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没有多少医生会对此无动于衷。如果病人愿意,他可以暴毙身亡,或是躺在床上的时候死去,甚至在被人推着进入手术室的途中,死在担架上。但病人死在这明亮的小房间里,炙热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身上,那就等于是在这群还不太熟悉的人中间注入了一股阴霾。即使用手握住冷冰冰的心脏,心脏也不会变得温暖,除非他们能从一系列简单的日常案例中,再次找回信心和力量。穆恩少校伤心地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他用床单盖住赫金斯的脸。这件事让大家很震惊,没有人出声,只能无助地注视着赫金斯一动不动的尸体。伊登纤瘦的灰脸似乎比以前更灰了。巴恩斯脸色煞白,一脸悲惨相。贝茨护士长仍然戴着绿色的口罩,蓝眼睛里满是恐惧。伍兹胸前的手术服沾上了一些黑色的斑点,她用颤抖的手把黑点捻去。穆恩这个天主教徒简单客气地画了一个十字,向上帝祈祷。两颗大滴的泪珠从埃丝特眼睛里涌出,打湿了她的脸颊。“谢谢你,亲爱的护士,愿上帝保佑你……”她无法忘记那一抹微弱的笑容。
穆恩少校镇定了一些:“伊登,你和巴恩斯恐怕要帮帮忙,帮女孩们把他抬到担架上,好吗?护士小姐,你们还好吧?”
“我来抬赫金斯吧。”伍兹看着埃丝特的脸,又随便加了一句,“护士长,您没有什么意见吧?”
贝茨把口罩摘下,她的金色卷发使她看起来格外动人。“是的,我没意见。埃丝特留下来,把这儿收拾了吧。”她的口气对救护队员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些救护队员,把一个死人推到太平间,都谨慎到极点。
“今天手术室关闭,”穆恩突然说,“如果有紧急情况,就去急诊室。我——我希望不要出现紧急情况。”他看起来很苍老,说话也有些颤抖。
伍兹把赫金斯的尸体推出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当贝茨和埃丝特去洗手间时,剩下的男人们聚集在盛装麻醉剂的手推车旁。巴恩斯绝望地说:“每样东西我都检查过了……没有什么东西有问题,而且——这家伙也没有问题啊……”
“昨晚把他送到这儿的时候,他的休克症状很严重。”伊登说。
“是的,但那只是暂时的,早上我拿着听诊器去检查的时候,他简直是声若洪钟。他接受麻醉的时候真不该慌慌张张的,”他可怜地说,“看起来没有什么地方有问题啊。”
“这能有什么问题,老兄?管子又没有接错,刚刚做手术的时候我看了好几次。”
彩色的“Y”形橡胶管连接着三个气体罐,两边分别是笑气罐和氧气罐,中间则是二氧化碳罐(没有使用),所有东西都没有故障。巴恩斯说:“上帝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不知道。”
“但真的出了问题,巴恩斯,”伊登说,“看起来一切都很完美,可出了问题,我们却感到莫名其妙,找不出明确的原因。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焦虑不安!”
“这事太麻烦了,”穆恩少校突然说,“肯定要上报验尸官,他们当然要例行调查一番,这就意味着要审讯。太惨了!这事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这番表白滑稽得像个学生,以他的年龄来说,很让人惊讶。
“对我来说,轩然大波只是个字眼罢了。”巴恩斯苦涩地说。
“你的意思是那次事故?”伊登说完就用手捂住嘴,察觉到自己失言了。
“是的,我也在考虑这个,”穆恩少校说,“当然,那全是胡说八道,两件案子都不是你的责任,好孩子。但病人在做手术前就死了,人们会这么说。”
“你在对我说吗?”巴恩斯说。
“外人应该不知道内情。”伊登说。
“老兄啊——那些当地警察只会装模作样地问一些常规问题!搞不好他们就是堂兄弟或者连襟——这种地方,人人都可能是亲戚。我在想,巴恩斯——如果他们要公开审判,肯定会进行调查,到时候我打电话帮你请考克瑞尔。他可是托灵顿的怪才,他来看了就知道这事没什么大不了。”
“德文郡或者康沃尔郡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怪才,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伊登说。
“是肯特郡的托灵顿,不是德文郡的托灵顿。”穆恩说。
“我不知道这儿有这么个地方。”
“事实是,的确有这样的地方。就在那片白垩山丘中间。你在德文郡没有听说过白垩山丘吧?”
“是的,我没听说过。”伊登承认这一点,笑了。
“考克瑞尔去年在鸽镇解决了一个案子……在报纸上也是轰动一时。你应该记得吧?”
“喂,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不是谋杀案。”巴恩斯说着,微微振作一笑。
穆恩少校转身走向洗手间,脱下橡胶手套,疲倦地从额头上摘下照明灯。他回头一望,眉头微蹙:“我才不相信这是谋杀案呢!否则嫌疑人只有一个,难道不是吗?”
“你们的谈话真是无聊。”伊登笑了,跟着他们走出了手术室。
考克瑞尔探长两天后到了医院,他同意穆恩的看法。“不用调查这事,”他向穆恩抱怨,手伸进他不那么体面的旧长风衣口袋里,摸索出烟草和卷烟纸,“只不过是一起麻醉死亡罢了,你们医生已经把成千上万的人用这种方法送去阴间了。我很熟悉巴恩斯的父亲,现在碰巧卷进这事,我还是先四处看看吧。你会给我提供午餐吧?”
食堂干事却是历尽艰难才被说服,本来是为二十人准备的供餐配额,无由来地被分成了二十一份。之后考克瑞尔探长在医院里走了一圈,在病房里探头探脑,在手术室里晃来晃去,像小鸟一样敏捷。他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脾气暴躁。破旧的毡帽歪在头的一侧,颇像拿破仑的风格。布雷警官呆板地跟在他后面,警惕地注视着救护队员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令人舒心的事情。“这儿没什么可做,穆恩,”考克瑞尔简洁地说,“我想在灯火管制前回去。这样吧,我先去看看遗孀,好像她一直吵着要见面。之后我得赶快回去报告,这位先生的死只是他自己的不幸,他们有可能就不再管这事了。”他一步一顿地走进这间窄小邋遢的办公室,这是他下午发号施令的地方。考克瑞尔给自己卷了根细烟,扯下自己的帽子,脱下长风衣,堆在桌上。然后他坐在桌旁,让自己平静下来,准备倾听。
一个面无表情的下士引进来一个大黑球一样的女人,然后她就开始泪流成河。“俺们从来没红过脸,”赫金斯太太极有耐性地站着,哭哭啼啼的,直到有人给她搬了一把椅子,“俺们结婚三十七年了,从来没红过脸,三十七年了,每年都和以前一样快乐。这下结束了,先是那个掩体,然后是医院;先是炸弹,然后是对我家老头子无法饶恕的疏忽。这是无法饶恕的疏忽啊,探长先生,你一定要相信俺的话啊。俺在医院所看到的,恐怕你不敢相信。这都什么事啊!现在俺老头子躺在肮脏的太平间里,俺无法经受的事情,一下子成真了。一切都让人那么伤心,很多爱打探的人到处打探,他们不知道他们该做什么,就算他们看到这种情况,也不会知道该做什么。结婚三十七年了,从来没有红过脸,探长,一切都结束了!”
“赫金斯太太,这对您来说很难。”考克瑞尔探长说,他知道,除非赫金斯太太的第一波泪水自己消逝,否则他没办法堵住这种势头。
赫金斯太太用力地抽泣了一下:“难,难是肯定的,探长,比难更厉害啊!可怜的老头子,遭到蛮横对待,现在丢下俺们孤儿寡母活在世上,俺想知道,政府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她丈夫在邮局工作多年,所以赫金斯太太应该能拿到一份抚恤金。再说她那失去父亲的子女都已长大成人,在各行各业为战争服务,所以政府可能不会给她太多帮助。“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能和您谈话,赫金斯太太。”探长说完,掐灭了烟头。他没顾及到这儿的桌子、办公室是军方的,文书也是借用军方的,马上又点了一支烟:“我想知道您还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话想说,或者有什么事情,您觉得可以解释您丈夫的死……”
赫金斯做手术那天早晨,他妻子花了宝贵的一个小时陪在他身边,听他抱怨自己昨晚没睡好。“先生,这都什么事啊!他们把他推到角落的床上,紧挨着护士她们待的小房间。就是那个小房间里面有乌七八糟的事情,你肯定不会相信的,”她现在讲得很细,探长听得半信半疑,“他听到了每句话,看到了每件事。那些护士和医生在打情骂俏,俺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赫金斯太太哭喊着,反反复复地详细说着,“她们真的是护士吗?俺看她们更像荡妇!太惨了——他们把他扔在床上半个多小时,才给他清创,一杯热茶都不给他喝,只是凶巴巴地给他打了一针,叫他赶紧睡觉。睡觉!就算他睡再多觉,也能从那扇小窗子里看到他们的丑事。然后是第二天早上!五点钟的时候他们把他叫醒,直到他一身脏的时候,又给他洗了脸,然后让他躺在很干净的床上。又让他可怜兮兮地喝了一杯茶,手术前老头子就喝了这些。真希望俺早点知道,那样俺就偷偷给他带点东西,但俺怎么知道他要做手术,总之,俺一直觉得,如果没有手术,他会舒服很多。那些医生总想着从你身上切点什么下来。俺受不了了,他就躺在那儿,饥饿得像条猎狗,可怜的老头子,难怪他就是这么个样子。对不起,俺说话说不清楚,不过探长,你应该明白俺的意思。俺都没能和他好好地聊聊天,当时一大帮子人走进来给他照X光,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他们拿着一个看起来很脏的灯给他照,俺啥都不知道。他们在他周围放上很多屏风,然后准备做手术。俺坐下没多久,一个医生走过来想听他的心音,他对俺说了些话,但是俺没听清。然后另一个人走过来又放了好些屏风,俺就被赶出去了。两分钟后有人对俺说:‘你得出去了,赫金斯太太。’‘好吧,’俺这样想,‘俺先出去,不过俺不会走远的。’俺就待在病房外面的圆形大厅里,看着他们用担架把他抬出来。他身上盖着床单,那张老脸红红的,那个年轻的贱货把他推出来,他们叫她参孙护士。这女的好凶啊,对病人凶巴巴的。探长,俺这么跟你说吧:‘好啊,’俺想,‘有这种好事,’俺想,‘把俺老头子留给这样的小屁孩来管。’俺正准备站起来说些什么,另外一个人走过来,值夜班的护士,林格雷还是什么。‘嗨,奈斯特,’她这样说……”
“埃丝特?”探长打断了她的话,像是突然找到兴趣似的身体前倾,“埃丝特·桑森?她在那儿?”
“这个,埃丝特还是奈斯特,俺不知道,也没去管,”赫金斯太太说,也没注意自己叙述中的这些小错误,“‘嗨,奈斯特,’她这样说,或许是埃丝特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停下来问了句,‘这是谁?’她说,‘是赫金斯吗?’她说完,俯下身子说,‘可怜的老赫金斯。’她说,‘不过不用担心,你很快就会好的。’她说着,一副和善的样子,然后她又说,‘哦,奈斯特,’她说,‘我现在很累,什么事都不想做,值班完后我恍惚得不行,拼命想让自己入睡,昨晚真是一个可怕的夜晚。’她说,‘但是我想跟你说我已经把我们的脏衣服都洗了,你就不用担心了。’或是什么其他的话。然后她又对赫金斯说,‘不用担心,’她说完就走了,另外一个人把他推到手术室,这就是俺最后一次见他了……”
“您一定非常悲痛。”探长咕哝着,真心希望以后都不要再看见赫金斯太太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他们跟俺说老头子死了。”赫金斯太太又开始啜泣,“接下来他们说要报官,‘俺不想俺老头子遭受这种痛苦的验尸,’俺说,‘俺不想他的身体被开膛破肚,到时候肯定会这样的。’‘我很遗憾,恐怕这事由不得我们,’他们说,‘每次由麻醉导致的死亡事件都必须报官,要是他签署了生死协议那就没事了。’接下来就是验尸,再接着俺就到了这儿想把事情弄明白,俺不相信政府的说法,现在苏格兰场的人在打探、审讯、威胁,俺现在是可怜的寡妇,俺们结婚三十七年了……”
“你们从来没红过脸。”考克瑞尔结束了这次谈话,没有再进一步打探或是威胁,把这位女士送出去了。
下午医院的中央大厅里,聚集了一小堆人。“我看到你跟那个探长到处跑,穆恩少校,”伍兹说,“他说了什么?他会不会以谋杀那个可怜的老赫金斯的罪名,把我们都逮捕?”
“哦?伍兹护士,注意你说话的方式!”贝茨护士长说道,她不喜欢这种谈话,即便是开玩笑。
“他看起来很可爱啊。”弗雷德里卡说。
穆恩少校正准备解释,尽管想小心称赞一下考克瑞尔的很多美德,但考克瑞尔跟可爱是一点都不沾边啊。但是穆恩少校的话被麦科伊中士打断了,后者正从接待室那边过来,有些犹豫地敬了礼,恭敬地站在一边,没得到允许前都没说话。穆恩问:“怎么了,麦科伊?”
麦科伊中士是值班军士。他上夜班,负责接待室的一堆杂事,还保管着很多钥匙。他现在非常兴奋,因为有流言说一个侦探正在医院附近转悠。尽管他心里相信整件事都无足轻重,但此刻他还是小题大做地讲了段流言。据说空袭那晚,就是赫金斯被送进来的那晚,一个蒙面人穿着罩衣溜进接待室里,从挂钩上盗走了手术室的钥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把钥匙放回原位,却没有人看见他。麦科伊脸上现在明显写着:就现在!你们是怎么想的?
穆恩少校对他的表情不是太感冒:“麦科伊,你什么意思?那些穿着罩衣的人应该经常去你那儿拿钥匙吧?”
“但那是主手术室的钥匙,先生。那天晚上没人用过主手术室。”
“这样啊,可能是急诊室的人想去主手术室拿什么东西,然后到你那儿取走了那把钥匙,你真没看见是谁?”
“没,我真没看见,先生。我想可能是一名护士吧,就像你说的那样。先生,空袭那晚我忙得不行,好多人被送进来,但我没看到任何人把钥匙拿回来。”
贝茨护士长非常不满,她回想起当时她手下人的工作:“我确定那时候急诊室的人没人去拿钥匙。事实上,之后我问了那天所有上夜班的人,他们说一切都很正常。他们对我说如果那天要去主手术室拿东西的话……在手术之前,我甚至亲自检查过一切,尽管那天不是我值班。我肯定那儿没有什么问题。”
“你呢,伍兹护士?那天你也不值班,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哦,我的确不知情。”伍兹说,她看看站在旁边的巴恩斯,“如果有人要去拿什么东西,你应该知道吧?”
“我不记得有人去拿过什么东西。”巴恩斯说。
贝茨护士长走过去拿起话筒,给护士食堂打电话。“是的,当时的确没人离开急诊室,”她得意洋洋地宣布这一点,又把大家聚在一起,“吉布森护士那晚值班,她说那天所有东西都齐备,什么都不缺。”
“那就有点搞笑了,先生,一个蒙面人!”麦科伊说,他惊悚血腥的故事最后却落了一个乏味的转折,有些不痛快。
“不拿其他钥匙,只拿主手术室的,”穆恩不耐烦地说,这事太奇怪了。“那时候是几点?”他说。
麦科伊倒是没有注意时间,但是他想起半夜去吃夜宵的时候,看到钥匙已经还回来了,挂在挂钩上。“拿走钥匙的那个人是男是女?”巴恩斯不耐烦地问。
“我不知道,先生。”麦科伊的回答让事情变得更诡异了。
“你不知道?”
“口罩把一切都挡住了。”麦科伊坚持己见。
那晚掉下两枚涂着性感美女画像的炸弹,但究竟是哪枚炸弹让考克瑞尔探长留在医院,他一直没弄清楚,至少没有公论。当考克瑞尔探长一只脚已经踏进汽车的时候,穆恩少校·过来和他说话,然后第一枚、第二枚炸弹就在毫无空袭预警的情况下,掉落在他们附近的田野里。警报却是姗姗来迟,混杂在可怕的哀号声中。一枚照明弹朝着托灵顿掉落,缓慢地越过那片白垩山丘,照明弹的闪光逐渐增强,将初冬的黑夜割裂。有照明弹的地方,炸弹就会接踵而至。考克瑞尔探长喜欢炸弹上的性感美女画像,却不喜欢炸弹。如果要回家,十五英里的行车路程上都可能有照明弹的身影。“我还是留下吧。”他言简意赅地说了这句话,缩回了腿,又回到了那间邋遢的房间。布雷中士倒是很高兴,一路追到军士食堂。
麦科伊中士的叙述对众人造成的影响,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他又赶紧编排了考克瑞尔探长的号外(考克瑞尔探长当然马上就要提拔到苏格兰场了),说是探长去而复返要在医院过夜。这则消息愈演愈烈,到了晚上七点再传回到麦科伊中士这里时,竟是连自己都不大认得了。“谋杀”这个罪恶的词像森林大火一样在医院里蔓延着,就连指挥官也感到不安,赶紧召唤探长到救护队的食堂去,安抚那些年轻的女士。
探长走进饭厅,神情严肃地主导了场面,在一片爱尔兰炖肉的氛围中,六十张面孔转过来看着他。他把长风衣皱巴巴地垂着,毡帽取了下来,挤成一束夹在腋下,手不停地卷着邋遢的烟。是该说点什么了,考克瑞尔知道该怎么展示魅力,只要他愿意,但现在他也顾不得脸面了。“各位年轻的女士,你们都是聪明睿智、通达明理的人(当然也都很可爱),”他反复说道,“我在这儿只是进行一次稀松平常的、平淡无奇的例行询问,调查一下那天手术室中病人的死。我希望大家不要说太多无关的话,最好一句这样的话都不要说。”大家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也不会传这种谣言,他们的神情落在考克瑞尔明亮的灰眼睛里。不过他们后来的行为非常难理解,因为谣言就像野火一样在行鹭镇传开了。为了进一步调查,六名与赫金斯有过接触的女孩子,不管接触多么轻微,都被叫到指挥官的办公室外面,准备和考克瑞尔谈话。剩下的人与此事没有牵连,不痛快地撤退了。
埃丝特、弗雷德里卡和伍兹都习惯把饭带回到宿舍里重新加热后再吃,但由于考克瑞尔探长的到来,她们被要求在食堂吃晚饭。她们和两名在圣伊丽莎白病房那儿当值的救护队员聚在一起,那两位救护队员因为长得有点像,所以人们又称她们为白垩和奶酪。考克瑞尔探长首先和一名叫玛丽·贝尔的护士谈话,赫金斯那天送进来的时候她一直在接待室值班。剩下的几个人则坐在办公室外面的长凳上,抱怨难吃的爱尔兰炖肉,无精打采地谈论这次事件。不过那两名自命清高、正气凛然的白垩和奶酪,在被叫进去之前却是一言不发。
玛丽·贝尔问完话后,从办公室出来。“他这人怎样?”白垩和奶酪问。
“这个啊,其实感觉他像个老顽童,没那么可怕。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为什么要主动去和他谈话呢?是因为赫金斯被送进来的时候你在场吗?”
“是的,所以我想我最好说明一下,当然实际上我都没见过赫金斯。穆恩少校带他进来,然后又叫外面抬担架的平民送他到圣伊丽莎白病房去,一开始就是这两人用救护车把赫金斯送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人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有这样一个人送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才知道他是谁。她妻子大约七点钟的时候到,我只能先应付她,那老头太惨了,搞得我那天下班下得真他妈晚。”
“探长还问了你什么事?”
“呃,他记下了我的名字和住址,问我以前是不是见过赫金斯,或是听过他的名字,我以前当然不认识赫金斯。探长庄重地对我说,他绝没有怀疑我做什么非法事情的心思,他只是为这件事忙得团团转,想把问题给找出来罢了,反正就是这样。你觉得这次小小的谈话怎样?”
“欲盖弥彰,”伍兹不假思索地说,“他看了我们一眼,就把我们当成一群欲求不满的妇女,然后就展露他那老练的男性魅力来麻痹我们,让我们有一种虚假的安全感。”
“你才是欲求不满呢!”玛丽·贝尔笑着跑开了。
“她肯定不是凶手。”弗雷德里卡说。
“对,她肯定不是。我个人觉得凶手是白垩和奶酪。”
这时白垩和奶酪已经进入办公室和探长谈话了。“为什么是她们呢,伍兹?”
“我怀疑她们给赫金斯进行了错误的术前注射。”
“胡说,亲爱的。她们怎会做这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们做这事倒是很有可能。”
“不会的。伍兹,你真的看轻白垩和奶酪了。她们不是坏人,真的不是。除此之外,赫金斯死后,我们就立刻对药品柜进行检查,一切正常,因为我当时也在那儿。如果你怀疑她们用药过量,那我只能说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再说,就算是药物过量,赫金斯的症状也不会是这样……”
白垩和奶酪从办公室出来,把她们身后的门关上。“天啊,他真是太可爱了。不,实话说,他真是万能的耶稣,难道不是吗,艾尔西?探长问了我们的名字和住址,还有以前是不是见过赫金斯,我们当然对他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赫金斯;探长还问赫金斯在病房的时候我们是不是照顾过他,我们当然几乎连话都没和赫金斯说过,他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好不值班。第二天早上就是你们来照顾他了。埃丝特,是你吧?然后给他做手术前的准备……”
“那你们干吗去见探长呢?”弗雷德里卡问。
“探长也是这么问的!”白垩和奶酪叫起来,很惊异于这种巧合。
考克瑞尔走出办公室:“现在,谁愿意当下一个?哎呀,埃丝特,你好,亲爱的?我听说当时你在这儿……”
“你好,考克瑞尔。”埃丝特说。考克瑞尔认识她妈妈,所以埃丝特脸色有些发白。她悲伤的内心,此刻马上翻腾起许多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她迫不及待地想和考克瑞尔聊聊过去的事情。
对埃丝特,考克瑞尔探长没有流露出做作的仁慈,没有说任何同情或是忧伤的话语,但是在他沉闷世故的内心深处,有一小股真挚的怜悯在燃烧。他默默地让埃丝特回忆空袭那晚的所有细节,从病人进医院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好的,亲爱的,谢谢你。你说得很好,也很清晰。帮我叫下一名女孩进来,好吗?”
“我先进去吧,”伍兹收到了埃丝特的通知,“我不想等得太久,弗雷德里卡。他肯定会花上几个小时来盘问赫金斯在病房的事情,但我想为舞会做准备。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我一点都不介意,亲爱的。”弗雷德里卡说。因为她晚上要去病房值班,所以不能参加舞会。
最后弗雷德里卡终于坐在探长前面的时候,考克瑞尔探长眼前一亮。她身材纤细秀颀,性格绝对沉着冷静,而且严肃地叙述着那天晚上埃丝特离开病房后自己的所见所闻。“之后我偶尔走过去看赫金斯的情况,不时地坐在他旁边听他的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都是些什么?”
“呃,就是些病人的胡言乱语,”弗雷德里卡冷淡地说,“一般这种胡言乱语我们都不管的。这些话有助于他们转移自己真正的痛苦,他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头子,但是无法入睡,疼痛使他变得暴躁,变得想入非非。他脑子里就一个想法,他们把他送到战地医院来是没有用的,他会被人遗忘,有可能死去——这种想法看起来挺有道理的。”弗雷德里卡冷静地说,“他说护士们虐待他,我假定那个人是可怜的埃丝特吧,因为除了埃丝特之外,没有人去照顾他。但其实埃丝特对病人非常好,绝对是他们的天使。他还说发生了不正当的事情,他要报告。我不知道他指谁,我也不认为他真的报告了。”赫金斯有可能给他妻子吐露了这事,如果真有人想报告给探长,最好是亲自来报告。
“赫金斯所说的不正当事情究竟是什么?”考克瑞尔笑了,似乎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事情。
“呃,我想他看见我和我的未婚夫在护士值班室接吻。”弗雷德里卡脸色有些泛红。她相当坦诚地描述了值班室的情况。
“噢,”考克瑞尔在脑子里仔细想了这事一会儿,“他真的向其他人报告过吗?在护士值班室里面亲吻自己的未婚夫,是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行为?”
弗雷德里卡严肃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如果这件事情被指挥官或护士总长知道了,他们可能会小题大做。但更糟的是你让病人看见了,其实你又没这么做。值班室也有会客室的作用,人人在这里聊天、喝茶,或是做其他事情。那些护士长也不是不接吻,可就算是想找人亲吻她们,她们都老成那样了,恐怕找不到人吧。”
这话有弦外之音。考克瑞尔和许多门外汉一样,觉得护士全能、无所不知、呆板僵硬、行动像机器、不食人间烟火而只有对病人的些许同情,自然也就对怀疑和恐惧免疫,对人心不再抱有幻想。弗雷德里卡看着他的脸,浅浅一笑,略带讽刺地继续阐述:“人——都是凡人罢了,难道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一直认为侦探是超人,他们按下按钮、讨论讨论那点灰色指纹粉的事情,然后半分钟之内就能把案子给破了。但我觉得你也只是个普通人啊,为自己脏兮兮的衣领而烦恼,担心自己吃早饭的速度太快,不跟我们一样么。”
考克瑞尔探长不能想象弗雷德里卡会在干净的衣领或是吃早饭速度太快的问题上有麻烦,但他折服于弗雷德里卡的高贵气质,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弗雷德里卡平静地回答了其余的问题,至于她在护士值班室里有没有和她未婚夫之外的人接过吻,这些问题中实际上有一个烟幕弹。不,如果那时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赫金斯是不会特别强调要控告的。不,赫金斯不会告诉她其余的事,她顶多知道赫金斯是邮递员,而人们会在明信片上写些什么,你想象不到。是的,她觉得她那时问过赫金斯的名字,但实际上她没引起重视。那时是凌晨时分,她真的忘了其他人还不知道这个老男人究竟是谁。值夜班的护士长四点钟的时候曾经巡查过一次,但是那时赫金斯睡着了,所以那名护士长没有打扰他。而她,弗雷德里卡,自从埃丝特离开之后就一直待在病房。当值的医生第二次巡查后,一名护工也来过。大约是在十点四十五分左右(描述到伊登的到来,弗雷德里卡的脸又红了),他可以证明弗雷德里卡一直都在那儿。她扬起自己的金色柳眉,想看看有没有必要对这点作出说明。
“这样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有人见过赫金斯?然后呢?我知道他妻子很早就来了……”
“是的,直到他进手术室之前,他妻子都坐在他床边,他是在高危名单上,还是重病名单上,我忘了。”
考克瑞尔没弄清楚。“那个高危名单,”弗雷德里·耐心地解释,“和重病名单是相对的。比方说你有亲戚能够在任何时间来看你,不仅仅是正常的探视时间。如果你是在高危名单上,他们就会收取你亲戚的费用。如果你仅仅是在重病名单上,他们就不会收费。”
“真是太复杂了,不是吗?”考克瑞尔谦虚地说。弗雷德里卡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但是他亮晶晶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波动。
考克瑞尔探长让弗雷德里卡多待了一会儿,好让他有时间仔细阅读一下他的记录。当弗雷德里卡认为考克瑞尔探长已经完全把她忘了的时候,探长突然扬起他的浓眉毛,问:“你是怎么看待这起案件的——呃?”
“谁——我?”弗雷德里卡想了一会儿,“呃,我觉得这不算案件。”
“不算案件?”
“呃,我是说赫金斯是死于麻醉,就这样。至于麦科伊,我想他只是信口开河罢了。”
“那我呢,那就是大惊小怪了,”考克瑞尔露齿狞笑,在她面前晃动着铅笔,“你明白吗?孩子,如果这事最后真的变成‘案件’,那你自己可脱不了干系。”
“我?和赫金斯的死有关……?”
探长又低下头看他的记录。“麻醉是由巴恩斯中尉执行的,”他缓缓地说,“所以我们必须把他列入嫌疑人名单。除他之外,医院里就只有……六个人和赫金斯有联系。这六个人知道赫金斯在这里。穆恩少校为赫金斯办理了住院手续,而赫金斯被送进来的时候,你和埃丝特当时在病房里,伍兹小姐正好在中央大厅和伊登少校、贝茨护士长谈话,看到赫金斯被抬过去。你对我说之后没有人进过病房,值班室倒是有几个人,但那时赫金斯的病床在暗处,没有人能够看清楚他的样子,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仅作讨论吧,我们不妨假设麦科伊的说法是对的:在晚上十点到半夜的某个时间,有人跑到主手术室,那儿就是赫金斯第二天死去的地方……好吧,埃丝特离开病房的时候大约在十点半之前一点,然后回了自己的宿舍,但是我们不知道她那段时间做了什么……贝茨护士长离开急诊室后就可以自由行动,伍兹小姐说她在宿舍坐着,但是没有人可以证明。穆恩少校在接待室进进出出,伊登少校在医院里闲逛,巴恩斯中尉尽管忙着给伤员做麻醉,但是那段时间他是空闲的,你清楚这一点。还有,巴恩斯中尉是一名麻醉师。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是说他们当中的一人杀死了赫金斯,我当然没这么说过。我只是说如果赫金斯真是被人杀死的,七人当中必有一人是凶手,你也包括在内。”
“这,那晚我没有离开过病房。”弗雷德里卡倔强地说。
“但是埃丝特离开之前你出去过,你出去吃了饭,”考克瑞尔突然说,“早上你在哪儿——我是说赫金斯做手术的那天早上?”
“我当然在宿舍,还躺在床上呢。”弗雷德里卡不耐烦地说。
考克瑞尔专注地盯着他:“哦,是吗?你待在宿舍床上?真是太有趣了。”他又不假思索地加了一句,“一个人?”
“不错,是一个人。”弗雷德里卡说完,愤怒地离去了,金发在空中飘扬。
巴恩斯也会去参加舞会,所以他对考克瑞尔探长的来访不是太高兴,但考克瑞尔探长还要他演示麻醉仪器。
“你不能等到明天吗?”巴恩斯礼貌地问。
“不,明天我就要回托灵顿了。要不是空袭,我现在都不在这儿了……这本来是麦科伊中士的工作。”考克瑞尔急促地说。头顶上的空袭仍在继续,只是强度不大。但这样的空袭,对坚固的大楼来说是一回事,对乡村公路上颠簸行驶的小轿车来说,则是另一回事:枪声在四周响起,德国佬在天空盘旋。考克瑞尔探长傲慢地走到手术室:“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我只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巴恩斯严肃的眼睛盯着考克瑞尔,仿佛有不确定的疑问:“如果赫金斯的死牵涉到一些荒唐的事情,那他的死就不太可能和麻醉有关系,对吧?”考克瑞尔略带歉意地建议:“明确地说,实际上是由于你的缘故,我们想把事情搞清楚。”他的意思是这是例行公事。
巴恩斯走到推车旁,点亮了头顶上手术室的大灯。他坐在那小小的旋转圆凳上,将手推车拉到自己膝盖间。手推车涂着绿色的珐琅,长宽大约都是二十四英寸。上面有一个支架,挂着三个玻璃瓶。手推车的一边有五条圆柱形的金属管,连接着几个很大的圆柱形气体罐。气体罐是用铸铁造的,里面分别装着氧气和其他气体。有两个气体罐涂成黑色,两个是黑底白顶,中间的气体罐则涂成绿色。巴恩斯用指甲弹了弹这些气体罐:“黑色是笑气,黑底白顶是氧气,绿色是二氧化碳。”
考克瑞尔短小的双腿分开站立,手里拿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长风衣仍然皱巴巴地垂着,帽子也耷拉在脑袋后面。他不喜欢在和别人谈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懂得比别人少;再说他可是看着巴恩斯长大的。考克瑞尔粗声粗气地说:“讲明白点。”
巴恩斯突然笑了笑,这种充满魅力的笑容再次点亮了他脸上的愉悦,倒是不多见。他有些歉意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考克瑞尔。我没说明白,因为想赶快去参加舞会。”接着他进行了更详细的阐述,“笑气是一种常见的气体,牙科医生经常用到。如果要进行更长时间的麻醉,就要把笑气和氧气结合起来一起用。外面的两个气体罐就是笑气和氧气。中间的绿色气体罐是CO2,就是二氧化碳。但不用考虑它,因为给赫金斯做麻醉的时候没有用二氧化碳。实际上二氧化碳很少用,除非是极个别案例。”
“所以只有一根管子连接二氧化碳,而笑气和氧气都分别有两根管子连接?”
“是这样的,氧气罐有一个备用的,笑气罐也是。连在一起,如果发生紧急情况,原来的气体用完了,只需直接打开备用气体罐上面的减压阀就行了。但这个和赫金斯的死也没有关系啊,给他麻醉时用的氧气罐和笑气罐都是全新的,所以气体是足够的。不管怎么说,我们没有把气体用完。”
“有没有可能是减压阀没有关上?”
“没什么区别。毕竟这只是笑气和氧气罢了,而且气体经过这儿的时候,可以得到调节。”他瞥了一眼推车上面挂着的玻璃瓶,“但无论如何,两个气体罐的确关紧了,毕竟赫金斯死后我们检查过所有东西。”
考克瑞尔拨弄着自己的烟,本想点燃的,但看到周围的环境如此洁净,不免有些退缩。他的脚缓慢地来回摇摆,从脚趾到后跟。考克瑞尔说:“这些橡胶管是用来干什么的?”
从气体罐里伸出“Y”字形的管子,黑色的连接笑气,红色的连接氧气,绿色的连接二氧化碳,一起连接到手推车上吊着的第一个玻璃瓶。每一根管子都由对应的夹子控制,有两个玻璃瓶涂上了颜色,但第一个是透明的,里面装了一半水。有三根金属管,每一根上面都有一排小孔,就像长笛一样。这三根金属管穿进玻璃瓶伸入到水面下。巴恩斯打开第一根金属管的夹子,气泡就从管子一直冒到水面。随着夹子完全打开,就连管子末端也出现气泡了。“这是笑气。”巴恩斯说。他让第一根管子冒着气泡,又打开了另外一个金属管的夹子,这样第三根管子也在冒泡了。“这是氧气,两者在水面上混合,然后通过一根金属管道连接到病人脸上的面罩。如果我们使用二氧化碳,中间的金属管就会冒泡,但是我们没有用过。”他打开中间的金属管,看着气泡翻腾了一会儿,然后又关上了。
“所以你们只用了两个气体罐,”考克瑞尔总结道,用鞋尖指着靠外的两个气体罐,“玻璃瓶中只有对应的这两根靠外的金属管在冒泡?”
“就是这样。”
“给赫金斯做手术的时候就是这么用的?”
“就是这样,”巴恩斯再次肯定,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你坐下来试试。”
考克瑞尔坐下,皱了皱鼻子,对这种混合着乙醚和麻醉剂的气味有些反胃,但他深深地专注于面前的这个手推车。他捻着夹子,过了一两分钟,这些细小管子里的气泡就疯狂地翻腾着。“这些瓶瓶罐罐都是什么东西?”
“呃,大部分是急救的时候用的,有肾上腺素、士的宁等,还有经常用的塞口物和舌头夹,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个古怪的红色粗短管子是导气管,当病人完全麻醉后,我们把它放进病人的喉咙里,防止喉咙闭合或是堵塞。上面有一个金属牙套,你看,防止病人咬到管子,把管子给堵上。”
“太神奇了,”考克瑞尔冷淡地说,他看着成排的玻璃瓶和手术器械,“有哪些东西实际上在赫金斯身上用过?”
“这个嘛,赫金斯情况恶化的时候我们才用了这些。当时我把导气管塞进他喉咙里——所以我刚才要跟你说这个。当然,塞导气管的时候,我也把塞口物堵在他牙齿间。然后给他打了一针肾上腺素,之后又打了一针可拉明,肌肉注射的。最后又给他静脉注射了一些可拉明。但是都没用。”
“你们对赫金斯就只做了这些事情吗?”
“是的,我肯定。除非你要把手术前一小时打的吗啡和阿托品也算进去。”
考克瑞尔想了一会儿:“不,现在我只考虑发生在手术室的事情。”
“那就只有这些了。”巴恩斯说,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考克瑞尔察觉到他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对巴恩斯的行为发表意见。但他不受影响地继续自己的问题:“这些注射——都是你亲自做的?”
“我打了肾上腺素和第二针静脉注射的可拉明。救护队员给他打了肌肉注射的可拉明。”
“谁?伍兹吗?”
“对,就是她,”巴恩斯指着那一排小小的玻璃针剂,那些针剂排列起来就像烟草店里码在一起卖的充气式打火机,“这就是可拉明,把针剂头砸开再吸进皮下注射器就行了。”
“那肾上腺素呢?”
“在瓶子里。”
“装肾上腺素的瓶子会出问题吗?”
“我承认有这种可能性,但只有上帝才了解事情的真相。我以前也用过肾上腺素,不管怎么说,当我给赫金斯打第一针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我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在赫金斯情况恶化之后才使用的,之前只是用了笑气和氧气。”
“绝对就是这些,我先只给他输入笑气,让他麻醉……”
“那个黑色的气体罐?”考克瑞尔绷着脸对着笑气罐。
“对,然后我们给病人加入氧气,直到氧气和笑气的比例大约是1∶1……”
“那个黑底白顶的气体罐吗?……”
“是的。”巴恩斯笑了笑,对这种幼稚的结论感到有些好笑。
“它们都通过支架上面吊着的第一个玻璃瓶,就是那个透明的。玻璃瓶内连接的朝外的两根管子都冒出气泡,然后在水面上混合在一起,穿过这根红色的大橡胶管,进入到病人体内。”
“你不妨试试下一步,考克瑞尔。”巴恩斯笑着说。
考克瑞尔感到有些不爽,巴恩斯的幽默没用对地方。考克瑞尔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从气体罐上接到玻璃瓶的所有管子——无论如何,它们都不可能绞在一起或者弄混吗?”
“是的,根本不可能。赫金斯死后,穆恩、伊登和我对所有一切都做了检查,最后我们脸色都很沮丧,推车是没有问题的。”
考克瑞尔沉默了,轻轻地在凳子上打了个转。他最后说:“恐怕你又会觉得好笑——有没有可能气体罐里装错了气体?我是说一个气体罐用完后,却灌进其他种类的气体?”
巴恩斯非但没笑,反而被考克瑞尔的想法吓到了:“天啊,不,这是不可能的。把气体灌进气体罐里需要极大的压力。所以气体罐要造得这么坚固。”
“哦。”考克瑞尔说着,继续打着转。
“就算这种情况会发生——比如把笑气装进氧气罐中,但这也是不行的,因为氧气罐的减压阀和笑气罐的减压阀不一样,没有办法吻合,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中间的绿色气体罐呢———二氧化碳的气体罐?”
“呃,是的,二氧化碳罐的减压阀和氧气罐是一样的。”巴恩斯承认这一点。
“那好,这里只做纯粹的讨论,假如你用某种方式把二氧化碳灌进氧气罐里,就是那个黑底白顶的气体罐……如果说制造商出了差错,比如……”
“亲爱的考克瑞尔,你说得煞有介事啊!”
“我没有说这是真的,”考克瑞尔急促地说,“你想象一下,只做纯粹的讨论,如果这事发生了……那会怎样?”
“这,二氧化碳罐通常比其他气体罐要小一些,”巴恩斯说,“但是,我们现在用的气体罐肯定完全一样。我想——是的,如果真发生这种事,你或许会高高兴兴地接好管子,然后就这么干下去。”
“病人就会死?”
“是的,病人的确会死去,不是氧气和笑气,这次病人得到的是二氧化碳和笑气。他一定会死于——是的,就是死于缺氧!”
“但是玻璃瓶内的所有气泡看起来一切正常?”
“那是显然的。因为气体罐放在正确的位置,管子也正确连接了,每一样东西都正确连接了。”
考克瑞尔又想了想:“如果发生这种事,你能闻出气体罐里灌进了错误的气体吗?”
“不能,它们都是无色无味的……”
“我记得你说过笑气是常用气体,牙医那儿用的就是这种?”
“是的,笑气是无味的。”
一想到这点,考克瑞尔就有种茫然又自作多情的狂喜。他刚刚吸过笑气,在可怕的半秒钟内,就感到令人作呕的味道阵阵袭来,浓烈、黏稠、带有刺激性……他愤怒地说:“闻起来好像一千条阴沟的味道啊!”
“不,实话说,你刚才闻到的是面罩的味道,笑气绝对是无味的。”
考克瑞尔还是不相信。“真的。”巴恩斯笑了。
“好吧,就这样。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当你都知道吧。你也没有闻过其他气体?”
“如果你吸入的二氧化碳浓度很高,会有一点针刺般的感觉,就像嗅闻苏打水一样,但二氧化碳是无味的。”
“赫金斯死后,你去闻过那些气体罐吗?有没有针刺般的感觉?”
“没,我当然没闻过,”巴恩斯说,“所有的事情都无可怀疑。尽管我们演示了一种情况,把二氧化碳灌进氧气罐里,可以杀死病人,但事实上,从技术角度来说是没有可能事先把二氧化碳装在氧气罐里的。”
考克瑞尔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真的没有可能吗——我不是要故意找碴儿,孩子,如果事情进一步发展下去,在审讯的时候其他人也会这么问。这难道不是一种合情合理的预防措施吗?”
“不,当然不是,”巴恩斯不耐烦地说,“闻气体罐的气味,没有办法分辨出里面装的是什么……必须要很高的浓度才能在面罩里感觉到二氧化碳,否则无论是闻面罩还是闻气体罐,都没有办法辨认出二氧化碳。还有,你是在调查一起意外事件,而不是奇迹。你不能指望一头大象从兔子洞里钻出来。制造商是否会出问题,这不属于我们讨论的范围。氧气罐里装的就是氧气,不可能有其他东西,这是肯定的。你可以去问肯特郡的每位麻醉师,没有人会说他们能想到去检查这些气体罐。当然,那些气体罐根本就没问题。”
“给赫金斯用过的气体罐,之后又给其他人用过吗?”
“我想是的,接下来的病人会用上。我对这事不知情。手术室的所有人员都有责任检查气体罐中的气体是否充足,我们基本上没有在赫金斯身上用什么笑气,就用了一些氧气。所以那些气体罐几乎还是满的,所以之后的手术应该还用了那些气体罐。”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在指责你的粗心,孩子。”考克瑞尔粗声粗气地说。
“你说我忽略了某件事,而这件事只有十足的傻瓜才去做,那你这个建议是不是很傻?”
“我只是从外行的角度来看嘛。”考克瑞尔说,这样低声下气倒不像他的性格。
巴恩斯低声咒骂,这该死的外行。尤其是赫金斯的死让他遭受这种令人发狂的质问。考克瑞尔——他来到医院,尽他最大的努力,停止了关于巴恩斯的讨厌问题!巴恩斯努力让自己笑起来,看起来更高兴的样子:“还有其他事吗?”舞会现在可能到高潮了吧。
“我想没有了,不过我们出去的路上,”考克瑞尔有一些轻率地建议道,“你不妨就让我看看,那些空气体罐保存在什么地方……”
巴恩斯推开一个大柜子的门:“气体罐自然是由楼下的医疗保管中心保管,但这儿也堆了一些,供当前使用。”一排气体罐沿墙放在橱柜的支架上,有六个气体罐平放着堆在地板上。“这些要送回到制造商那儿重新充气,”巴恩斯说着,用脚踢踢那些气体罐,“这儿有一张清单,上面写明了哪些是全新的,哪些正在用,哪些已经用完了。好像都检查无误。”
两人身后的双开式弹簧门关上了。“如果这对你而言是赎罪的话,我的孩子,”考克瑞尔说着,取出纸和烟草,一边卷烟,一边啪啪地拍着口袋寻找火柴,“这对我而言无关紧要。”一道火光在暗淡的大厅里亮起,考克瑞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是这大半个小时里的第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