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响起了电话铃声,铃响了三遍之后,床垫弹簧才吱吱嘎嘎响了。手指在木头上摸索,一件小小的硬东西噗的一声掉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弹簧又吱吱嘎嘎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
“喂……是啊,你说吧……死了?……嗯……十五分钟。谢谢。”
开关卡嗒一声,天花板中心由三根镀金链条吊着的蓝白色碗形吊灯照亮了屋子。斯佩德光着脚穿着绿白格子的睡衣坐在床沿上。他沉着脸望着桌上的电话,从电话旁拿起一刀棕色卷烟纸和一袋达勒姆牛头牌烟草。
水汽濛濛的冷空气从两扇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传来了阿克塔拉兹岛上的雾号。单调的号声一分钟响六下。一只小闹钟搁在一本杜克写的《美国著名罪案录》的书角上,好像随时会掉到地上;书的封面朝下,时针指着两点零五分。
斯佩德十个粗指头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卷起烟来。他挑出一撮定量的棕色烟草,放在卷弯的纸上,把烟草铺得两头一样平,中间稍微瘪下去,两个大拇指从纸的内沿把它往外一卷,食指在外层捻紧,大拇指和另外几个手指滑到烟卷两头把它挟住,舌头随即舔了舔纸边,左手食指和大拇指夹住烟头,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就把舔湿的缝口捋平,把烟头一拧,另一头就塞到自己嘴里。
他捡起那只掉在地上的猪皮套镍壳打火机,按了一下,嘴角叼着点燃的烟卷站起身来。他脱掉睡衣,双臂双腿和身体光溜溜的,粗壮有力,匀称的宽肩膀往下坍,看上去真像一只熊的身子;像一只剃光了毛的熊:他胸前没有毛,皮肤像孩子一般柔软,呈粉红色。
斯佩德搔搔脖后根,开始穿衣服。他穿上一套薄薄的白色连衫裤,灰袜子,黑吊袜带,深咖啡色皮鞋。系好鞋带后,他抓起电话,接通了格雷斯通街四千五百号,要了一辆出租汽车。接着穿上一件白底绿条子的衬衫,一条白软领,一条绿领带和白天穿的那件灰上衣,套上一件宽大的粗呢大衣,戴上顶深灰帽子。正当他匆匆把烟草、钥匙和钱塞进口袋里时,大门铃响了。
布什街是条山路,有一段路面正好覆盖着斯托克顿街地道,然后通往山下的唐人街。斯佩德就在这段路口付了车钱,下了车。旧金山的夜雾是淡淡的,湿黏黏,冷气入骨。街上一切都影影绰绰。离斯佩德下车的地方几步路,有一堆人聚在一起,朝一条小巷里张望。布什街另一面站着一男两女,也朝这条小巷张望,窗子里也有人往外看。
那些有铁栏杆的窗口,就开在难看的山路阶梯高处。斯佩德穿过两边都是窗口的人行道,来到扶墙旁,手搁在湿漉漉的墙顶上,俯视着山下的斯托克顿街。
一辆汽车突然从下面地道口出现,马达隆隆,嗖的一下驰过,一阵风似地开走了。地道口不远处有个男人蹲在一块电影广告牌前面。一根煤气管横亘在两家店铺当中的空地前。那蹲着的人为了往广告牌下张望,把脑袋几乎弯到人行道上。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抓牢广告牌的绿框子,保持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姿势。另外两个人尴尬地一起站在广告牌另一头,朝广告牌与另一头一所房子之间几英寸的空隙处探头探脑,那所房子有一道光秃秃的灰色边墙,墙下就是广告牌后面这块地方。灯光在墙上晃来晃去,人影也在灯光中忽隐忽现。
斯佩德转身离开扶墙,沿着布什街朝人们聚集的小巷走去。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嚼着口香糖,站在一块白底蓝字印着布里特街的搪瓷路牌下面,伸出一只胳臂拦住他,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是山姆·斯佩德。汤姆·波劳斯打电话给我来着。”
“果真是你,”警察放下胳臂。“我刚才没认出你来。好吧,他们在后面。”他伸出大拇指朝肩后一指。“事情真糟糕。”
“糟透了。”斯佩德附和道,朝小巷走去。
走进巷口不远,半道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救护车。救护车后面,小巷的左面,有一道齐腰高的栅栏。那是用粗糙的横木条筑成的。栅栏跟前那块黑沉沉的地面通向下面斯托克顿街上的广告牌,形成个陡坡。
栅栏顶上一根十英尺长的木条连根拔起,吊在旁边的木条上摇摇晃晃。斜坡往下十五英尺的地方矗出一块扁圆的大石头。迈尔斯·阿切尔仰面朝天躺在大石头和斜坡之间的凹处。有两个人紧紧看着他。一个人把电筒光照在死者身上。另一个拿电筒在斜坡上来回照看。
有人向山姆打招呼道:“嗨,山姆,”一面往上爬到小巷里来。这个身影在他前面的斜坡上跑着。他是一个大肚子的高个儿。一对机灵的小眼睛,厚嘴唇,两颊都是没刮干净的胡子茬。他的鞋、膝盖、两手和下巴颏儿都给黄泥弄脏了。
“我猜你一定想在我们把他运走之前来看一看。”他一面跨过栅栏,一面说。
“谢谢,汤姆。”斯佩德说,“出什么事啦?”他把肘拐儿搁在栅栏桩子上,望着下面的人,对那些跟他打招呼的人点点头。
汤姆·波劳斯伸出一只肮脏的指头,往自已左胸脯捅捅。“正好打穿心脏——用这个。”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大号左轮枪,送到山姆面前。枪身的凹缝嵌满了泥。“是威勃利牌,英国造的吧?”
斯佩德肘拐儿从栅栏上放下,探着身子,看看这把枪,可是手没碰它。
“对,戚勃利-斯伯利自动左轮枪,不错。三八口径,八发子弹,现在己经停止生产了。这枪打了几发?”
“一发。”汤姆又捅捅自己的胸脯。“栅栏压坏那会儿他肯定己经死了。”他举起那把沾上黄泥的手枪。“你见过这个吗?”
斯佩德点点头,不感兴趣地说:“威勃利-斯伯利手枪我见得多啦,”随后他又连珠炮似的说,“他是在这儿被打中的,呃?就站在你的位置上,背靠着栅栏,开枪的人站在这儿。”他走过去站在汤姆跟前,一手举到胸前,食指瞄准。“打中以后,迈尔斯往后一退,翻过栅栏,往下滚,滚到被石头挡住为止,是这么回事吧?”
“是这么回事。”汤姆皱起了眉头,慢条斯理回答说。“子弹把他外衣都烧焦了。”
“谁发现他的?”
“巡逻的,叫西林,他从布什街那头过来,刚走到这儿,一辆汽车拐弯,开了前灯,照亮这儿,他见栅栏顶上坏了,就走过来看看,却发现了他。”
“那辆拐弯的车是怎么回事?”
“屁事也没有,山姆。西林完全没注意那车。当时也不知道出了事。他说他从鲍威尔街一路走过来,路上没遇见从这边去的人,有的话他准能看见。要知道唯一的出路就是从斯托克顿街广告牌下出去。可没人那么走道啊。雾气把地面弄得溫透了,地上留下的痕迹只有两处,一处是迈尔斯一路滑下去的地方;一处是这把枪扔下的地方。”
“难道没人听见枪声吗?”
“唉,上帝呀,山姆,我们也是刚到这儿。总有人听见枪声的,等我们找到了再说。”他转过身去,一条腿跨过栅栏。“趁着他还没运走,要下去看看吗?”
斯佩德说:“不必了。”
汤姆刚跨上栅栏又停下,回过头来,一对小眼睛神色惊讶地望着斯佩德。
斯佩德说:“你已经看过他了,我能看到的你都看到了。”
汤姆还是望着斯佩德,满腹狐疑地点点头,把腿从栅栏上抽回来。
他说:“他的枪插在屁股后面,没用过,大衣也扣得好好的。口袋里有一百六十五块钱。他是在执行任务吗,山姆?”
斯佩德犹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汤姆问道:“哦?”
“按说他应该去跟踪一个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家伙,”斯佩德说。接着就照温德利小姐所说的把瑟斯比的模样形容了一遍。
“为什么?”
斯佩德两手插进大衣口袋,对汤姆眨了眨那双困乏的眼睛。
汤姆不耐烦地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他也许是个英国人。我也不清楚他玩的什么鬼把戏。我们正打算查找他住的地方。”斯佩德咧嘴一笑,从袋里抽出一只手来拍拍汤姆的肩膀。“别逼我。”他又把手放进衣袋里。“我要把这消息告诉迈尔斯的老婆去。”说着转身就走。
汤姆皱着眉头,张开嘴巴,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他清了清嗓子,不再愁眉苦脸。他声音沙哑,透着点斯文劲儿,说道:
“他碰到这种事真倒霉。迈尔斯和咱们大伙一样有他的缺点,不过我想他总也有些好的地方吧。”
“我也这么想。”斯佩德附和道,话音空洞得很,说罢就从小巷里走出去了。
在布什街和泰勒街路口一家通宵营业的药房里,斯佩德借打了个电话。
他报了一个号码,过了一会儿说道:“宝贝儿,迈尔斯给人打了一枪……不错,他死了……你别激动……对,你一定得去告诉伊娃……不,我才不去呢。一定得你去办……那才是好姑娘……别让她到办公室来……告诉她,我会去看她……唔,改天再说……对,别把我跟什么事牵连起来……就这些。你真是个天使。再见。”
斯佩德又开亮了吊灯,这时小闹钟正指着三点四十分。他把帽子、大衣都扔在床上,就走进厨房去了。出来的时候拿着个酒杯和一个长颈瓶子的巴卡地酒。他倒了一杯,就这么站着一口喝干。他把酒瓶、杯子放在桌上,坐在床沿上望着,卷了一支烟。外面大门铃响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三杯酒,正点上第五支烟。闹钟指针指着四点三十分。
斯佩德叹了口气,从床边站起身,走到浴室门旁的电话机盒前。他按了下电钮,把大门打开。他嘟嘟嚷嚷说,“她真该死。”站着愁眉苦脸地看着那黑色的电话机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隐隐发红。
走廊里传来电梯门格拉格拉开了又关上的声音。斯佩德又叹了口气,径自往走廊门走去。外面走廊里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响起轻快有力的脚步声。这是两个男人的脚步。斯佩德的脸色开朗起来,他眼睛里烦恼的神色消失了。他马上打开门。
“嗨,汤姆,”他跟刚才在布里特街上说过话的那个大肚子、高个儿侦探打招呼;又对旁边那个人说声“你好,警官,请进。”
他们一起点点头,一声不吭,走了进来。斯佩德关上门,把他们带到卧室里。汤姆坐在靠窗的沙发头上。警官坐在桌旁一张椅子上。
警官身体结实,圆圆的脑袋,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一张方脸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领带上插着一个五元钱的金别针,西装领子上还别了小小一枚镶着精致钻石的秘密团体徽章。
斯佩德从厨房里拿来两个酒杯,给大家都斟上巴卡地酒,递给客人一人一杯,自己拿着杯子在床边坐下。他脸色平静,丝毫没露出惊讶的样子。他举起杯子说:“为顺利破案干杯。”然后一饮而尽。
汤姆喝完了酒,把杯子放在脚边地板上,伸出一只沾满污泥的食指在嘴上擦了擦。他盯着床脚看,好像床脚隐隐提醒了他什么事,眼下正拼命在回想这件事似的。
警官朝杯子看了一会儿,喝了一小口,把杯子又放在手边桌子上。他那双冷酷的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屋子周围,然后看看汤姆。
汤姆不自在地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头也不抬,问道:“山姆,你把这事跟迈尔斯老婆说了吗?”
斯佩德说:“嗯。”
“她怎么看?”
斯佩德摇摇头。“娘儿们的事我不懂。”
汤姆轻声说:“你不懂才见鬼呢。”
警官双手放在膝盖上,探着身子。淡绿的眼睛有种特别严峻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斯佩德,好像他那眼光是什么机器,只有拉下操纵杆和按下电钮才能移开。
“你身上带着哪种枪?”他问道。
“什么也没带。我不大喜欢枪。当然在我办公室里有几把。”
“我想看一下你的枪,”警官说,“没准儿你这儿刚好有一把吧?”
“没有啊。”
“肯定没有吗?”
“你各处看看吧。”斯佩德笑了笑,把他的空杯子挥了挥。“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这个垃圾地方来个兜底朝天,只要你拿得出搜查证——我不会叫苦的。”
汤姆抗辩道:“哦,山姆,见鬼!”
斯佩德把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来面对警官:
“你想干什么,邓迪?”他问话的口气跟他的眼神一样凶狠冷淡。
邓迪警官眼珠一转,视点还是落在斯佩德身上。只不过眼珠动了一动。
汤姆在沙发上又挪了挪身子。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伤心地发牢骚说:“我们可不想找什么麻烦,山姆。”
斯佩德不理汤姆,径自对邓迪说:“好吧,你要干什么?痛痛快快说。你到底算老几,居然想跑到这儿来捆我?”
邓迪低声说:“好吧,坐下,听着。”
“我爱坐就坐,爱站就站,关你屁事。”斯佩德动也不动地说。
汤姆恳求道:“看在上帝份上,你讲点道理吧。咱们大家吵一顿有什么用呢?要知道我们为什么说话不痛快,那是因为我起先问你这个瑟斯比是个什么人,你居然说那不关我的事。你不应该这么对付我们,山姆。这样做不对头,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我们也有我们的公事要办。”
邓迪警官一骨碌跳起身,站在山姆面前,把一张方脸凑到那个比他高的人脸旁边。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你总有一天要摔跤的。”他说。
斯佩德嘴一撇,竖起眉毛:“每个人都有摔跤的时候。”他回答时口气虽然婉和,却带着嘲弄的味儿。
“现在是说你。”
斯佩德笑了,摇摇头。“不,我会好好留神的。谢谢你。”他收起笑容。上唇左角一阵抽搐,露出了上腭尖牙。他眼睛眯起来,显得激动。嗓音也像警官一样深沉。“这种事我不喜欢,你们围着这儿打转究竟为的什么,要说就说,不说就滚蛋,让我睡觉。”
“瑟斯比是什么人?”邓迪追问道。
“他的情况我已经尽我所知都告诉汤姆了。”
“你跟汤姆就说了那么一点儿。”
“我就只知道这么一点儿。”
“你为什么要跟踪他?”
“我没去,迈尔斯去的——理由嘛,就为了我们有个委托人付给我们一大笔美元,叫我们去跟踪他。”
“这个委托人是什么人?”
斯佩德的脸色和嗓音又都平静下来了。他责备说:“你们明明知道我没和委托人谈过,是不能把这事告诉你们的。”
“你要么告诉我,要不你就到法庭上去说。”邓迪急躁地说,“你可别忘了这是谋杀案吶。”
“那可没准儿。乖乖,眼前你也别忘了,我要说就说,要不说就不说,全凭我高兴。因为警察不喜欢我,我就哭鼻子,这日子早就过去了。”
汤姆离开沙发,坐到床脚上来。他那满是胡子茬,污泥斑斑的脸,神色疲惫,皱纹密布。
“山姆,你说话可得在理。”他恳求道。“给我们一个机会。如果你手里掌握了材料,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侦破迈尔斯被杀的案子呢?”
斯佩德对他说:“你用不着为这事伤脑筋,我的人死了我会埋。”
邓迪警官坐下,又把手放在膝盖上,他那双绿眼睛睁得就像两个冒着热气的盘子。
“我料想你会这样做,”他说,笑意里带着无情的满足。“正因为这个我们才来找你,对吗,汤姆?”
汤姆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斯佩德小心提防地望着邓迪。
警官接着往下说:“刚才我就这么对汤姆说来着。我说,‘汤姆,我有个直觉,山姆·斯佩德是这么个人,家丑决不外扬。’我刚才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斯佩德眼里那股小心提防的神情消失了。这会儿他眼神呆滞,只有厌烦。他扭过头来向着汤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这会儿是什么惹火了你的男朋友?”
邓迪跳了起来,弯着两个指头,敲敲斯佩德的胸脯。
“就为这个,”他说,尽力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还用指头敲敲,以加强语气。“在你离开布里特街三十五分钟后,瑟斯比在他旅馆门前被人打死了。”
斯佩德说话了,同样尽力把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把你那该死的爪子拿开。”
邓迪缩回了敲他的指头,可口气一点没变。“汤姆说你匆匆忙忙就走了,对自己的伙伴连一眼也不看。”
汤姆抱歉地吼道:“嘿,妈的,山姆,你确实就那样走掉了。”
警官说:“而你又没到阿切尔家去告诉他老婆。我们打电话给他家,你办公室的那个姑娘在那儿,她说是你叫她去的。”
斯佩德点点头,他那张脸镇静得傻里傻气的。
邓迪警官举起两个指头朝斯佩德胸口戳去,又赶快放下说:“我算你用十分钟打个电话,给那姑娘说一说。再用十分钟赶到瑟斯比的地方——靠近利文沃斯街的吉利街——这点时间对你足够了。最多十五分钟。还有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你就在那儿等到他露面。”
“我知道他住在哪儿吗?”斯佩德说,“我知道他杀了迈尔斯以后没有直接回家去吗?”
邓迪顽固地答道:“你知道什么你自己心中有数。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三点四十分。我随便走走,考虑一些事情。”
警官那圆脑袋上下颠动着。“我们知道你三点半还没到家。我们打过电话给你。你到底在哪儿走?”
“走过布什街,又走回来。”
“你路上碰到什么人——?”
“没有,没有证人。”斯佩德欢笑了,说道:“坐下,邓迪。你还没喝完呢。杯子拿来,汤姆。”
汤姆说:“不啦,谢谢,山姆。”
邓迪坐下了。可是他看也不看他杯子里的红酒。
斯佩德给自己斟了一杯,喝完了,把空杯子放到桌上,回到他床边的座位上。
“我现在明白我的处境了,”他说,友好地看看这个警探又看看那个警探。“刚才我盛气凌人,请多包涵。不过你们两位老兄一进来就想把这事栽在我身上,把我惹火了。迈尔斯送了命,我心里正烦着呢,你们两位老兄话里又带刺儿。现在好了,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了。”
汤姆说:“甭提啦。”
警官一声不吭。
斯佩德问道:“瑟斯比死了吗?”
警官犹疑了一下,汤姆说道:“死了。”
警官生气地说:“如果你不知道,让你知道了也好——他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就死了。”
斯佩德正在卷一支烟。他头也不抬就问:“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知道这事吗?”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邓迪生硬地说。
斯佩德抬眼望着他,笑了笑,一手拿着卷好的烟,一手拿着打火机。
“你还不打算逮捕我吧,邓迪?”他问道。
邓迪那双冷酷的绿眼睛尽盯着斯佩德,不理他。
斯佩德说:“那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要我在乎你想什么,对吗,邓迪?”
汤姆说:“唉,山姆,别不讲道理。”
斯佩德把烟卷放在嘴里,点着了火,笑着喷出烟来。
“我会讲道理的,汤姆,”他答应道,“我怎么杀死瑟斯比吗?我已经忘啦。”
汤姆厌恶地哼了一声。邓迪警官说:“他背上中了四枪。用四四或四五口径手枪打的。子弹从马路对过射出,那时他正打算走进旅馆去。出事时没人看见。不过看来情况就是这样。”
“他肩上的三角皮带装着一支鲁格手枪,”汤姆补充了一句。“没开过火。”
“旅馆的人知道他的情况吗?”斯佩德问道。
“什么也不知道,只说他来了一个星期。”
“一个人?”
“一个人。”
“你在他身上查出什么没有?还有他的房间里呢?”
邓迪把嘴抿起来。然后问道:“你以为我们找到什么了?”
斯佩德漫不经心地用捻瘪的烟卷划了个圈。“你有没有找到什么足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或者他的情况?”
“我们原以为你会告诉我们呢。”
斯佩德那灰黄的眼睛望着警官,带着一股夸张的坦率。“我从来没见过瑟斯比,活的死的都没见过。”
邓迪警官倏地站起身,看上去很不满意。汤姆也站起来,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
“我们这回来,要问的都问完了。”邓迪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眼珠就像两颗绿水晶那么冷峻。他上唇紧紧贴住牙齿,下唇把字音吐出来。“我们告诉你的,已经比你告诉我们的多了。够公平的了。你也了解我,斯佩德。不管你了解也好,不了解也好,我对你总是公平交易的,而且多半都是你走运。我不知道我是否责怪你多了点——不过,这一点并不妨碍我盯住你。”
“够公平的,”斯佩德心平气和地答道,“如果你把你那杯酒喝完了,我会觉得更好一些。”
邓迪警官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酒杯,慢慢喝完。然后伸出手说,“明儿见。”他们出于礼貌,握了握手。汤姆和斯佩德也出于礼貌地握了握手。斯佩德让他们出去。然后脱了衣服,关了灯,上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