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乘坐一辆下午的火车离开伦敦。我和M约好在伊斯顿车站的发车月台下层见面。望着自动扶梯上和大厅里熙来攘往的人群,我觉得若能找到她的影子必定是个奇迹。但我却必须找到她,这说明了欲望的奇特之处。
我们沿着英格兰的山脊前进。夜幕低垂,我们嗅到了乡间的气息。车窗已逐渐变成长长的一面墨镜,望着它,我们越来越清楚地能看到自己的脸颊。当火车开到靠近特伦特河畔的斯托克时,我决定去餐车一趟,于是跌跌撞撞地穿梭于一节又一节摇晃的车厢,如同醉汉似的。但是对于能吃到在行进的火车上烹出的食物,我却特别兴奋。微波炉的计时器发出厚重的机械声,如同旧战争片中发出的响声一样,接着是清脆的铃声,示意我可以过来取烘好的热狗。这时火车开过一个道口,路的后方我隐约见到牛群的影子。
我们在将近9点的时候抵达奥克森霍尔姆站,站名边还附加了一个地名标示:湖区。只有少数几位乘客与我们一同下车。我们静悄悄地走在月台上,在寒夜中可以清楚看到我们呼出的热气。我们看到车厢里的乘客或在打盹儿、或在看书。“湖区”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漫长火车旅途中的一站,他们可以暂且放下手上的书,四处张望一下,比如瞧瞧月台上对称排列的罐子,或者瞄一眼火车站里的时钟,又或者随意地打个哈欠。一旦这趟前往格拉斯哥的火车开动,再度穿越黑暗,他们便又将翻开手中的书。
火车站像被人遗弃似的冷清得很,但我想它不可能一直都是这样,要不然指示牌上就不会加上日文翻译。我们在伦敦时曾打电话来过,预租了一辆车。在停车场尾端的一盏路灯下,我们找到了它。我们原本向出租公司租一辆小型轿车,但因为这类车全租出去了,他们于是送来了一辆深紫色大型房车。它的新车气味还很浓,灰色的地毯洁净如新,地毯上还留下吸尘机划过的痕迹。
我们此趟旅程的直接动机是为了个人私事,但它同时也可以追溯到18世纪后半期一次影响广泛的历史运动。当时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城市居民大量涌往乡间,他们的目的是恢复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是恢复心灵的和谐。在1700年的英格兰和威尔士,有17%的人居住在城镇上。到了1850年,这个比例上升为50%,1900年则为70%。
我们往北前进,到达温德米尔湖以北几英里,一个叫特鲁特贝克的乡村。我们在一家名为“凡人”的小旅馆预订了房间。两张很窄的床挨在一起,毛毯上污迹斑斑。房东带我们看了看浴室,并提醒我们这里的电话费昂贵得我们可能付不起(他大概从我们的穿着和在柜台上的犹豫态度推断我们经济能力有限)。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向我们保证会有3天的晴朗天气,并且欢迎我们来到“湖区”。
我们打开电视察看能收看到什么频道,并且发现这里能收看伦敦的新闻。不一会儿,我们把电视关上,把房间的窗打开。在这宁静的夜晚,我们惟独听见窗外一只猫头鹰的叫声,不禁让我们思索它在静夜中的出现是何等奇异。
我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一位诗人。那一晚,我在房里又读了华兹华斯《序曲》中的一段。我读的是平装本,封面上画着一幅肃穆的老年华兹华斯肖像,这幅画出自本雅明·海顿之手。M说,这人丑得像只老蟾蜍,接着就去洗澡。但是当她过后站在窗前抹面霜时,却吟了华兹华斯的几行诗。她已忘了诗名,但却表示这些诗句是所有她读过的文字中最令她感动的。
光辉曾经那么耀眼
现在却从我的视线中消逝
纵使再也唤不回
那绿茵葱郁、花朵绚丽的一刻
我们不会悲伤,而是从残留中
寻找一股力量
——颂歌:《永生的宣言》,第十节
我们躺在床上,我想多看几行书,但是当我发现一根金黄色长发夹在床头板上,我就很难再专心看书。发丝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M,但它却表明这里住过许多游客。或许其中一位已经身处另一个大陆,而对于曾在此处留下自己身上的一小部分却浑然不知。在外面猫头鹰的呼叫声中我们断断续续地睡了一晚。
威廉·华兹华斯1770年生于“湖区”北方边缘的一个小镇——科克茅斯。他自称“童年中有一半的时光是在山野中奔跑嬉戏”。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在“湖区”度过,但也间断地在伦敦和剑桥住过,并且到过欧洲旅行。他最早住在格拉斯米尔村庄里一栋简朴的两层楼房里,房子用石头砌成,名为“鸽舍”。后来他渐渐有了名声后,便搬到附近的赖德尔,住进了较为充裕的寓所。
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山间或湖畔步行一段很长的距离。即使是下起雨来他也并不在乎。他坦言落在湖区的雨“有一股气势和韧劲,让失意的旅人想到了落在阿比西尼亚山区、成为尼罗河终年源头的豪雨”。华兹华斯的友人托马斯·德奎恩斯估计,诗人一生中走了175000至180000英里的路程。德奎恩斯认为基于华兹华斯的体格,这是非常难得的。他说:“华兹华斯的身体并不算强健。所有我知道的女士腿评专家,都一致尖酸刻薄地嘲讽华兹华斯这方面的缺陷。”德奎恩斯认为更遗憾的是:“当他行走时,华兹华斯的姿势很糟糕。根据很多乡下人的说法,‘他走起路来十足像一只大谷盗虫。’那是一种斜着行走的昆虫。”
在别人眼中如此别扭的行走,却给诗人带来了灵感,成就了他关于大自然的诗作,如《致蝴蝶》、《致布谷鸟》、《致云雀》、《致雏菊》和《致小小的白屈菜》。以前,诗人不过是很随意或习惯性地看待自然现象,但是它们在华兹华斯笔下却成了最伟大的主题。根据华兹华斯的妹妹多萝茜的日记(这本日记记录了华兹华斯在湖区的活动)记载,华兹华斯1802年3月16日这天在帕特代尔溪谷附近一个湖畔散步。这个湖叫做“兄弟湖”,湖面非常平静。他走过湖上一座桥,便坐下来写了以下的诗句:
公鸡啼鸣
小溪流淌
小鸟啁啾,
湖水闪耀着波光……
山林中充满快乐
喷泉中充满活力
云儿飘荡
天空属于蔚蓝
过了几个星期,诗人被美丽的雀巢所感动,于是又提笔写道:
瞧,五颗蓝色的蛋正在那里闪烁!
这么简单的画面
却少有景象比它悦目,
也少有盼望的喜悦
比它更令人神往!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他听见夜莺的鸣唱,又觉得有必要把心中的喜悦表达出来,于是写了以下诗句:
夜莺啊!你美丽的歌吟
必定出自一颗炽热的心——
你唱得如此嘹亮
仿佛酒神
已为你找到了情人
这些诗句并不是偶发的喜悦之声。它们背后有一套完善的自然哲学理论。这套哲学具有独创性,阐述了获得幸福的条件以及我们不幸福的缘由。它贯穿华兹华斯的所有作品,并且在西方思想中有着相当的影响。诗人解释说,大自然中的各种现象,包括小鸟、小溪、水仙和绵羊,都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们能矫正和治疗城市人倍感困顿的心灵。
华兹华斯的主张一开始便遭受到可怕的阻力。拜伦1807年为华兹华斯《诗歌二卷》所作的评论中提到,他对于一个成年人把花儿或动物看得那么高贵感到困惑。他说:“幼儿园的读者对于这样矫饰、浮华的作品会怎么看哪?……难道是为模仿吟游诗人,以缓解摇篮里婴儿的啼哭吗?”《爱丁堡评论》语调同情地断言华兹华斯的诗歌是“幼稚、荒谬之作品”,并怀疑或许是诗人本身想刻意让自己成为笑柄。《爱丁堡评论》指出:“一把铲子或一个雀巢或许真的能给华兹华斯留下一系列深刻的印象……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联想在大多数人看来似乎是被迫、生硬和不自然的。所有世人都取笑以下的作品:《挽歌·致吃奶的小猪》、《洗衣日圣歌》、《献给老奶奶的十四行诗》、《醋栗派颂》。但是,要让华兹华斯先生相信这一点却是非常困难的。”
许多文学刊物中开始出现嘲仿华兹华斯此种风格的拙作:
一朵云
让我的心
赞叹,这样的蓝天
真惹人爱怜
又如:
我看见的是知更鸟吗?
还是鸽子或穴鸟?
然而华兹华斯却丝毫不为之动摇。他奉劝博蒙特夫人“不要因为这些诗歌目前受到的评论而烦恼”。他解释说:“这个时刻与它们将来能发挥使命时相比算得了什么?我相信我的诗歌之使命便是安慰受苦者;使开心的人更加快乐,好让白天的阳光更明媚;教导年幼者及各年龄层有仁爱之心的人学会真正的观察、思考和感受,让他们在行动和心灵上更有德性。这就是它们的职责,我相信在我们作古多年后,它们仍会忠实地完成这个使命。”
他惟一的错是在时间判断上。德奎恩斯解释:“1820年以前,华兹华斯的名声被践踏。1820至1830年期间,褒贬互见;到了1830至1835年,胜利降临了。”人们的品位经历了缓慢却鲜明的转变。读者群逐渐停止嘲讽,他们开始欣赏、甚至背诵这些关于蝴蝶或白屈菜的赞歌。游客们因为受华兹华斯诗作的感染而来到他获取灵感的地方观光。于是,温德米尔、赖德尔及格拉斯米尔开始出现新的旅馆。到了1845年,前来“湖区”观光的游客估计比这里的绵羊还多。他们在位于赖德尔的华兹华斯庭院里瞥见诗人的影子,并且在诗人描述过的山坡和湖畔寻找自然界的力量。当骚塞于1843年辞世时,华兹华斯被授予桂冠诗人的荣誉。一批追随者甚至筹划将“湖区”命名为华兹华斯郡。
当80高龄的华兹华斯1850年与世长辞时(这时英格兰和威尔士有半数的人口过着都市生活),许多严肃的评论大都倾向于认同华兹华斯的看法,赞同他的这个立场:时常走访大自然是解除城市生活中罪恶的必要良方。
城市中的乌烟瘴气、拥挤、贫穷和丑陋,都是人们抱怨的地方。但是,即使是实施了清除空气污染法案,并且扫除了贫民窟,华兹华斯仍旧不会停止批评。因为,他关注的不仅是城市对我们健康构成的不良影响,更重要的是它危害我们的内在心灵。
诗人谴责城市造成一系列窒息生命的情感,包括对我们所处社会地位的焦虑、对他人成就的羡慕,以及在陌生人面前炫耀的欲望。他直言不讳地表示,城市人毫无主见,只限于在街边或饭桌上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虽然他们生活舒适,却从未放弃追逐新鲜事物,即使他们什么都不缺、而幸福也根本与他们想要追逐的东西无关。另外,想在这样拥挤而焦躁的生活圈子里与他人建立真诚的情谊,要比在一个孤立的居住环境还要困难。对于自己在伦敦的生活华兹华斯曾作如下描述:“我始终对一件事感到不解:人们如何可能与隔壁的邻居在同一处生活,却如陌生人般,全然不知彼此的姓名?”
我起程前往湖区的几个月前,在伦敦市中心(“这个人事喧哗的世界”——《序曲》)参加了一次聚会,体会到了上述的一些弊端,让我受尽折磨。我离开了会场,感到格外庆幸,抬头一看,头顶上出现的一大片乌云竟让我感到意外的轻松。虽然它乌黑一片,我却拿出小型照相机想把这个景观拍摄下来。我似乎体验到了华兹华斯诗作中形容的那股自然力量的救赎作用。这片云在几分钟前才飘到此处,它很快会随着强劲的西风飘逝而去。周遭办公楼的灯火,似乎点缀了这片云的边缘,散发一股颓废的橙色荧光,好比一个派对上全身挂满饰物的老翁。然而,它中央那一团花岗岩般的灰色,证明它是空气与海缓慢交流而成。它不久会飘过埃塞克斯的原野上空,掠过沼泽地和炼油厂,最后飘向那波涛汹涌的北海。
我一面望着这个奇观,一面走向公车站,我发现先前的焦虑退却了,心中浮现华兹华斯赞颂威尔士山谷的诗句:
……(大自然)能够让人了解
我们内在的心灵,它静谧而且美丽
它带给我们崇高的理念
不论是邪恶的言辞、偏见、自私自利者的鄙视、
毫无善意的寒暄以及日常生活的人情淡薄
都不能战胜我们,也不能剥夺我们
这个愉快的信念:眼中所见的自然充满
神的恩赐。
1798年的夏天,华兹华斯和她的妹妹来到了威尔士的瓦伊河谷。在这里,华兹华斯亲身体验到了自然的力量,这种体验随后在他的诗作中流露出来,并且伴随诗人一生。这已是诗人二度造访瓦伊河谷。5年前,他曾到过此处,随后的一段日子却相继经历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件:他在伦敦这个让他恐惧的城市呆过;他因为接触戈德温的著作而改变了政治观点;他通过结识柯尔律治转变了作为诗人的使命感;他还亲眼看到罗伯斯庇尔在法国实行的恐怖统治。
再度来到瓦伊河谷时,诗人坐在一棵枫树底下。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河谷、河流、周围的山崖、灌木树篱以及森林,诗人受到了感召,写出了或许是生平最好的诗作。他曾这样表示:“创作这首诗所处的状态,比起任何其他一首,给我留下更美好的回忆。”诗的正题为《廷特恩修道院上方几英里所成之诗行》,副题为“1798年7月13日重访瓦伊河畔之作”,他藉由此诗赞颂了大自然使心灵复原的魔力。
虽然阔别多日,
与那山林的美景相隔千里,
但正像盲人心中的千山万水,
时常,在寂寞的屋子里
或在市井的喧嚣中,我得以
在困顿疲惫中,感到一种甜蜜
获得宁静的回归
城镇和乡间的对立,成了这首诗的骨干,诗人不断提醒我们,只有乡野才能对抗城市的不良影响。
不知多少次,
不管在黑暗,还是在变化多端、
忧郁的光线中,辗转反侧
一无所获。世界的谵妄
压在我心的悸动之上。
不知多少次,我转向你
乡间的瓦伊河!你在林中蜿蜒,
不知多少次,你让我魂萦梦绕!
这种感激在《序曲》中重现,而诗人再度表示,大自然对他施惠良多。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身处城市,却不被城市生活所助长的卑劣情感所污染,全凭大自然的力量。
如果,与世界水乳交融,我已满足
以小小的快乐,度日
……远离
小小的仇恨和卑劣的欲望
这些是你所赐……
你的风和咆哮的瀑布!都是你的,
你的高山!噢,你的大自然!
菲利普·德·卢泰尔堡:《廷特恩修道院旁的怀河河谷》,1805年
为什么?为什么接近一座瀑布、一座山或自然界中的任何一部分,一个人比较能免于“仇恨和卑劣欲望”的骚扰?为什么在比肩接踵的街道就做不到?
湖区提供了我们一些线索。我和M在这里的第一个早晨起得很早,到“凡人”旅馆的早点室享用早餐。它的墙漆上一层粉红色,从窗口向外望出,是一个茂密的山谷。外面下着大雨,但房东向我们保证,这不过是一场过路雨。他接着为我们呈上了粥,并提醒我们早餐若想加蛋必须额外付费。录音机正在播放秘鲁的管乐,并且穿插亨德尔《弥赛亚》片断。我们用过早点后,把背包整理好,随即开车到安布赛德镇采购一些背包行走的必用品,如指南针、防水地图套、水、巧克力和三明治。
安布赛德镇虽然不大,但是它却有大都会的喧哗。大卡车正在商店外卸货,嘈杂声不断。另外,到处都可看见餐馆和旅店的告示牌。虽然我们很早便到达这里,但茶室早已座无虚席。报摊架上的报纸,刊登了伦敦一场政治丑闻的最新态势。
然而,安布赛德镇西北方几英里外的大朗戴尔谷,景色却迥然不同。我们自抵达湖区以来,首次深入乡间,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气息远强于人气。行道两旁的田野里耸立着许多橡树,树与树之间都相隔一段距离,对山羊来说,这片田野肯定曾让它们胃口大开,因为整个的田野已被它们啃平,变成不错的草坪了。橡树长得非常高雅标致。它的树枝不像柳树那样垂卧在地上,叶子也不像一些白杨树那样不修边幅,近距离看起来像半夜被唤醒的模样一样:头发蓬乱、不及梳理。相比之下,橡树将低处的树枝紧密地收聚起来,较高处的树枝则有序地生长,形成了一个翠绿茂密、近乎完美的圆形冠顶,就好像小孩的画中树的原型一样。
与房东预测的相反,雨继续下个不停,站在橡树下,我们感觉到了橡树的硕大。雨点洒落在4万片树叶上,击打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积水或少水的叶片,发出了不同音调的声响,形成了“噼里啪啦”的和谐旋律。这些树木形成了一个复杂而又有序的系统:树根耐心地从泥土中吸收养分;树干中的毛细管将水和养分朝25米高的上方运送;每根树枝吸收足够的养分滋润树叶;每片树叶尽力为整棵树贡献一己之力。这些树木也体现出了耐心:它们耸立在这个下雨的早晨,不发一句怨言,只是适应着季节的缓慢转变。它们不会因为风狂雨暴而陷入狂躁,也不会因耐不住寂寞而想要远走高飞,去往别的河谷。这些橡树安安分分的,树根像细长的手指深入湿湿的土壤里,延伸到离主干若干米的地方,同时也远离了最高处蓄满雨水的树叶。
华兹华斯喜欢坐在橡树下,聆听着雨声或者看着阳光穿梭于树叶间。他把树木的耐心和庄严看作是大自然特有的杰作,并且认为这些价值应该受到尊重。他写道:
在心灵为了眼前的景物
沉醉之前,一场眼花缭乱之舞
转瞬即逝,大自然却适度呈现了
一些永恒的东西
华兹华斯说,大自然会指引我们从生命和彼此身上寻找“一切存在着的美好和善良的东西”,自然是“美好意念的影像”,对于扭曲、不正常的都市生活有矫正的功能。
如果我们要接受华兹华斯的论点(即便是其中一部分),我们就必须接受以下前提:人的身份认同多多少少都具有伸缩性,也就是说,我们的个性会随着周围的人或物的转变而变化。与某些人往来,可能会激发我们的慷慨和敏感,但与另外一些人来往则会引发我们的好胜和嫉妒心。A君对于地位和权势的迷恋可能会悄悄引发B君对自己身份轻重的担忧。A君所开的玩笑可能潜移默化地激起B君隐藏在内心已久的荒谬感。但如果把B君置于另一个环境,他所关注的事物将受新的互动者的言行举止影响,随之发生转变。
那么如果把人放置于大自然中,与一座瀑布或高山、一棵橡树或一株白屈菜共处,又会对他的身份认同产生什么影响呢?毕竟,草木无情,它们何以能鼓励我们,让我们从善如流。然而,华兹华斯坚持认为人类能从大自然中获益,其论点的关键在于:一个没有活动能力的物体仍然能对它周遭的事物产生影响。自然景物具有提示我们某些价值的能力,例如:橡树象征尊严、松树象征坚毅、湖泊象征静谧。因此,自然界景物能够含蓄地唤起我们的德性。
华兹华斯在1802年夏天写给一位年轻学生的信中,讨论了诗歌的作用。他在信中几乎明确指出自然界所包含的价值。他说:“一位伟大的诗人……应该在某种程度上矫正人们的思想感情……使他们的感情更健全、纯洁和永久,也就是与大自然产生共鸣、更加和谐。”
华兹华斯从每个自然景观中都能找到这份稳健、纯洁和永恒性。例如,花朵是谦卑和温顺的典范。
致雏菊
甜美、恬静的你!
与我一同沐浴在阳光中、在空气中吐息
你以欢欣和柔顺
温润
我的心
动物是坚忍的象征。华兹华斯对一只蓝色山雀特别钟爱,因为即使是最恶劣的天气,它也仍旧在诗人寓所“鸽舍”的果园里高歌一曲。诗人和妹妹多萝茜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严冬,便被一对天鹅感动,这对天鹅也是那里的新客,但却比他们兄妹俩更能忍耐寒冷。
我们在朗戴尔山谷走了1个小时后,雨势开始减弱,我和M听见了持续不断但十分微弱的“啐”声,穿插着较强的“啼嗦”声。三只鹨从草丛中飞出,一只黑耳麦翁鸟则高踞在松树枝上,神色忧郁,它在夏末的阳光中晒着那沙黄色的羽毛。不知什么东西惊动了它,它突地飞离了原位,在山谷上空盘旋,并发出迅疾而刺耳的叫声:“嘘耳,嘘喂,嘘喂喔!”然而这阵鸣叫声却丝毫未对岩石上费力攀爬的毛毛虫产生影响,而谷地上的众多绵羊也无动于衷。
一只羊缓缓地走近小道,并好奇地望着游客。人和羊都惊讶地互相凝视。过了一阵,那只羊蹲了下来,懒洋洋地吃了一口草,好像在咀嚼口香糖一样。为什么我是我这样,而它又缘何是那般样子?另一只绵羊走过来,挨着它的同伴蹲了下来。霎时间里,它们好像交换了一个会意而欣然的眼神。
在前方几米处,有一片蔓延到溪流的草丛。草丛中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个倦意十足的老翁在饱食一餐后清理喉咙的声音。紧接着是杂乱的飒飒声,像是有人在一堆树叶中急躁不安地翻找宝物。一旦发现有来者,他便即刻安静下来,紧张得好像小孩在玩捉迷藏时躲在衣柜后面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在安布赛德,人们买报纸,吃煎饼,而在这里,隐藏在草丛中的或许是一只长满毛、拖着一条尾巴、爱吃浆果和苍蝇的动物,正在树叶堆中乱窜,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然而,这个家伙尽管如此奇怪,却仍然活在当下,是个和我们一样睡觉和呼吸、活生生地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生物,而宇宙中除了这个星球有生物外,其他主要都是由岩石、蒸气和沉寂构成。
华兹华斯写诗的目的之一是想引导我们去关注那些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常被人漠视的动物。我们经常只是用眼角余光瞥它们一眼,从未尝试去了解它们正在做什么或想要什么,它们的存在不过是一些模糊而又普普通通的影子,例如尖塔上的小鸟和在草丛中穿梭的动物。诗人请读者放下他们的成见,设想用动物的眼光看看这个世界,并辗转切换于人类和自然界的视角。为什么这样做会有趣、甚至有启发性呢?也许不快乐的泉源正来自我们用单一的视角看世界。在我前往湖区的几天前,我发现有一本19世纪的书讨论华兹华斯对鸟类的兴趣。该书的序言中提示了运用多重视角看待事物的好处:
我相信,如果这个国家的地方消息、每日新闻或一周大事不仅记载这块领土上伯爵、尊贵女士、国会议员和大人物的启程和返程,而且也记录鸟儿的抵达和离去,必定会给公众带来乐趣。
如果我们对这个时代或精英的价值观感到痛心,那么思及地球生命的丰富多采,或许会让我们感到释然,让我们记住,这个世界除了大人物的事业,还有在原野鸣叫的草地鹨。
当科尔律治回头看华兹华斯早期的诗作时,他认为这个天才作了以下的贡献:
赋予日常事物以新意,并且激发一种类似超自然的感觉;通过唤醒人们的意识,使它从惯性的冷漠中解放出来,看着眼前的世界是多么可爱和奇妙。大自然是个取之不尽的宝藏,然而因为人类的惯性和自私自利的追逐,我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心灵既不能感受也不能领悟。
华兹华斯认为大自然的“可爱”能继而鼓励人们找到自己内在的善。两个人站在岩石边,俯瞰着河流及树木茂密的大山谷。这样的景色可能不仅改变了他们与自然的关系,也使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更不一样了。
在悬崖相伴之下,我们曾关注的一些东西都显得不重要了。反之,一些崇高的念头油然而生。它的雄伟鼓励我们要稳重和宽宏大量;它的巨大体积教导我们用谦卑和善意尊重超越我们的东西。当然,站在一座瀑布前或许会引发我们对一位同事的羡慕,但是如果华兹华斯的观点能让人信服的话,那么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会小一些。诗人认为人的一生如果在大自然中度过,人的性格会被改变不少,不再会争强好胜,羡慕别人,也不再焦虑,于是他欢呼:
阿舍·布朗·杜兰德:《相近的灵魂》,1849年
……起初
我透过伟大或美好的东西来看人,
藉由这些东西的助力来深入了解人
结果发现了一个稳固的堡垒,对抗
卑鄙、自私、粗野、低俗——
这些在我们日常生活世界
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进袭的敌人。
我和M无法在湖区久留。我们在这里待了3天,然后就坐上了回伦敦的火车。坐在我们对面的男士不断使用手提电话,但好像总也找不到要找的人。火车开过许多田园和工业城镇,这段时间里,我们通过他的许多交谈了解到他正在寻找一位叫吉姆的人,因为吉姆欠了他的钱。
即使是我们承认能从与大自然的接触中获益不浅,我们却仍可能因为接触它的时间短暂而受限制。用3天的时间沉浸在大自然中所得到的精神抚慰,未必能持续超过几个小时。
然而,华兹华斯却没那么悲观。在1790年的秋天,诗人踏上了阿尔卑斯山之旅。他从日内瓦起步,前往杰莫利谷,然后穿过辛普朗山口,再从贡多溪谷往下走,抵达马焦雷湖。他在写给妹妹的一封信中描绘了目睹的景观:“此刻,当眼前的景物浮现在我脑海时,我带着非常愉快的心境仔细思考着,今后每一天,只要忆及这些印象,我便能从中感受到快乐。”
这里并没有夸张的成分。几十年后,阿尔卑斯山的景象还存活在他的心中,并且一旦唤起便重新带给他一股力量。这些景象的复活使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我们在大自然中所见到的景象可能永远留在我们一生的记忆中,每当它们进入我们的意识中,便能与我们眼前困境形成对比,给予我们慰藉。他称这些自然界的体验为“凝固的时间点”。
在我们的生命中有若干个凝固的时间点
卓越超群、瑰伟壮丽
让我们在困顿之时为之一振
并且弥漫于我们全身,让我们不断爬升
当我们身居高处时,激发我们爬得更高
当我们摔倒时,又鼓舞我们重新站起
对于自然界中这些细小却关键的时刻的信念,使我们了解了华兹华斯在为诗作定副题时的用意:如《廷特恩修道院》的副题为“1798年7月13日重访瓦伊河畔之作”。具体的年、月和日的记载,透露了在乡间遥望河谷的那些瞬间,或许就是生命中最重的一刻,让人获益良多,所以值得像生日或结婚纪念日那样铭记在心。
我也体验过“凝固的时间点”。它发生在我拜访湖区的第二天傍晚。我和M在安布赛德附近的一张长凳上坐着吃巧克力条。我们对所喜爱的巧克力条交换了意见。M说她喜欢里面有焦糖的,而我却偏爱干硬、饼干味较浓的。接着,我们静了下来。我的目光停留在小溪旁田野上的树林。树的颜色不一,呈现不同色度的绿,仿佛是有人从调色板上取下的样本。这些树给人一种特别健康、充满活力的印象。它们似乎并不在乎这个世界是否老旧或悲哀。我很想把脸埋在树林中,好让它们散发的芳香帮助我恢复元气。自然界不在乎两个在长凳上吃巧克力的人快乐与否,只是自行地呈现一个那么符合人类审美条件的景观,这的确神奇非凡。
我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个景观上仅1分钟的时间,过后便被工作的思绪打乱,M也建议我们回旅馆,因为她想打电话。我并未意识到这个景象已印在我脑海里,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困在伦敦的交通阻塞中,心烦焦虑,突然那片树林的景象又涌现了出来,将那些排得满满的会议和未答复的信件都一一撇开了。我的思绪被带离了繁忙的交通和拥挤的人群,回到了那些我叫不出名字、却非常清晰可见的树木面前。这些树木成了我思绪得以休息的避风港,它们保护着我,使我免于陷入焦虑的漩涡,并且在那个下午给了我一小部分生存的理由。
1802年4月15日,上午11点,华兹华斯在阿尔斯沃特湖西岸发现了一些水仙花。这个湖位于我们居所以北的地方,相距几英里。在他的描绘中,近万朵水仙花“在风中婆娑起舞”,湖中的涟漪似乎也在伴舞,然而水仙“舞姿轻盈快活,比那晶莹的湖水还要更胜一筹”。他说:“这场演出给我带来如此多的财富。”这一刻也因此成为凝固的时间点:
常常,我在卧榻上躺着
内心空虚或忧虑。
突然,我的心灵之眼
……显现奇观,顿时充满欢愉
与那些水仙一同飞舞
诗中最后一行或许不幸落入了拜伦所指责的“矫揉造作”范围之中,但是它却提供了令人慰藉的理念:我们或处于空虚、焦虑的思绪中,或在“动荡的世界”里、城市的交通阻塞中穿梭,但都能够借助旅行中所见的自然景象,如一片树林或湖畔的几朵水仙花,来缓解我们一些“怨恨和卑劣欲望”。
2002年9月14至18日湖区之旅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