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198年,欧洲的政治格局又出现了一轮新的变动,年迈的教皇西莱斯廷三世去世,枢机主教吉奥瓦尼·罗塔里奥·德·康提当选教皇,是为英诺森三世。以他三十八岁的年纪,能成为教皇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而这也侧面反应了在经历了几位年迈无为的教皇后教廷希望一位年轻的强力人物改变现状的心愿。
在正式就任教皇后,英诺森三世果然展露出不同于前任教皇的强势姿态,对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之争,他公开在施瓦本的菲利普还没有表露出完全颓势时宣布支持不伦瑞克的奥托为帝国皇帝奥托四世。霍亨斯陶芬的男性对意大利的兴趣素来令教皇警惕,因此英诺森三世并不想见到又一位霍亨斯陶芬男性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而奥托四世也不像他的两位兄长一样年富力强、骁勇善战,是以对这个人选,英诺森三世明显更加乐意。
但对于英格兰和法兰克的争斗,他并没有表露出立场和倾向,他只是一再要求二人立刻停止战斗并参加一场新的十字军,而理查一世和腓力二世都断然拒绝,扬言只会在彻底击溃对方后才予以考虑。
夏天到来后,战场的形势进一步朝理查一世倾斜,他在维克桑和诺曼底取得两场大胜,而他在塞纳河耗费巨资修建的防御工事也接近完工,他立刻写信给他身在普瓦捷的妹妹和妻女,邀请她们前来此地参观。
当玛蒂尔达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后,她首先看到了山冈上巍然耸立的一座巨大的白色城堡,犹如一头静默的巨兽,而理查一世骑马立于城堡之前,如他一贯的形象般穿戴华丽、威仪凛凛。“父亲!”看到理查一世,玛蒂尔达便立刻兴奋地朝他跑过去,而理查一世也下了马,在玛蒂尔达来到他面前前将她稳稳抱起,用他布满金红色胡茬的下巴抵着女孩娇嫩的脸颊,“这一身真漂亮。”
“是姑姑给我选的衣服!”玛蒂尔达大声道,她穿着天蓝色的裙子,上身则是红色的坎肩和明黄的披风,头上戴着一个用红宝石和绿宝石装饰的金环,意大利或者希腊最高明的画家和工匠也无法绘制出如此精致漂亮的女孩,理查一世朝马车边的妹妹和妻子致意,而后抱着玛蒂尔达来到一处稍高的丘陵上望着他们身后的城堡,“你看到了什么,玛蒂尔达?”
“城堡,很漂亮的城堡。”玛蒂尔达说,她好奇地伸长脖子,“这是上帝赐予您的吗,父亲,我记得塞纳河边并没有这样一座城堡。”
“和上帝无关,和我也无关,这是属于你的,玛蒂尔达。”
“我的?”玛蒂尔达困惑道。
“生日礼物。”理查一世平静地说,“我修建了一座永不会沦陷的城堡,我将它送给你,不仅如此,我的王冠,我的领地,我从我父母和先祖处继承的一切,未来都会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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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著名的盖亚尔城堡落成后,理查一世在此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宴会,召集了诺曼底、安茹和阿基坦北部的众多封臣和他重要盟友的使节,既是为了庆祝城堡落成,也是为了庆祝他女儿的四岁生日。
理查一世一直没有第二个合法孩子,而他与王后同房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近几个月甚至分居两地,在国王已经日益年长的当下,他可能面对的继承危机和他将女儿带到封臣面前的行为所代表的信号已被一些敏锐的臣下察觉,只是理查一世并未明言,因此他们也不好意思以他的祖母玛蒂尔达皇后的先例加以劝阻。
但对于四岁的玛蒂尔达而言,这场宴会只是一个令她开心的热闹场合,她只需要乖乖地按照理查一世的安排被介绍给一个又一个重要的来宾,当宴会结束后,她一度困得要立刻进入梦乡,但当看到理查一世来到房间后,她还是立刻打起精神,上前牵着父亲的衣角:“您来了,父亲。”
“你还在等我吗,玛蒂尔达?”
“也许吧。”玛蒂尔达恹恹道,她海水蓝的眼睛不自觉地露出失落和忧伤,“我知道,等我明天再醒来时,父亲一定又离开了。”
理查一世不语,他抱起玛蒂尔达,和她一起来到窗边,月光落到城堡雪白的岩壁上,不远处,塞纳河正淌着叠叠的水流,一声又一声:“对不起,玛蒂尔达。”他说,“我一直没有时间陪伴你们,我们总是面临着分离。”
“为什么要道歉呢,父亲,您不在的时候,我也可以和其他人在一起,妈妈,姑姑,哥哥,只是见到父亲仍然让我很开心。”玛蒂尔达说,她仰起脸,认真地对理查一世道,“我知道,您是为了保护我们和对抗敌人才常年在外,腓力二世已经要被您击败了,等他失去威胁,您会再次前往耶路撒冷,从异教徒手中夺回圣城,您会取得胜利,而我们会一直等着您。”
她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但比金雀花家族的蓝眼睛要浅一些,像是阿克城外的海浪,理查一世心口微微一动,他忽然问:“你听说过我在十字军中的事迹吗?”
“当然,姑姑和妈妈给我讲过无数遍,您夺取了塞浦路斯,攻占了阿克,在阿尔苏夫和雅法如天主降临般击退了数倍于您的撒拉森人,萨拉丁唯一畏惧的就是您。”
“可他死了,而我也走了。”理查一世摇摇头,提起那些为人传颂的光辉往事,他的语调是那样平静,仿佛那些光彩的事迹都与他无关,他抚摸着玛蒂尔达暗金色的卷发,静静道,“那是我一生中最为光彩的时刻,恰如一场盛大的游行,结束后只剩下一地荒芜,而我曾经追求的荣耀和功绩对保卫我的疆土并无多少帮助,甚至令我反受其害。你祖父曾说十字军是过时的故事,千里之外的圣城不会比我们脚下的土地更有意义,他是对的。”
玛蒂尔达睁大了眼睛,她并不能立刻理解父亲的话,好一会儿,她才喃喃道:“所以,您不打算再去耶路撒冷了吗?”
“不,我还会再去,当我彻底在我脚下的土地站稳脚跟后,我才应该去立下万世传唱的功绩,不是为天主,而是为我自己。”理查一世轻声道,“我需要令整个天主教世界匍匐的功绩,从而才可以无视教皇的权威,去做我真正应该做的事情,萨拉丁......他并不是一个魔鬼,他比所有基督教君主都高尚,也包括我在内,而撒拉森人也并不是真正的恶魔,若非偏见,他们也可以和基督教徒一同生存。”
“偏见是无形的壁垒,肉眼不见却坚不可摧,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回避这样的壁垒,我可能会粉身碎骨,但我仍然要战斗。”他最后说,他低头看向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用手抓着他的衣领,困惑道,“所以,十字军是错的吗?我们不应该为了上帝牺牲吗?”
“男人的命运是为了上帝牺牲,女人的命运是为了男人牺牲,很多人都这样认为。”理查一世说,“女人的命运是为了男人牺牲,用自己的身体和才智为她们的父兄子孙赚取,但玛蒂尔达,这不是你的命运,我也不会让你的姑姑和母亲继续这样的命运。”
“我不明白,父亲。”玛蒂尔达摇了摇头。
“你不需要明白,因为我不会再让你陷入这样的命运中。”理查一世道,他再度直视着玛蒂尔达的眼睛,“记得,玛蒂尔达,不论你身边的人曾经如何期望过,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继承人,你的父亲,你不存在的兄弟,你未来的丈夫或子女,他们都不值得你为他们牺牲,只有你的王国值得你牺牲,像我现在所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