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躺在推床上,而考克瑞尔探长在门口放慢了速度,步履蹒跚地走进麻醉室。布雷警官穿着白色大衣,坐在角落里清点器械。他全神贯注地把那些器械摞在一起,然后将其分类。他高兴地向考克瑞尔探长点头示意,考克瑞尔把自己的帽子和长风衣丢在角落里,有些不自在地站在一旁,看着威廉:手术室的这些流程超出了考克瑞尔的认知范围。威廉从枕头上抬起头,苍白地一笑:“你好!”
“你好,小伙子。”考克瑞尔说。
“你是来观摩死刑的吧?”威廉含糊地说。他嘴唇很干,因为术前注射了阿托品。
“是啊。”考克瑞尔说。话一出口,又觉得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不太合适,又加了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你的短袜很不错啊!”
威廉的脚在白色毛线袜里动了动。他穿着灰色法兰绒病号服,身上盖着毯子,看起来却有种无法言表的无助和悲凉。
埃丝特走进来,边走边把手臂伸进绿色罩衣的袖子里。
她脸色苍白,有些不自然。巴恩斯跟在她后面,也穿着罩衣,口罩挂在脖子上。他笑着说:“探长你好。”
“穆恩少校安排我进来——观摩手术。”考克瑞尔说着,有些歉意地看了威廉一眼。
“是的,穆恩少校跟我们说过。来吧,你也把罩衣穿上。”
伍兹这时在洗手间帮着穆恩少校和负责手术室的护士长清洗消毒。考克瑞尔冲刷着自己熏满尼古丁的手指,顺从地让别人给他穿上绿色的罩衣,背后打上结,又戴上口罩。走路的时候考克瑞尔有些跌跌撞撞的,罩衣对他来说太长了。
他绕进手术室,口罩上方的小眼睛窥视着四周,显得明亮而机警。埃丝特从麻醉室走过来,压低声音说:“谢谢你,你让布雷警官从病房过来保护威廉,还让他守在这儿……”
“威廉绝不会离开他或是我的视线。”考克瑞尔承诺道。
“光说谢谢是不够的,我知道我这人很孩子气,你还这么好,这样迁就我。”
“别客气,没什么值得感谢的。”考克瑞尔坦率地说。
“我去看看他们准备的东西。”埃丝特说着,不安地在这间阳光照耀的绿色大房间里移动着。“一切都很正常。”伍兹搬着氧气罐进来了。埃丝特有些气恼地说:“别这么早断言。过会儿才开始做手术,你得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
“好吧,好吧,”伍兹温和地说,抬起一只脚,把身后的门关上,“我会搞定的。”
考克瑞尔接过伍兹手上的重担,让伍兹腾出手来把推车上用了一半的氧气罐的夹子松开,换上新的氧气罐,又把管子都连接好。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伍兹的工作,脑子里不断比对着巴恩斯前几天给他传授的内容。埃丝特不安地说:“伍兹,这罐氧气以前没用过吧?”
“是的,埃丝特。所有的东西都会检查,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还要用新的药签?”
“那是当然,亲爱的。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做到这点。”
“还要用新的碘酒,伍兹。开一瓶没用过的。巴恩斯推车上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我马上就要做这个,埃丝特,”伍兹有些不耐烦了,“我可没有三头六臂。”
“埃丝特,你究竟想要什么?”巴恩斯走进手术室问。
“巴恩斯,我只是要确认你推车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没有用过的。我希望所有东西都是全新的,不会受到外力干预。我问过护士长,她说没有问题。这事不会搞得很麻烦,有的材料之后还可以再次使用。当然那些工具都是直接从消毒箱里面拿出来的,绝对没有问题。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巴恩斯?还是你觉得它们有问题?”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埃丝特。”
“那些缝合针、肠线、手术刀,那些瓶瓶罐罐……还有你的东西都消过毒了。我想你不会介意吧,巴恩斯?”
“当然不会,我一点也不介意,只要你放心。”
“是的,这样我是放心些。我知道我很傻,”埃丝特楚楚可怜地说,“但如果我知道这儿没差错的话,心里会好受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埃丝特。我也觉得这样很好。”
埃丝特手足无措地站在巴恩斯的推车旁边,用手指检查着那些瓶瓶罐罐:“这些东西应该不会用上,对吧?”
“不会的,除非事情变得……通常的麻醉是用不到的。”
巴恩斯急忙纠正。
“这里面没有乙醚,没有氯仿,也没有其他东西?”
“当然啦,只有笑气和氧气。”
伍兹搬着第二罐气体,蹒跚地走进手术室,巴恩斯上前帮忙把气体罐固定住。“真是不好意思,伍兹,给您添了不必要的麻烦。”埃丝特谦恭地说。
考克瑞尔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些管子,突然,他用手指着挂在推车上的三个玻璃瓶:“这些瓶子——笑气和氧气进入第一个瓶子,在水面上混合,然后通过一根单独的管子进入病人……”
“就是这样。”巴恩斯说。
“这儿不会出问题吗?玻璃瓶里装的液体真的是水吗?”
“我觉得不可能是其他东西,不过确认一下也不错。”巴恩斯平静地说。他取下那些玻璃瓶,依次在每个瓶口嗅了嗅:
“闻起来没有问题,但为了以防万一,你可以把这些液体都倒掉。伍兹,再往瓶子里装些清水。”
考克瑞尔满意了,现在玻璃瓶里的水已经消过毒,完全没有危险了。玻璃瓶又挂回推车上,考克瑞尔脑海里飞快地翻滚着,努力排除杂念。“我们要用到的是这个黑色的笑气罐和这个黑底白顶的氧气罐,就是这两个罐子。绿色的气体罐里装着二氧化碳,挂在中间,它的阀门没有打开,笑气罐和氧气罐的阀门也是如此。每样东西都正确连接,病人首先输入笑气,然后是氧气,你可以从玻璃瓶里的第一根和第三根管子看出病人到底输入了多少气体。笑气和氧气在玻璃瓶内混合,沿着这根单独的管子进入套在病人脸上的面罩。”如果是这样,看起来简单直观,考克瑞尔也找不到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但片刻之后,他突然说:“待会儿要用的就是这根导气管吧?”
“我想是的,”巴恩斯说,“我经常用这根导气管。”
“你不要对我说,你是第一次在管子里涂润滑剂!”
“当然不是第一次,里面加点润滑剂,更容易伸入病人的喉咙。”
“伍兹小姐,你没有用新的润滑剂。”考克瑞尔眉毛一扬。
伍兹走到推车这边:“是的,我没有换新的,但实际上……”
“我说过,一切都要新的,伍兹。”埃丝特烦躁地说。
伍兹耸耸肩,走到手术室外的药品柜。“拿这瓶润滑剂吧,”考克瑞尔跟在她身后,勾勾手指头,指着一瓶润滑剂,却不是伍兹刚刚取下的那瓶,“还有,关于这个——重新拿一瓶碘酒,可以吗?就拿后排右边的……”
埃丝特一只颤抖的手靠在门楣上:“探长——你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但转眼之间,考克瑞尔又收起了不合时宜的欢乐表情,眉毛一扬,盯着她们,“我们不希望这里存在高超的诡计,在这些瓶子上动手脚真是太容易了,不是吗?就像魔术师迫牌一样简单。伍兹小姐,你还拿了什么没用过的东西?”
“只有肾上腺素了,”伍兹相当震惊,“还有,我拿了一瓶敷料,当然是没用过的。”
考克瑞尔仍然指着药品柜里的一瓶肾上腺素:“这样,换成这瓶。在敷料上也不要出问题。”
伍兹听从了他的意见,但有些疑惑地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探长。毕竟我和埃丝特都会用全新的东西。”
“我什么都没说,”考克瑞尔固执地说,“尽管你们明白凶手的鬼蜮伎俩,把所有的东西都换成了新的。”他的手在身上摸索着,想找纸和烟草,却发现罩衣没有口袋。手术室的气氛,明亮的灯光,还有高温,还有他对手术流程的了解,这些事情让考克瑞尔处在紧张激动的边缘。尽管他认为威廉并没有真的危险,但考克瑞尔的确在拿威廉的生命来冒风险。他们会平安无事的,考克瑞尔希望如此。
穆恩少校穿着卡其布衬衫,从洗手间走来:“过会儿就开始做手术吗,巴恩斯?伊登也在啊,我马上换罩衣。你好,探长,一切都还好吧?”
“是啊,一切都好,”考克瑞尔不太乐意地说,“就是没法抽烟。”
“手术时间不会太长,”穆恩笑了笑,向他保证,“开始吧,巴恩斯。埃丝特,你不待在这儿吗?”
“不,我待在外面就好,穆恩少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弗雷德里卡会接管我负责的那块。”埃丝特淡然一笑。
穆恩对她优雅一笑,然后离开了。埃丝特走到麻醉室和威廉说话,大家能听到他们的私语。之后布雷警官穿着白大褂进来,把手术室的门闩住,而埃丝特已用推车将威廉推了进来。布雷看了考克瑞尔一眼,等待他的指示。考克瑞尔头一扭,让布雷帮着埃丝特把担架放到手术台上。埃丝特猛地把担架的横杠抬起,滑到手术台的金属支架上,伍兹在一旁把床单和台布整理好。埃丝特颤抖着说:“威廉,我得离开了。”
“好的,亲爱的。”威廉努力笑笑。
埃丝特仿佛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只站在巨大的无影灯下看着威廉。她眼睛里闪耀着光芒,原本纯净、素雅的椭圆形脸蛋因此容光焕发。埃丝特俯下身子温柔地亲吻威廉的嘴唇,然后她离开了,不再回头。突然,恐惧笼罩了考克瑞尔冷漠的心。“但愿我错了,”他想,“但愿我猜错了,但愿我观察的凶手不是那个人,而是别人,那人一直在秘密地策划着……然后这名男孩就会离开人世。昨晚我不应该让手术室无人值守,我应该待在这儿,派人去叫警察过来,而不是自己去找人。昨天我们在外面休息室谈话后,少说也有十分钟时间,任何人都能溜进来……”换句话说,巴恩斯和穆恩老早就知道这则消息:威廉第二天会做手术。伊登可能也知道。他们当中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上午或下午,在考克瑞尔知晓之前,动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手脚。但动了什么手脚呢?他亲自在病房里监督术前注射,他亲自挑选气体罐和玻璃瓶,他亲自挑选手术室中可能会用在病人身上的其他材料器械。用于麻醉的各种器械都正确连接,从物理层面上讲,在麻醉气体上没有办法耍花招。威廉自从离开病房,就有人一路守护,但是……考克瑞尔一想起埃丝特吻别威廉时的脸色,就忧心忡忡,他也说不清楚这种莫名的、心神不安的恐惧究竟是什么,连理性、责任和效率都被其排斥在外。他凝视着这间人情淡薄的明亮房间;他凝视着整齐摆放的金属器械,它们反射出煞白的光芒,棱角分明,正适于在紧缩的肌肉里撕咬;他凝视着交缠在一起的几圈红色橡胶管;他凝视着药签、缝合针和几卷消过毒的肠线;他凝视着透明的玻璃瓶,细小的气泡在银光闪闪的管子里上下翻腾,竟是如此轻灵;他凝视着手术室里所有明亮的陈设。茫然和担忧涌上心头,因为他不熟悉这些器械,这会妨碍手术的观摩。手心里有个小黑点,考克瑞尔小心翼翼地用熏满尼古丁的指甲捏起来。
巴恩斯坐在自己的凳子上,脸上已经戴上方形的口罩,遮住了鼻子和嘴。他左手托着面罩,停在威廉脸部上方一点点,右手从左臂下方穿过,拨弄着夹子和阀门。他平和地说:“像往常一样呼吸,放松,正常呼吸,就是这样。不用急,吸气,呼气……”伍兹站在推车旁边,平静地看着威廉,而护士长在推车旁来回穿梭。伊登和穆恩走进手术室,他们戴着棕色的薄手套,手套被硼酸弄脏,呈现出单调的灰色。威廉闭上了暗淡无光的眼睛,头歪向枕头的一侧,一串气泡在玻璃瓶中升起。
没有人说话,但他们清晰地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噼啪声,是弗雷德里卡的细跟高跟鞋在石头地板上敲击。她走到休息室,和埃丝特待在一起。威廉加深了呼吸,他的脸呈现出恐怖的红色,就是露在橡胶面罩边缘的那部分。“这正常吗?”考克瑞尔站在巴恩斯旁边问。
“你说什么,他的脸色?是的,他很正常。现在给他输入氧气。”他打开了另外一个夹子,气泡从玻璃瓶的第三根管子里冒出来,直到水面,然后又缓慢地向下蠕动。威廉的脸色越发红润了。“你确定他没问题?”考克瑞尔忧心忡忡地说。他眼巴巴地看着,指尖紧张地抵在手掌的干裂处。
“只是需要多加些氧气罢了。”巴恩斯平和地说。
穆恩和伊登一动不动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看着手术台。伍兹神色凝重,一脸严肃。护士长从仪器旁边转过身,瞥了一眼病人,又离开了。贝茨护士长死后,她才调到手术室。现在,恐惧不断蔓延,理智逐渐失去,这种紧张感完全贯穿了她的身体。
随着巴恩斯切断了笑气的输入,转而输入氧气,原本在第三根管子里平稳游动的气泡,也就逐渐消逝了。他眉毛上渗出了一线汗水,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他压低声音说话,但在这间无声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的基督!”这话可能是咒骂,也有可能是祈祷。
“怎么了?”穆恩小声说。
“我一一我不喜欢这个,巴恩斯,我不喜欢他的脸色……”
伊登急促地说完,伸出一只手按住威廉抽筋的腿,“他开始辗转不安了。”
考克瑞尔已经看不下去了。他头脑一向清晰敏锐,此刻却交织着恐惧、自责和可怕的焦虑。他本以为一切安然无恙,这只是他安排的实验,但赌注很可怕,是一个人的生命。突然之间一切都崩坏了,考克瑞尔猛地扯了一嗓子:“停止麻醉!不要再通气了!”
“我没有给他输笑气,”巴恩斯有些恼火,“他只是在呼吸氧气。”
考克瑞尔在罩衣两侧擦擦手,让自己不再惊慌失措,重新回复到那种带有冷酷气质的从容不迫,就像往常一样。他也没作多想,只是看着自己手掌的凹凸:一个黑色的小斑点。
一个黑色的小斑点。
周围的房间开始天旋地转,旋涡中绿色和银色交织在一起,黑色的小斑点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完全遮蔽了视线,完全遮蔽了声音,完全遮蔽了感觉,完全遮蔽了思考,就像柔软的黑色天鹅绒一样,盖住了他的大脑。这个小黑点像击鼓一样不断敲击着他的记忆,刚劲有力,咚咚作响……一瞬间,一道银光划破了黑暗,颤抖着刺进了一件沾满污血、又被撕裂开的绿色罩衣。考克瑞尔的手在这片朦胧中隐现,粉红色,极干净,刚从手术室的脸盆中拿出。伍兹蹒跚着走向他,胸前紧紧抱着沉重的铁罐,像是抱着小孩子……考克瑞尔跪在巴恩斯旁边,像疯子一样手忙脚乱地抓着夹子,拧上阀门:“关掉!把氧气关掉!用备用气体罐……备用的氧气罐……从备用的氧气罐给他输氧……”巴恩斯把考克瑞尔的手拨到一边,照他的话做了。考克瑞尔在推车上拿起一把剪刀,用剪刀钝的一面去刮黑底白顶的氧气罐。一条柔软的黑色油漆被剥落,里面是一层闪亮的绿色。
这是二氧化碳,它和氧气罐外形完全相同,只在铁罐颜色上有所区分,二氧化碳是无色无味的气体。二氧化碳气体罐原本是绿色的,有人在外面涂上一层黑漆,放在本来是存放氧气罐的地方。不需要演示,不需要说明,只需要看看考克瑞尔干净的手上那个黏糊糊的黑点就够了,就在罩衣面前。
十分钟后,巴恩斯才颤抖着说:“我一直以为输入的是氧气,原来是二氧化碳!”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考克瑞尔擦擦额头,他黝黑的手还在发抖,但眼睛又回复到炯炯有神的状态,头脑也冷静下来了,“输入赫金斯体内的有可能是笑气和二氧化碳,而不是笑气和氧气。他就是这样被杀死的。”
“不错,是窒息而死,因为他呼吸不到空气。”
威廉脸颊上可怕的颜色褪去了,腿不再抽筋,肿胀的颈部肌肉也松弛下来,呼吸变得正常。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威廉,看着那黑色气体罐上醒目的绿色伤痕。“这不是你的错,护士长。”考克瑞尔说。那名新来的护士长仍然站在推车后面,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这样,你先出去,好吗?不要向别人透露今天发生的事情,明白了吗?”剩下的人既没说话,也没离开。巴恩斯仍然坐着,右手垂在面罩上,而面罩还戴在威廉脸上。
突然埃丝特站在门口,弗雷德里卡紧挨着她。埃丝特看着他们苍白的脸色,看着手术台周围的一片死寂,看着那些未曾使用的器械和被推到一边的推车,她泪如雨下、悲痛欲绝:“他死了!”
伍兹跑到她面前:“不,亲爱的。一切正常,他很安全。”
“他死了。”埃丝特重复道,一点也听不进伍兹的话,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伍兹身后,仿佛那里是她的地狱。
巴恩斯检查了一下威廉的情况:“不,不,他现在好得很,埃丝特。真的,他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刚才有一点——小意外,”穆恩温柔地说,走到埃丝特面前双手抱着她,“但现在没事了,他安然无恙。”
“意外?”埃丝特软弱无力地说。
“有人不小心把二氧化碳的罐子涂成黑底白顶的颜色,看起来就跟氧气罐一样。”考克瑞尔亲切地解释道。
“二氧化碳……被涂上了……”埃丝特看着考克瑞尔,身体颤抖着,却突然冲着考克瑞尔发火:“考克瑞尔探长——你干的好事!都是你害的!你明明知道一切会发生……”
“不,我不知道,埃丝特,”考克瑞尔冷静地说,“我之前完全肯定不会发生意外。威廉必须接受手术——这是我不能控制的。我知道凶手会下毒手,但我已经做了周密的防范……我本以为万无一失。”
“探长救了威廉的命,埃丝特。”穆恩少校严肃地说。他走过去和考克瑞尔站在一起,穆恩这个身材矮胖、红光满面、皮肤白皙的老头子,真诚地看着考克瑞尔这位身材粗矮、皮肤黝黑的探长:“你做得好极了,考克瑞尔。感谢上帝,让你和我们在一起。”
威廉安静平稳地呼吸着,像是身处一片朦胧宁静的土地,在一百万英里以外,超越了人们思维的领域。他们把威廉当成一块木头,旁若无人地谈论他,只有埃丝特走到手术台前,站在威廉旁边。伍兹急切地说:“探长,你的反应真是快得可怕。我见你突然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好像就在一刹那,你就夺过扳手,拧开了另外一瓶氧气罐。你意识到你手心里的黑点是黑色油漆,然后……”
“是的,那时我明白了油漆肯定是气体罐上的,”考克瑞尔粗声粗气地说,“就是这样。自从我在外面洗干净手之后,就没有碰过任何东西,除了帮你搬那个氧气罐。”
“但是,就算这样……”
“这就是贝茨护士长被杀的原因。”
“贝茨护士长?”他们木然地附和道,聚在考克瑞尔身边,只有巴恩斯还在有条不紊地照顾他的病人。
“在贝茨护士长被杀的案子中,有两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考克瑞尔说,“这两件事看起来预示了某种线索,在贝茨护士长身亡后,它们也完成了。”
“她不是被刺了两刀吗?”伍兹说。这种恐怖的细节对她总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完全正确,”考克瑞尔说,“还有呢?”
“她被穿上罩衣,戴上口罩,还穿上了靴子。”
“一点没错。”考克瑞尔说。
弗雷德里卡安静地站在一旁,捻着自己白色直挺围裙的一角,像是在做花卷蛋糕,又下意识地想把围裙再次抹平。她用她平常的腔调说:“我倒觉得没人能从其中看出什么。”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想一会儿,都能从中看出很多东西,”考克瑞尔看着众人,对某张脸格外关注,“首先——得把她装扮成那样!或许是疯子的想法,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凶手不得不冒着额外的风险,花上几分钟布置出这个犯罪场景。”
“有可能那时凶手发疯了。”弗雷德里卡说完,又专注于她的花卷蛋糕。
“不,”考克瑞尔说,“凶手不是疯子。我想他或许对某种事物特别着迷,但在其他方面他仍然很理智,就跟你我一样。”考克瑞尔怪笑一声,与其说是对他们讲话,倒不如说是对凶手讲话。没有人回应,考克瑞尔继续说:“赫金斯和威廉因为同样的原因遭到凶手的毒手,弗雷德里卡是因为凶手害怕暴露自己,而贝茨护士长是因为她握有凶杀案的确凿证据……可以指证凶手的身份和手法。贝茨的死因并没有什么疑点,所以面罩和罩衣纯粹是伪装。凶手刺的第二刀,也可以与之联系起来,不是和贝茨的死联系起来,而是和消失的证据联系起来。这显而易见,不是吗?”
“如阳光一般清晰。”伊登讽刺地说。
考克瑞尔突然发力,他抓住伊登的肩膀,把伊登按在药品柜上,后背抵着墙。“在这儿站一分钟,伊登少校。这是贝茨取证据的地方,而凶手站在这儿。”他走到门口,在那儿停了一会儿,“你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向前走三步……”考克瑞尔猛地抬起手,做出演戏的动作,手里像是拿着一把刀,“你站在那儿看着我,表现出恐惧和不敢相信的神情……然后我扑过来!”
“太可怕了。”埃丝特低声说。
“我敢说,那个时候也是这么恐怖。”考克瑞尔言简意赅。
他转过身看着伊登,这名“牺牲者”仍然好好地活着,后背还靠在药品柜上,尽管他遭到撞击。“现在——他已经死了。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要夺过证据清除掉吗?不,我不这么做。我先给尸体穿上罩衣,然后把尸体搬到手术台上。穆恩少校,刀子刺进的伤口,没有流多少血吧?”
“表面看来并没有多少血。”穆恩少校说。
“那第二道刀伤应该是在死后很短时间内造成的,也出了血吧?”
“刀一刺入,立刻就会出血。”
“可是罩衣的裂口上,到处都是血。这就意味着贝茨刚被杀害,凶手就把罩衣给她穿上了。罩衣并不是干净的,之前有人穿过。伍兹小姐,脏的罩衣一般放在哪里?”
“放在洗衣篮里,”伍兹说,“就在休息室外面,等着收集到一起。”
“如果要到那儿拿罩衣,得花点时间吧?”
“是的,要花上一两分钟。洗衣篮是盖紧了的……一时之间没办法打开。”
“所以我们该这么说,那件罩衣不是凶手从洗衣篮拿来的。”
“你之前说过凶手自己穿着罩衣,”伊登提出这一点,从药品柜那里走上前来,“也许他在跟踪贝茨护士长的时候,还带了一件罩衣。”
“不,凶手穿的罩衣是干净的,是从衣橱里取来的,后来我们核实了这点,但这件罩衣是脏的。还有,我不认为凶手一开始就想到这点:有必要为贝茨护士长准备一件罩衣。”
“那,他什么时候觉得有这个必要?”
“当他站在那儿,看到贝茨护士长手里东西的时候。”考克瑞尔得意洋洋地说。
大家被这个推断吓住了,没有出声。最后伍兹脱口而出:
“你是说,那就是贝茨藏在药品柜的东西?做手术时穿的罩衣?”
“伍兹小姐,那是你的罩衣。”
“我的?”伍兹还没反应过来。
“我只见过贝茨护士长一次,就是那次简短的谈话。”考克瑞尔在心里琢磨着,“我想贝茨并不傻,只是有些孩子气。那天赫金斯死后,她发现了某样东西,这样东西使她解开了所有谜团……我敢说在内心深处,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只把它当成是一个故事,深深地埋在心底,等到合适的一天,这个故事就烂掉了……”
“干吗要等到合适的时候?”伊登问,半是轻蔑,半是防备。
“我也不知道。”考克瑞尔说着,嘲笑式地挤了挤眉毛。
伊登有些气恼地耸耸肩:“所有想法都很荒谬。贝茨怎么会注意到气体罐有问题?她得注意到二氧化碳罐被涂了黑漆,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怎么做到这点?她不会在这上面浪费无聊的时间,护士长又不管这些瓶瓶罐罐,救护队员才做这个……不管怎么说,在赫金斯死后,那些气体罐几乎没用多少,没有必要换新的。贝茨为什么会接触到它们?”
埃丝特在威廉身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伊登,你说得不对。贝茨护士长那天有可能注意到气体罐。难道你忘了,那天伍兹把赫金斯推到太平间,而我留下来打扫卫生?当然,我并不是很清楚整个流程,所以贝茨护士长留下来帮我。她很容易就能接触到那些瓶瓶罐罐,甚至会换上新的气体罐。”
“其实她就是这么做的,”巴恩斯说,他一直沉默地坐着,“否则下一名病人也得死。”他情绪低落,这结论太可怕了。
“这下你们明白了吧?”考克瑞尔说。
“我不明白这和罩衣有什么关系。”伍兹仍然坚持己见,自己的罩衣卷进这件案子,对她人格而言,是一种侮辱。
“罩衣嘛,”考克瑞尔来回踱步,“罩衣是一切的线索,是真正的物证。埃丝特跟我们说过,赫金斯死后那天早上,贝茨护士长在手术室忙得团团转,她在那时注意到那件罩衣,还是稍后的时间,这就不知道了……不管哪种情况,她都把罩衣藏在药品柜不太常用的一层。凶手发现她站在药品柜旁边,手里拿着罩衣,就杀死贝茨夺回罩衣。问题是,就算杀死贝茨,凶手也没有办法把罩衣拿走,总不能胳膊下夹着一件脏罩衣,在医院里晃来晃去吧?肯定会被人发现的。所以凶手只能把罩衣留在手术室。一旦下定决心,凶手就只能用一种我们不会注意到的方式留下罩衣,难怪我们搞不懂罩衣是用来干吗的。凶手给尸体穿上罩衣,又带上面罩,穿上靴子,把这名可怜的女孩放在手术台上,看起来好像是出于某种疯狂的突发奇想……像是某种典礼,或是只有疯子才能想到的仪式……”
“凶手就是疯子,”弗雷德里卡不耐烦地打断考克瑞尔的话,“如果不是疯子,谁又会杀死贝茨,从她手中夺过罩衣,又把罩衣留下,独自离开?这讲不通啊,我根本不信。”她不再考虑整件事情,而是大步走到巴恩斯身边,倚在他肩旁,用职业的目光打量着威廉的脸。巴恩斯把面罩移开,弗雷德里卡看到威廉的脸色正在逐渐好转。她伸出纤细的中指,翻开威廉的眼睑。“他很好。”弗雷德里卡对埃丝特笑笑,以示安慰。
考克瑞尔的演说有些咄咄逼人,尽管他完全没意识到。
但他的演讲缓解了紧张的气氛,击碎了他们的傲慢与防备。
伍兹宽容地笑笑,朝伊登使了个眼色;每次弗雷德里卡出风头的时候,她都羡慕得不行。穆恩少校把他那顶小小的、颇显中国风格的手术帽摘下,高兴地在手里转了几圈,最后从中间抓住帽子;就是埃丝特也被逗笑了。考克瑞尔突然冷酷地说:“很自然地,尸体就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凶手刺了第二刀——穿过罩衣。”
这种一针见血的想法说服了伍兹:“但为什么——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啊。”
“凶手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们相信,绿色罩衣上的洞是刀刺进去的时候形成的。”
他们直愣愣地看着考克瑞尔:“难道不是吗?那又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个洞?那个洞确实是——确实是刀子刺出来的啊……”
考克瑞尔拾起一片绑绷带用的麻布,又小心翼翼地从推车上拿起一把手术刀,做了个简单的动作:把刀直接刺进了麻布中。只见露出一个细小的、极难察觉的裂口。
“这又如何?”弗雷德里卡似乎无动于衷。
“从这儿可以看出,罩衣上那个边缘不整齐的大洞,不是刀刺出来的,而是被人切下了一部分。”
弗雷德里卡对威廉的情况已经不再上心了,现在没必要伪装了。她慢慢地从手术台那边过来,阴沉的大眼睛盯着考克瑞尔:“切下了什么?我不明白。凶手究竟想从罩衣上切下什么?”
“一块黑漆。”除了威廉,其余的人都不耐烦地说。
巴恩斯宣布:威廉可以转回病房了。考克瑞尔召集护士和护工把威廉抬到推床上,然后又派人去请护士总长和指挥官,把今天的情况向他们详加说明——这么些年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这般不知所措。最后考克瑞尔来到麻醉室和布雷警官商量:“那六个人必须日夜监视,不管他们是独自一人还是成群结队。不能让他们离开我们的视线。别管他们的反感情绪——事实上这样更好,我正需要一个交代。我已知晓一切,就差决定性的证据,我必须要个交代。一两天之后,就没人能这般沉得住气了,我们必须打倒他们。”
“先生,放任那些东西不管合适吗?这些吗啡……”
“吗啡比你知道的要多,布雷。不,当然这并不安全,这很危险,但我们只能这么做。我手上没有半点证据,现在还不能逮人,更不用说审判了。想想那很自然的动机;想想赫金斯送进医院的那晚,没有说明身份的半个小时;想想贝茨惊愕的神色;想想弗雷德里卡煤气中毒的原因;想想圣伊丽莎白病房里一些病人失眠的情形;最后再想想昨晚手术室外面,休息室里那场奇怪的谈话。把这些综合分析,事情就像阳光一样清晰;把这些单个考虑,他们就会在你手中土崩瓦解。我只需等待!”
布雷想了想,挠挠耳垂:“先生,你不是想逐个排除吧?比方说,弗雷德里卡,她昨晚并不知道威廉今天要做手术。手术室一直有人监视,先生。从那天休息室的谈话结束后第十分钟开始,一直到现在。她不可能潜入手术室把二氧化碳罐涂上油漆。她可以排除在外。”
“布雷,不要这么快就下结论。巴恩斯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到了她女朋友,把做手术的事情给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她说她去安慰一下埃丝特,却没找着人。伍兹也说去看过埃丝特,也没在宿舍里找到她。埃丝特说她找了个黑暗的角落,想让自己在上班之前恢复正常,听起来这种方法效果不错。但你要注意到这点,他们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巴恩斯、伊登和穆恩有可能在昨天早些时候就已经动了手脚,他们对将要进行的手术心知肚明,潜入手术室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把气体罐涂上油漆只需要几分钟而已。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从头再来,又不是第一次……”
“事情不太妙,不是吗?”布雷警官的耳朵红了。
从考克瑞尔在观摩手术时想抽烟的时刻算起,已过了整整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