胡乱地拍了那么多照片之后,如果不给他们一个确切的说法——哪怕是假的,连三岁孩子都瞒不过的谎话——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到那个时候他们就会操起文人的老本行,竭力地臆写和妄断。
树北推开门,院落里空无一人,难道是去了接待室?
照理说不会,那么他们就这样地容易满足么?还是从刚才的接触中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息,有关麦子的死。
“夏天,麦子的书一共出过了几本。”
“印出来的只有一本《24》,而且是树北的叔叔经营的出版社,不过那也仅仅只是印了2000本而已。”
“那么,你觉得随便从街上问10个人,知道他名字的会有几个。”
“一个也不会有。”葵开口了,“之前他总是对我念叨这个故事写完后一定能大张旗鼓地印出来,能赚到足够的钱带我……”说到这里,还是哽咽了,对于未来的期盼被一瞬间摧毁,那感觉我还未领教过,只是葵拒绝我的那个夜晚能让我多少理解一些。
“他的死,会有新闻价值么。”米香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脸。
不是问句,却问得我哑口无言,米香说得对,除去我们几个,他的死几乎不会激起任何人的兴趣,只是死的方式惨烈到可怕而已。验尸的老伯对我们说,身子从腰部被齐齐碾成两截,脸也破碎成难以辨出模样,随身的物品只有一部同样破碎掉了的手机和落在枯草丛中的钱包而已。
但这些,都还不足以成为引来诸多记者的原因,迷城的入口终于呈现在了我眼前。麦子,你就待在埋藏着宝藏的地方,一动也不要动,我这就赶过去。
我试着去回想与麦子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的天气还不是太冷,我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刚好路过这里,就顺便地去看了看麦子。他在家,改一篇连“的地得”都区分不开的稿子,那是他兼职的工作,没故事可写的时候做来换些补给日常开销的钱。葵为我们做了很是丰盛的午饭,餐桌上我们有说有笑,我对他讲了许多在路上的所见所闻,他就和我说起正在肚子里孕育着的故事。那天我们喝了许多酒,去卫生间的少顷,听到了麦子的电话声,接起来并没有说话,随即就挂掉了。
就是这么多,之后的记忆随酒精一起挥发出去了,没有什么异常的,谁能够料想到那一次竟成了我们俩的永别。如果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话我一定会生拉强拽地带他出去,去哪里都好,跑坏这辆声音嘶哑的车子都无所谓。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麦子愿或是不愿地去到了那个世界里,除了为他办场不像样的葬礼之外别无他法。
“那麦子最后一次与你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你知道的,只要他进入到那个状态当中,就会对外界的所有不闻不问。”
“葵……想哭就再哭一会儿吧,趁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地离开,还能听得到的时候。”我走到灵堂外,还是仰起头,还是看那静静矗立着的烟囱,我在等待其中的哪一块砖松动了,变小了的麦子从里面钻出来,看看脚下,惊出一身的汗,咬咬牙,奋力跳到对面的云朵之上去。
说不定还会对我招招手,说他很好。
小的时候他就总是说我是天上的飞鸟,而他自己则是躺在浪花中的海鱼,而从今天起,却变成了他在天上望向我,或许这样他便能够跟上我从不停歇的脚步了,这样就能欢快地去迎接接下来的时代了。
从灵堂到休息室,似乎是走了很久,我跟着树北的脚步声,拉着葵的衣袖,不时地抬头,看看天空,我总觉得他会忍不住地向下看一眼,有最爱的葵,你真的能够放心下来吗?和我说说吧,就从你的死开始。
院子里种植最多的是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柏树,而那些低矮的拱形门,得低下脑袋才能走过去,似是专门设计的,意在让生者永远对故去的人们保有笃实的思念。还能看到散乱的三两只麻雀,不知道它们的羽翼有没有生长丰满,否则会很难熬过这个冬季的。树北说墙的另一边是为还未下葬亲人上坟的地方,每到节气,这些鸟儿都会结结实实地饱餐一顿,久而久之,也就不想飞到别的地方了。
看着葵,不由得心疼起来,在我们几个疯闹的那个年纪,无论谁都不曾料想会有今天。我在几年内连续去了许多地方,在远离城市的净土上看过不一样的人和风景,而城市却几乎是按照一个模子造出来的,都是灯红酒绿,错落无致的水泥森林。手里的《旅行家》杂志也在车厢里堆起了厚厚的一叠,里面总有人写些荒诞的旅行记录,他们喜欢乘着飞机辗转各地,因而也就错过了最为真实的美。
“如果是选择旅行,要么自己驾车前去,要么就乘火车。”我想起了麦子的话,旅行的意义并不在于终点,而是路上。每到一地,我都会拍许多的照片、写几段感受传给他,所以即便是不出门,他也心怀了天下。有次他看着我拍下来的大漠说:“夏天你行了万里路,而我读了万卷书。”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总会有一天我走累了,或是他的思维枯竭了,那样我们的生活就会交换过来。
他会带着葵去西藏的吧?我还是想不到有什么能成为他抹杀自己的可能,仅仅凭借着对葵的爱,也不至于走到这样的一步。
进到休息室,一股暖流迎面而来,我扶葵坐下,给她递上一杯热茶。
再过一会儿,麦子的身体就会被烧成灰烬,装在一个狭小的红木盒子中,在密不透光的空间里隐隐地泛着蓝光。
“葵,如果他都没有向你道别的话,那么就更不会和其他人说些什么了。”
“嗯……”茶的水汽凝结在她的睫毛上,闪闪发光的很是好看,只是在此情境中却像是丰收般地长满了悲伤。她看看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压抑的声带就算怎么努力也都难以发出声音来。于是我也不再说些什么了,大概还得等上一个小时多些。树北坐在一旁依旧是不言不语,压低的帽檐似是关紧了心门,米香在门外通着电话,一直都没有进来。
不知她冷不冷,或是她从来都不会觉得冷。
我站起身来,抻了一个懒腰,昨晚没有休息好果然会带来强烈的疲惫感,就算是在没有人的旷野连续走上好多天,都没有如此过。我这是怎么了,会不会是同葵一样,悲伤过度,身体的各个部分也都罢工停歇。米香穿了一件纯白色的大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屋檐下,像是被薄薄的一层雪给覆盖起来了一样,我看着她,没有想起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事情来,我对她的印象不是特别深,更没有过多的交情,只是葵与她特别好,有着形影不离的中学时代,来到这儿,似乎也只是担心她而已。
有时候会听葵说起她,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父亲是米勒传媒的总裁,可是她患有先天性脑瘫,用了几年时间才学会说话,不过现在除了语言上还有些障碍之外,都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虽然有一个好的家世,可父母对她的要求十分严格,没有过多的零花钱,也没有品牌衣服,同麦子、夏天、葵一起在最为普通的中学受着一般的教育,除了挚友外便没有人再知道这些。
慢慢地对她有了好感,最初的冷美人印象也被打破了。大学将要毕业的时候她曾邀我一起到丰都去,可我却一心扑到了路上,葵似乎说过她喜欢我,从高中开始。看着她,总有些负罪感,却又无从去弥补。她会因为担心葵而放下手里的工作从很远的城市赶过来,也会在她身边默默地守护着。她的暖,就像是冬季里和煦的阳光,看上去锋芒毕露,却源自内心,直直地照进另一颗心里。
葵还是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大概已经凉了吧,安顿好自己波澜的情绪后我又看到了平日里的她,把自己的欢乐与悲伤藏在心底很深的地方,是坚强,也是脆弱。
跟在葵的身后,从一个小窗口里领到了麦子的骨灰,红木的盒子在单调的冬季里面显得十分刺眼,应该不是很重,可她却险些没有抱住,是心情过于沉重了吧?前些天还一起生活着的恋人,在消失几天之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就算是葵也无法安然接受的。
“走吧。我已经叫人在公墓里为他买了一块地方。”
我把车子发动起来,试了几次才做到,我并不厌恶冬季,却总有些事情会变得复杂。岁月的更迭,一年年地长大,在年龄上叠罗汉似的堆满了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也总归会由托付的一方转变为被托付的一方。人生只是如此,或许麦子是想通了、看腻了、厌倦了,才会远远地甩开他破旧的身体,迎来灵魂的超然。
那么葵呢?他为什么没有多想想,还是他别无选择。
米香说让我沿着公路一直向西开,她和葵坐在后排的位子上,副驾驶上是树北,一言不发的神情总让我不禁想起麦子,他喜欢那个可以看清眼前风景的位置,也喜欢在路上选择沉默,去思考他的故事。这样算上麦子的话,车上一共有5个人。新修的路很平,如果就这样开,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开出麦城,驶向丰都。
“转弯。”
我从后视镜里看看刚刚路过的岔口,慢慢地踩下刹车,好在是周围偏僻得很,没有什么过往的车辆,把车头掉转过去。我确定我是看到了一片连绵的山脉,但在我的记忆中这里从前空旷得很,用高倍数的望远镜甚至还能看到城市,而此时,除了山,我什么都看不到。它凶狠地隔在我的面前,挡住远望的视线。
“葵,你记得这儿从前有山么?”
她抬起埋在麦子身体上的脑袋,透过车窗看了看,然后对我点了点头。
原来是我记错了,但那记忆很强烈地粘着我,怎么甩也甩不掉。我和麦子曾经来过这里,也是冬季,在马路边上看见过不守交通规则而被压扁了的刺猬,然后在农田里收集了麦秸和玉米秆,点起火,他还指着远处模糊的城市缩影说,你看,房子和天融在一起都变成了蓝色。
我找了一个停车位把车停好,米香下来给她的助手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扶好葵,让她抱着“麦子”慢慢地挪下车。
不多一会儿,就有看似公墓管理员的老伯迎了出来。
“米小姐您好,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他看到葵手里的骨灰盒,接着说,“现在就要下葬吗?”
“嗯。带我们过去吧。”
如此性急的顾客,可能从未见过吧?在我参加过不多的几次葬礼中,下葬总是很关键的一环,有许许多多流传下来的做法,还要选日子,就好像是结婚一样。而麦子的死亡、告别、埋葬,都集中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像是他匆匆忙忙的一生般,没什么闲暇。
这片墓地的环境很好,但沉睡于此的灵魂却不是很多,有几处还没有修好。我们尾随着老伯慢慢地走向山脚,忽然看见了青石板的小路,老伯停下来,像是古代城堡的管家一样,邀我们上去。
“半山腰上的7号位置,相对其他地方要安静许多,面向着公路,却也不会寂寞。”
“葵。满意吗?”米香指了指小路左手边孤零零的那个墓穴说道。
“嗯,我想他会喜欢的。”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着他,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反射了耀眼的光芒,再次狠狠地刺伤我。
“那么,开始吧。”树北开口了,这是他一路上所说的第一句话。
老伯看了看我们,然后就叫来了几个衣着得体的工作人员,从葵手中请出“麦子”,将他安安稳稳地放下去,再用铁锹铲了土,将他埋起来。
安放好墓碑,我能感觉到,这次,麦子是真的离我们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