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佩德走进萨特旅馆,打电话到亚历山德拉酒店。古特曼不在;古特曼那帮人一个都不在。斯佩德又打电话到贝尔维德旅馆,凯罗也不在,一整天都不在。
斯佩德到他的办公室去。
外间里有个衣着很醒目,看起来滑头滑脑的黑脸男人在等着。艾菲·佩林指着这黑脸男人说:“斯佩德先生,这位先生想见你。”
斯佩德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打开里间的门。“请进。”跟着那男人进去之前,斯佩德问艾菲·佩林:“那件事有消息吗?”
“没有,先生。”
这黑脸男人是市场路一家电影院的老板,他怀疑他的一个收银员和门卫合谋骗他。斯佩德催着他把情况说完,答应他“料理这件事”,问他要了五十美元,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他打发走了。
送走电影院老板并关上门之后,艾菲·佩林走进里间办公室,她那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脸庞上疑虑重重。“你还没找到她?”她问。
他摇摇头,继续用指尖轻轻地打着圈按摩着他淤血的太阳穴。
“伤怎么样了?”她问。
“没有大碍,就是头疼得厉害。”
她绕到他身后,把他的手放下来,用她纤长的手指轻抚着他的太阳穴。他向后靠去,头搁在椅背上,后脑勺抵着她的胸说:“你是个天使。”
她弯下腰正对着他的脸凝视着他。“你一定要找到她,萨姆。已经过了一天了,她——”
他动了一下,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不过如果你让我这该死的脑袋休息一两分钟,我就出去把她找回来。”
她小声地说:“可怜的脑袋。”她静静地抚摸着他的头。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知道她在哪里?你想到了吗?”
电话铃响了。斯佩德拿起电话,说:“你好……是的,席德,结果还好,谢谢……当然,他很讨厌,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他沉浸在赌徒大战的白日梦里……总之,我们分手的时候没有吻别。我抛出了我的砝码,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那是要交给你去操心的……好,再见。”他放下电话,又向后倒在椅子上。
艾菲·佩林从他身后绕到身旁,急切地问:“你觉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萨姆?”
“我知道她当时去了哪里。”他不情愿地答道。
“哪里?”她激动了。
“去了你看见失火的那艘船上。”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虹膜周围的眼白全露出来了。
“你去船上了。”这不是一个问句。
“我没去。”萨姆说。
“萨姆,”她愤怒地喊起来,“她可能——”
“她自己去了船上,”他粗暴地说,“没人逼她去。她知道那艘船到港了之后就去了船上,而不是去你家。这是搞什么鬼?我应该跟在客户屁股后头求他们让我帮忙吗?”
“可我告诉你船起火了,萨姆!”
“你中午告诉我的。我当时和伯劳斯有约,之后还要见布莱恩。”
她眯起眼睛对他怒目而视。
“萨姆·斯佩德,”她说,“你完全有资格当选古今中外卑鄙无耻之徒第一名。只因为她采取行动但没告诉你,你就明知她有危险还袖手旁观,你知道她可能——”
斯佩德的脸一下子红了。他强硬地说:“她完全有能力全身而退,而且当她认为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很清楚该去什么地方求助。”
“你那是记恨在心,”姑娘叫道,“就是这么回事。因为她自己设法采取行动而没有告诉你,你就愤愤不平。她为什么不能自己行动?你不是什么老实人;你对她也没有多坦诚,凭什么要她全心全意相信你?”
斯佩德说:“够了,别再说了。”
他的语调让她炽热的目光染上了一丝不安,但她甩了甩头,那种不安消失了。她把嘴唇紧紧地抿了一会儿,说:“萨姆,如果你现在不到那里去,那么我去,我还要带着警察去。”她的声音颤抖起来,说不出连贯的句子,只得失声痛哭道,“哦,萨姆,去吧!”
他站起来抱怨了几句,然后说:“天啊!与其在这儿听你发牢骚,倒不如出门转转,对我的脑袋还好一些。”他看看表,“你最好锁上门回家去。”
她说:“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说了句“随你的便”就戴上帽子,结果疼得缩了一下,只好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走出去了。
一个半小时后,五点二十的时候,斯佩德回来了。他看起来很高兴,一面走进来一面问:“你怎么变得这么不好相处了,宝贝?”
“我?”
“没错,你。”他伸出一个指头点一点艾菲·佩林的鼻尖,然后伸出手穿过她的胳膊肘下方,把她抱起来,亲了亲她的下巴,又把她放下来,问:“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吗?”
“贝尔维德旅馆的卢克——他姓什么来着——打电话来,说凯罗回去了。大概是半个小时之前的事。”
斯佩德立刻闭上嘴,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你找到她了吗?”女孩喊道。
斯佩德在她话音刚落时答了一句“我回来的时候再告诉你”,然后急匆匆地出门去了。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把斯佩德载到了贝尔维德。他在大堂找到了卢克。安全主管一脸坏笑,摇着头向斯佩德迎过来。
“晚了十五分钟,”他说,“你的小鸟飞走啦。”
斯佩德骂骂咧咧,诅咒着自己的坏运气。
“退房了,包和行李也拿走了。”卢克说。他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个磨得破破烂烂的记事本,舔了舔拇指,一页一页地翻了翻,然后把本子摊开朝向斯佩德,说:“送他的出租车车牌号,我能为你打听到的也就这么多啦。”
“谢了,”斯佩德把号码抄在一个信封的背面,“有转寄地址吗?”
“没有。他拿着一个大手提箱进来,上楼把行李收拾好,带着他的东西下来,付了账单,招了一辆出租车,一个人出去了。没人听见他和司机说了什么。”
“他的皮箱呢?”
卢克的下巴掉了下来。“天啊,”他说,“我忘了那个!快来。”
他们上楼到凯罗的房间去。皮箱还在那儿,关起来了,但没上锁。他们把箱盖掀起来,里面空空如也。
卢克说:“你怎么看?”
斯佩德没说话。
斯佩德回到办公室,艾菲·佩林好奇地看着他。“让他跑了。”斯佩德咕哝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她跟着他进去。他坐在椅子上,开始卷香烟。她坐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足尖踩在他椅子坐垫的一角。
“那奥肖内西小姐呢?”她问。
“我也没找到她,”他答,“但她去过那儿。”
“去白鸽号?”
“你的语法真糟糕。”
“别闹了,斯佩德。行行好告诉我吧。”
他给手里的烟点上火,把打火机放回口袋,拍拍她的小腿,说:“好吧,说说这只白鸽。她昨天中午十二点多去了那里,”他的眉毛垂了下来,“也就是说她在轮渡大厦下出租车后直接就去了,那艘船离大厦只有几个码头远。当时船长不在船上,去城北办事了。他名叫雅各比,她本来是指名要找他的。那意味着他不知道她要去,或者没料到她会选择那个时间去。她在那里一直等到四点钟他回来。之后他们一直待在他的舱室里,直到晚饭时间。他们一起吃了饭。”
他吸了一口烟,又喷出来,把头扭到一边,啐掉一片沾在他嘴唇上的黄色烟丝,然后继续说道:“吃过饭后,又有三个人来找雅各比船长。一个是古特曼,一个是凯罗,还有一个是昨天替古特曼来传话的那小子。这三人去的时候布里姬还在那里。他们五个人在船长的舱室里谈了很久。从船员那里打听不出什么,只知道他们有过争吵。还有,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左右,船长的舱室里传来一声枪响。值夜的人立刻就赶过去了,但他只在门外见到船长,船长告诉他没事。舱室的一角有个新鲜的弹孔,位置很高,有可能子弹并没有打中人。目前我只知道开了这一枪,但我了解的情况很有限。”
他皱着眉头又吸了一口烟。“总之,船长和四位访客在午夜十二点左右一起离开,他们走路的样子看起来都不像受了伤。这是听值夜的人说的。我没找到当时海关值班的人,能打听到的就这么多了。那以后船长就没回来过。他今天下午和几个货运代理商有约,但他没去。他们也还没找到他报告失火的事。”
“失火是怎么回事?”她问。
斯佩德耸耸肩。“我不知道。火是今天上午晚些时候在货舱发现的,在船尾那边的底层。可能昨天就开始烧起来了。他们已经把火扑灭了,不过损失不小。船长不在,没人愿意多谈这事儿。是——”
走廊那边的门开了,斯佩德闭上嘴。艾菲·佩林从办公桌上跳下来,但她还没够到里间的门,一个男人就把门打开了。
“斯佩德在哪里?”男人问。
他的声音让斯佩德在椅子里警惕地坐直了身子。那声音粗粝、刺耳,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努力克制着不让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把这几个字淹没。
艾菲·佩林吓坏了,赶紧为他让路。
此人有将近七英尺高,站在门口时头上的软帽被夹在头顶和门框之间压扁了。一件黑色直筒长大衣像刀鞘一样裹着他,从喉咙到膝盖都扣了起来,让他显得更瘦。他的肩膀支棱着,看起来瘦骨嶙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刻满风霜和岁月的痕迹,是潮湿的沙土颜色,脸颊和下巴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的黑眼珠周围布满了血丝,眼神狂乱,下眼睑耷拉着,露出了内侧的粉色黏膜。他用一边胳膊紧紧地压着左侧胸口,黑色衣袖里探出一只鹰爪似的黄色大手,手里抓着一个用细绳绑着的棕色纸包。纸包是纺锤形,比一个橄榄球大些。
这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口,像是没看见斯佩德。他只说了“你知道——”这几个字,喉咙里涌上来的咕噜咕噜声就把他后面的话淹没了。他把另一只手放在抓着纸包的手上,顾不上伸出手保持平衡,僵硬的身子就像一棵树一样直直地向前倒下来。
斯佩德面无表情,动作却很灵活。他从椅子上弹起来,抓住了正在倒下来的男人。男人的嘴张开了,涌出大量鲜血,那个棕色的纸包从手里掉下来,在地板上一直往前滚,碰到办公桌的桌脚才停住。男人的膝盖和腰都伸不直了,骨瘦如柴的身体在刀鞘似的大衣里变得瘫软如泥,靠在斯佩德的怀里一个劲儿往下滑,让斯佩德有点扶不住了。
斯佩德把男人小心地放下来,让他靠左侧躺在地板上。男人布满血丝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但眼神已经不再狂乱了。他的嘴还像刚才血涌出来的时候一样张着,但现在已经不吐血了,颀长的身子静静地靠在地板上。
斯佩德说:“把门锁上。”艾菲·佩林牙齿直打架,哆哆嗦嗦地摆弄着走廊门上的锁。斯佩德在瘦男人的身旁跪下来,把他的身子放平,让他仰面躺着,然后把一只手伸进男人的大衣里,又立刻缩了回来,看到手上沾满了血。斯佩德还是面不改色,把沾血的手举起来,以免碰到别的东西,然后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他把火打着,将火苗依次凑到男人两只眼睛旁边。眼睛的各个部分——眼皮、眼球、虹膜、瞳孔——全都一动不动。
斯佩德熄掉火,把打火机放回口袋里。他跪着绕到死者另一侧,用那只干净的手解开筒状大衣的扣子,把衣襟拉开。大衣的内侧全被血浸湿了,里面穿着的双排扣蓝色西服也已经湿透了。他胸口上西服两侧衣领交叠的地方和下面的两片衣襟上,有好几个湿漉漉的破洞。
斯佩德起身走向外间的洗手池。
艾菲·佩林抓着走廊门的门把手,背抵在玻璃上,这才哆嗦着勉强站住了,低声问:“他——他是不是——”
“死了。胸口中弹,有五六枪的样子。”斯佩德洗起手来。
“难道不该——”
她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现在请医生太晚了,而且我们采取行动之前我得想一想。”他洗完手,开始清洗起洗手池来,“他中了这么多枪,不可能是从太远的地方来的。如果他——见鬼,他为什么就不能挺得久一点多说几句话?”他皱着眉头看着女孩,又冲了冲手,拿起一块毛巾,“振作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吐我身上。”他扔掉毛巾,用手指梳了梳头发,说:“我们来看看那包东西。”
他再次走进里间办公室,跨过死去男人的腿,捡起那个棕色的纸包。包裹的分量顿时让他两眼放光。他把它翻过来放在办公桌上,让绳子打结的部位朝上。那绳结又硬又紧。他掏出随身小刀把绳子割断。
艾菲从门那边走过来,别过脸绕开尸体,来到斯佩德身边。她手扶在桌角上,站在那儿看他拉松绳子,把棕色牛皮纸剥开,脸上作呕的表情逐渐被兴奋所取代。“你觉得是那个吗?”她轻声问。
“很快就能见分晓。”斯佩德说。牛皮纸被去掉之后,内层的灰色糙纸露了出来。这些纸足有三层厚,他粗大的手指忙着把它们撕开。他板着脸,眼里却闪着光。灰色的纸也去掉之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用白色刨花紧密填充而成的卵形物体。他用手指把刨花扯开,就得到了那尊一英尺高的鹰,像煤一样黑,没沾到木屑和刨花的地方都闪闪发光。
斯佩德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只手抚摸着这只鹰,五指大张,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另一只手把艾菲·佩林搂过来,把她的身子紧紧地压在自己身上。“我们搞到这个该死的玩意儿了,宝贝。”
“哎哟!”她说,“你弄疼我了。”
他把胳膊从她身上拿开,双手拿起这只黑鸟,摇晃着抖掉上面沾着的刨花。然后他后退一步,把黑鸟举在眼前,吹掉上面的粉尘,得意扬扬地端详着它。
艾菲·佩林一脸惊恐地尖叫起来,指着他的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刚才退后一步时,他的左脚碰到了死去男人的手,鞋跟踩住了掌缘的一小块皮肉。斯佩德从那只手上把脚挪开。这时电话铃响了,他冲女孩点点头,后者转向办公桌,把听筒放到耳边,说:“喂?……对……谁?……啊,是的!”她睁大了眼,“对,对……先别挂线!”她突然惊惶地张大了嘴,叫道,“喂!喂!喂!”她上下猛按着叉簧,又“喂”了两声,然后啜泣着朝斯佩德转过头来。他这会儿已经来到她身旁了。
“是奥肖内西小姐,”她无法自持地喊道,“她要见你。她在亚历山德拉酒店,处境很危险。她的声音——噢,听起来真可怕,萨姆!她还没说完就出了事,萨姆,去救她!”
斯佩德把鹰放在桌子上,阴郁地皱起眉头。“我得先处理这个家伙。”他用拇指冲地上那具瘦削的尸体指了指。
她一面用拳头捶着他的胸口一面哭喊着:“不,不!你得去她那儿。你还没看出来吗,萨姆?她的东西在这个人手里,他带着这东西来找你。你还不明白?他是在帮她,而他们杀了他。她现在——噢,你该走了!”
“好吧,”斯佩德推开她,俯身把黑鸟放进桌上那一堆刨花当中,麻利地用纸胡乱裹成一团,比原来那个包裹要大些。
“我走了以后立刻打电话报警,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但别提到人名和地名。你就说你不知道;就说我接了电话,告诉你我得出门,但没说去哪里。”他咒骂着打结的绳子,猛地一拽把它拉直,开始捆起包裹来,“别提到这玩意儿。照实说发生了什么,但别提到他拿着包裹,”他咬着下唇,“除非他们钉住你不放。如果他们看起来已经知道了,你就只好承认了。但应该不太可能。如果他们真的问起,你就说包裹没打开就被我带走了。”他打完结,把包裹拎起来夹在左臂下,“实话实说就好。除了这个小东西,一切照实说,除非他们已经知道了。别否认有这么个东西,但也别主动提起。还有,是我接的电话,不是你。你不知道任何和这个家伙有关系的人和事,你对他一无所知。另外,你要告诉他们,没见到我之前你不能透露我的业务情况。明白了?”
“明白了,萨姆。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狡黠地咧嘴一笑。“不,”他说,“不过我猜他就是雅各比船长,白鸽号的主人。”他拿起帽子戴在头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地上的死者,又环视一下房间。
“赶紧啊,萨姆!”姑娘恳求道。
“知道了,”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会赶紧去的。最好在警察来之前把地上那几片刨花清理掉。还有,也许你应该找一下席德……不,”他揉揉下巴,“还是先别让他插手了,这样好一点。我会把门锁上,等他们来了再打开。”他把手从下巴上移开,又揉了揉脸颊,“小妹妹,你真是个好姑娘。”他说完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