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克瑞尔把手铐套在埃丝特那纤细的手上,卡上棘齿。
他转过头说:“埃丝特·桑森,我以谋杀约瑟夫·赫金斯和玛丽恩·贝茨,并以试图谋害威廉·弗格森,以及对弗雷德里卡·林雷造成身体严重伤害的罪名逮捕你。你知道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可能被记录下来,作为呈堂证供……”
埃丝特默然同意。对大家无言的震惊,以及伍兹吵吵嚷嚷的抗议,她只回以诡异的浅浅一笑。埃丝特已不再流泪,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脸颊呈现出不正常的颜色。这种神情,与那晚她接受威廉表白时的神情很像。她站在那儿,苗条秀颀,她是这么可爱,这么——这么快乐,细腕上却套着丑陋的手铐,无论谁见了心里都堵得慌。在这种可怕的沉默中,伍兹叫起来:“埃丝特,说这不是真的!说这不是真的!我受不了了,埃丝特,对我们说你不是凶手……”
“不,我就是凶手,伍兹。”埃丝特说着,褐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对考克瑞尔笑了笑:“你是知道的,考克瑞尔,不是吗?”
“不错,”考克瑞尔说,“我知道,”他缓缓说道,“几乎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真相,但直到贝茨护士长被杀后,才明晰了我的想法。后来我弄懂了气体罐,就确定无疑了。只是没有证据。”
“在贝茨的事情上,我罪该万死。”埃丝特脱口而出,打了个冷战。“你——你知道得真清楚,考克瑞尔。你的描述真是太可怕了,简直不可思议,好像你当时在场,看着这一切发生。难怪在你询问我们之后,我就歇斯底里了。伍兹第二天早上把事情给我解释清楚了,但我想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注意我了……你一直跟踪我。”
“我不是很确定,”考克瑞尔说,“贝茨惊愕的神情给了我第一条线索。她在等待——如果她是在等某人的话,那这个人应该是伊登。好吧,那时候她为什么发现不是伊登呢?她无法从外形上辨认,也没有办法分辨声音……如果蒙面人是巴恩斯或者穆恩少校,她仍可能以为是伊登的声音。”
“除非是女人的声音。”埃丝特依然浅浅一笑。
“是的。那是女人的声音。只有这样,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让贝茨看起来这么惊愕,这么难以置信。她本以为蒙面人是伊登,但那人走上前来,一开口却是女人的声音。”
伍兹同情地看着埃丝特,泪水簌簌地流下:“噢,埃丝特……你怎么能杀了贝茨?你怎么能用刀子刺她,还刺了两次?……”
“是的,我罪该万死。”埃丝特又说了一遍,可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当然,赫金斯不同,他本来就该死,我只是替天行道。还有威廉,了解他的真面目后,他也一样该死。但贝茨知道得太多了,我必须让她闭嘴,否则我就会被人发现,受到惩罚——我明明是替天行道,却要受到惩罚,这是无法容忍的。必须除掉这个绊脚石,所以我只能杀死她。”埃丝特对考克瑞尔说:“我知道如果你发现罩衣上的油漆,就可以将我置于死地,所以我只能阻止贝茨,让你看不到罩衣。”
伊登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快言快语地说:“埃丝特,你杀死贝茨,就为了隐藏那块油漆?但这也不能确定究竟是谁调换了气体罐吧?”
“但可以确定谁没有调换气体罐,”埃丝特说,“油漆完全干掉,这就说明至少在做手术的前一晚,这个气体罐就涂上了油漆。考克瑞尔探长说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问题是那晚十点,医院里没有人知道赫金斯究竟是谁。”
“除了你。”考克瑞尔说。
“除了我。直到第二天,我们才知道他的名字。伊登当然也见过赫金斯,还有我们其余几个在赫金斯被送进病房之前,也可能见过赫金斯,但他们绝对认不出赫金斯,我也认不出。”埃丝特好像在故意消遣他们,故意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吊足了他们的胃口,似乎是在享受。最后她轻轻地说:“直到我给他做脸部清创。”
“赫金斯那时满面尘土,”弗雷德里卡说,她明白了埃丝特的意思,眼睛一亮,“看起来好像——反正你没办法认出他,”她向大家强调她的主张,好像这样的阐述是必不可少的,“是真的。真的没有办法认出他是谁。”
“但是埃丝特给赫金斯做清创,”考克瑞尔说,“所以她就认出赫金斯了。你们几个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有赫金斯这么个人。那时候再去给气体罐涂上油漆,已经太迟了。”
“我见过赫金斯,”弗雷德里卡说,“那晚后半夜我照顾过赫金斯。”
“是的,但是整个时间你都没有离开过病房,你离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是去吃晚饭,但之后就再没有离开过了。你出门吃晚饭的时候,还不知道谁是赫金斯呢。”
“那埃丝特……?”
“埃丝特晚上十点二十分离开病房,半小时后她回到宿舍,和伍兹在一起。其实步行穿过公园只需五分钟。”考克瑞尔转向埃丝特,“当你向威廉提起这事的时候,你说溜了嘴,你说你那晚看见威廉被人推着经过病房,事实上那个时候是十点三十五分,按理说你应该已经回到宿舍了。真是遗憾,埃丝特,我不得不做这件可怕的事情。我认识你妈妈,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但现在我必须带你回去。”
“我能先喝点水吗?”埃丝特说。
考克瑞尔狐疑地看着她,埃丝特最初的力气和兴奋的情绪迅速消退了,她嘴唇干燥,脸颊的红润也消退了,伍兹在水龙头那儿接了水,埃丝特感激地喝了下去,然后坐在凳子上,靠着墙,呈现出难以忍受的疲倦。“探长,再等一下,让我缓口气,”她又加了一句,声音中带有一丝笑意,“你也可以趁此时间给大家解释清楚,让大家看看你是多么聪明。”
考克瑞尔觉得埃丝特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远行。“叫辆车过来。”他对布雷警官说,布雷警官一直站在他身后,脸色红润,显得很兴奋。当他们等待的时候,弗雷德里卡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但是埃丝特——难道你真想置我于死地?”
尽管弗雷德里卡盯着埃丝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里不再有笑声了。埃丝特费力地抬起忧伤的眼睛,伸出她戴着手铐的双手,一刹那却又把手收回来。“哦,弗雷德里卡,亲爱的……亲爱的小弗雷德里卡——我不是要害你,不是要害你!毕竟最后是我把你拉回到新鲜空气中,我不能让你死……”
“她是为了取得吗啡,”考克瑞尔说,现在必须把事情解释清楚,“她只是不希望你在医院上班,并不是想害你。只是想让你一两天上不了班……”
“是一两晚。”埃丝特温和地纠正道。
“是一两晚,埃丝特想值夜班。”
“晚上病人们能够得到更多吗啡。”埃丝特喃喃地说。
“难怪圣伊丽莎白病房的病人都焦躁不安,痛苦地叫唤。”考克瑞尔说,“第一个晚上,在埃丝特知道赫金斯是谁之后——她就拿走了赫金斯的吗啡。我想她只是想折磨赫金斯,让他遭受痛苦。但这就使得埃丝特手里多出了0.25格令的吗啡。当她杀死贝茨后,还在药品柜里找到更多吗啡,她也一并拿走了。她担心自己的行动被人发现,到那时,她希望手里能留下一些吗啡——以防万一。这样就有2.25格令了,但她还是不能确定到底够不够用,她需要更多吗啡。据她所知,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截留本来应该用于病人身上的吗啡。可怜的人啊——埃丝特截留了病人规定的吗啡用量。”考克瑞尔指指自己脚下的地面,就是那滩水渍,“就在这里。穆恩少校及时赶到,从埃丝特手中抢走了吗啡。”
“当你转过身去取我的大衣时,我看到她正准备注射吗啡。”穆恩说。他走到埃丝特身边,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她感激地投入穆恩的怀抱,疲倦地闭上双眼。“我——我想救她,即使——”这老人悲伤地说,“我插上门闩,根本就没时间细想,你们不知道,我当时只有一个朦胧的概念,就是要救她。”
她抬起被禁锢的双手,握住穆恩的一只手亲吻,又把它贴在自己脸颊上,温柔地说:“谢谢!”然后埃丝特又靠在穆恩身上,发出感激的叹息,就像个小孩子。
伊登走上前,急切地说:“威廉——威廉……!对了,探长,你真的要以试图杀害威廉的罪名来控告埃丝特?他们正相爱,埃丝特马上要嫁给威廉……”伊登似乎当埃丝特不存在,旁若无人地说,“你不会是想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吧?你不会是想说埃丝特其实不爱威廉吧?”
“她当然爱着威廉,”穆恩少校痛心地说,埃丝特依然闭着眼睛,她的头依偎在穆恩怀里,“她和威廉确定恋爱关系的那晚——每个人见到她的时候,都看得出来她很开心,谈恋爱了,像变了个人似的。在这个丑陋、阴暗、破旧的地方,她就像一缕烛光,忘记了过去,希冀于未来。在爱情和幸福的滋润下,她快乐地成长着,她是如此可爱,如此光彩照人,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她了……但我觉得很没希望,我就像个毛头小伙。”穆恩又看看埃丝特,悲痛欲绝地说,“她杀了两个人,上帝帮帮我吧,我还是爱着她……”
“可怜的威廉现在怎样了?”伍兹叫起来,这一切残酷痛苦的伤心事,已使她的心痛苦麻木。
弗雷德里卡摇摇头,她的态度有些随意,有些瞧不起人:“噢,威廉好得很,他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他这段时间跟白垩和奶酪护士相处得很愉快,如果我听到的是真的……”
布雷警官沉重的脚步声从休息室外面传来,当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原本站在后面的巴恩斯向前一挪,把大家一直想问的话说了出来:“但这是为什么?”
埃丝特坐着,头垂了下来,没有回答巴恩斯的问题。考克瑞尔和布雷走上前,伍兹却叫了起来,好像是在阻止他们两人的行动,又好像是在拖延时间,延缓可怕时刻的到来:“探长,你必须告诉我们,你得跟我们说清楚,我们——埃丝特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我们喜欢她。我们这么了解她……”伍兹捂着脸,又一次泣不成声。
考克瑞尔并不介意稍稍推迟一点,他的职责并不讨人喜欢。他停顿了一下,说:“你应该知道的,伍兹,其他人也应该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在手术室门外谈话的时候,她给了我们如此多的暗示。”
“那天晚上我们对她说,威廉的腿应该做手术?”伍兹透过指缝看着大家,手捂着脸,泪光晶莹。
“她很担心手术,”考克瑞尔深思熟虑地说,“她说她不能让威廉再忍受病痛的折磨,她说手术没有风险——她知道没有风险。但是十分钟后她脸色煞白,颤抖不已,还说威廉可能会麻醉致死。她知道威廉会麻醉致死,因为她自己会对威廉下手。就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她就下定决心了。”
“但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呢?”
“因为你说了一些事情。”
他们几乎忘了埃丝特在场,谈话之间完全没有顾忌。伍兹可怜巴巴地脱口而出:“我说了一些事情?我说什么啦?”
“我想他们没有提起太多过往,”考克瑞尔没有直接回答伍兹的问题,“我是说埃丝特和她的威廉。当然,威廉对埃丝特说了很多重要的事情,可能有他的私人生活,或是在海军的生活。但是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在一起,而且我也觉得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憧憬未来。其实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讨论这些点点滴滴——比如讲讲威廉入伍前的事情。埃丝特不知道威廉曾经在赫金斯手底下做事,直到那晚你告诉了她……”
“他们在救援队共事!”伍兹低声说道。
“他们在救援队,眼睁睁地看着埃丝特的妈妈死去。”考克瑞尔说完,只见埃丝特从凳子上滑落,瘫在地上。
“她昏倒了!”考克瑞尔说。
“她死了,”穆恩说,又温和地加了一句,“感谢上帝!”然后画着十字。
考克瑞尔连忙在这具柔软的躯体前跪下来,埃丝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散发出黑光。他摸摸埃丝特的皮肤,有种冰冷的黏性。就在这个时候,埃丝特微弱的呼吸也消逝了。他环顾四周,慌乱地问道:“怎么回事?埃丝特怎么了?”
“她死了吗?”伊登盯着他们。
“不管怎么说,她的生命正在消失。”考克瑞尔冲着穆恩少校咆哮,“你肯定知道的!这是怎么回事?她对自己做了什么?”
穆恩似乎没听到考克瑞尔在说什么。巴恩斯走上来跪在埃丝特面前,拿起她的手,把钢铁手镯推到一边,然后测埃丝特的脉搏。而考克瑞尔,他已气得冒烟了。似乎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巴恩斯缓缓开口:“没用的,她已经死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就不能做点什么吗?”考克瑞尔快疯了,“你们都是医生护士——难道就不能做点努力?难道就不能给她做人工呼吸?”他们依然没有行动,只是沉默地站成一个圆圈,悲痛地看着埃丝特的尸体。考克瑞尔冲到埃丝特面前,笨手笨脚地想让她清醒过来。伍兹上前一步,想阻止考克瑞尔的行动,但是弗雷德里卡蹲伏在埃丝特身边,小手抚摸着埃丝特那充满光泽、超凡脱俗的头发,轻轻地说:“没用了,亲爱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埃丝特已经死了。”
考克瑞尔放弃了,他把埃丝特的尸体放置在地板上,而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干的好事,都是你们害的!你们想害死她。”
“我们怎么会和埃丝特的死有关系,探长?”巴恩斯只是心直口快,并非想和考克瑞尔抬杠。
“你们知道埃丝特快死了,你们都知道。”
他们沉默地站着,看着埃丝特。伍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在疲倦的脸颊上,弗雷德里卡脸色惨白,让人心疼。穆恩少校低下了花白的头颅,双手颤抖。伊登和巴恩斯静静地站着,但这是他们一起有意做的决定。“这件事情很严重,”考克瑞尔最后说,“你们故意放任埃丝特死去,你们协助杀人凶手逃避正义的制裁。就我所知你们都对她的死有责任,我现在明白了——你们一直在演戏,所有的人。每一次我想和埃丝特说话,每一次她接近崩溃的时候……你们当中就有人会转移我的注意力。你们一开始就知道了——从我指控埃丝特起……”
“我们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巴恩斯环顾大家,“但我想我们所有人最后都意识到了这点。埃丝特激动的表情、猩红的脸色、明亮的双眼、干燥的嘴唇,还有她逐渐变得有气无力……”他对穆恩少校说着,好像对药物进行例行公事的解说,“可是很快就会死亡,最多不超过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
“她往静脉里注射了一些,”穆恩少校简洁地说,“不是全部。埃丝特手上有两个针孔——自己给自己做静脉注射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是她的血管很好……她肯定注射进去了一些。”
“从一开始你就扶着她,穆恩,”考克瑞尔狂怒了,“要不是你扶着她,她早就倒下来了!”考克瑞尔气得脸色发白,一把推开他们,“你们都是帮凶,我要控告你们所有人……”
穆恩少校看了看他的鞋子,像是在踌躇着什么:“不,不。考克瑞尔,我觉得你不能这么做。”
伊登的眼睛闪出一丝光芒,巴恩斯抬起头,两名女孩也把目光投向这边,期待着穆恩的声音。穆恩温和地继续:“你还不知道埃丝特究竟注射了什么。”
猩红的脸色、明亮的眼睛、从兴奋到失去意识,然后快速死去,只因为“那个东西”被注射进了静脉。考克瑞尔也顾不得礼貌了,心中的怀疑和担忧一涌而出:“很好,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死于吗啡注射——是她自己给自己注射的。”伊登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开玩笑的气息。
“吗啡?吗啡?”考克瑞尔突然指着地板上那摊水渍,“那,看在上帝的分上——这是什么?”
“这是解毒剂,探长,”穆恩少校说,他轻轻一笑,“而你从我手中抢走了解毒剂,弄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