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杼/文
《绿色危机》是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的成名作,也被公认为是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部作品初版时间是一九四四年,此时黄金时代的余晖已经逐渐散去,推理小说的发展进入到新的阶段。而《绿色危机》这本书,算是黄金时代的完美总结。
甚至可以进一步说,《绿色危机》是最纯粹的古典解谜小说,即使在黄金时代,也很难找出比这本书更纯粹的推理小说。可能一提到黄金时代,读者心里下意识的想法就是公平性,也就是说读者和侦探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拥有相同的机会破解谜题。这种观点发展到极致,便是十诫和范·达因守则。但实际上,黄金时代很多优秀的推理小说都不能很好地满足公平性,侦探俱乐部的成员虽然宣誓从不向读者隐瞒关键线索,但事实上他们经常隐瞒线索。由于文字表现力固有的制约,有的诡计并不适合用文字的方式事先给予读者提示。优秀的小说家如果遇上公平性和小说难以两全的局面,往往会选择小说,而不是公平性。所以,撰写具有绝对公平性的推理小说,无疑是戴着脚铐跳舞。很幸运,布兰德就是这样的作家,《绿色危机》就是这样的推理小说。
公平性一向是布兰德作品的一大特色。《绿色危机》的公平性,不仅仅指诡计的公平性,在杀人动机上,也绝对公平。这一本《绿色危机》,可谓处处都是伏笔,处处都是线索。布兰德在字里行间,给了足够多的提示,但你未必能猜出来。每一条线索都小心翼翼地呈现在读者眼前,然后很快就消失了。打个比方,《绿色危机》就好比一张精致的拼图,整体的平衡感非常好。无论是从推理的角度,还是从小说的角度来说,《绿色危机》都是无可挑剔的作品。
推理小说中有一种类型是“破解不在场证明”:有人遇害,但嫌疑人都有过硬的不在场证明,而侦探的任务就是找出证据,破解真凶的不在场证明。但这种类型不适用于布兰德,也不适用于《绿色危机》。凶杀案发生的时候,没人拥有不在场证明,没人能摆脱嫌疑人的身份。在这本《绿色危机》中,布兰德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大家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这样,案情就像一块光溜溜的石头,总是难以把握。毫无疑问,凶手就在他们当中,但布兰德总有办法让读者出乎意料。坦率地说,布兰德是一位精致的作家。这里说的精致,是指布兰德在行文上同时拥有宏观的布局能力和微观的细节能力,而且两方面都发挥得极好。所以,阅读《绿色危机》,既能感受宏观之美,也能感受微观之美。
既千锤百炼,又妙手偶得。
《绿色危机》的故事场景,是英国肯特郡乡下的一座战地医院,而这本小说牵涉大量有关笑气的知识,因此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笑气的来龙去脉。
18世纪80年代,德国化学家约瑟夫·普利斯特里首次发现一氧化二氮。后来人们发现,吸入这种气体后会情不自禁地发笑,所以一氧化二氮俗称为笑气。美国医生韦尔斯第一次把笑气用于麻醉中,之后在手术中使用笑气麻醉病人的方法风靡一时,小说中对病人进行全身麻醉,所用的麻醉剂就是笑气。在麻醉过程中,医生先给病人戴上面罩,往面罩中通入笑气,使病人麻醉,然后再通入氧气,直到笑气和氧气的比例为1:1。麻醉终止后,再让病人吸入十分钟左右的纯氧,防止病人缺氧。但用笑气做全身麻醉,效果并不是很好,且有一定风险:大量笑气吸入可能导致窒息,笑气本身也具有毒性。近年来外科手术已很少使用笑气做麻醉,只有牙医还在使用。
可能有的人会奇怪,布兰德只是一名作家,如何具有医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如何想出这样的诡计?布兰德的回答听起来很简洁,真的很简洁:“我在酒馆里碰上一名男子,喝得醉醺醺的……他给我讲了一件谋杀案凶手的动机……然后我和一位医生朋友聊天,他无意中提到在手术室里,有一种方法可以用来谋杀病人……所以我就把两者结合在一起了。”但是,光有诡计不足以成为小说,虽然布兰德一再谦虚地称“唯一和医学有联系的是我的丈夫,他是耳鼻喉科的医生。”但实际上布兰德在她丈夫隶属的战地医院附近住过几个月,空袭的时候和很多护士一起躲在地下掩体里面。布兰德自己也说:“当然我认识了医院的工作人员,和他们混得很熟,所以小说中的场景和那家医院相差无几:工作、护理、调情或是绯闻,就是这样。”或许正是因为这段经历,布兰德写起《绿色危机》,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如果读者觉得故事场景发生在医院,阅读的时候担心会有陌生感,那这种担心其实大可不必。布兰德努力让笔下的医院具有代表性,也并未在人物长相等方面设置陷阱,就如先前所说,这本书是绝对公平的小说。阅读此书,不仅能享受到精巧的诡计,还能对医院生活有一定了解。推理小说有一个独特的魅力,从小说中可以了解各行各业的一些知识,这也使推理小说成为拓宽知识面的绝佳选择。
推理小说应该推理,但更该是小说。如果仅仅把《绿色危机》看成推理小说,仅仅去琢磨精巧的诡计,仅仅去寻求杀人的凶手,恐怕会错过小说的大部分光彩。一部《绿色危机》,想要表达的绝不仅仅是某种杀人的手法,或是作家对医院知识的熟悉程度。注意故事发生的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便可从中体会出作者的良苦用心。
小说的切入点是一家战地医院,主要描写了七名医生护士的生活。在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布兰德强大的行文和精致的笔法,要在一部小说中同时塑造七个不同的人物形象,相当艰难。但布兰德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最后小说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七个有血有肉的鲜活形象。他们既有过往,又有现在;既有争风吃醋,又有真情流露。布兰德描写的是普通人的生活,是普通人在战争阴影下的生活。无论医生还是护士,无论健康的军人还是受伤的病人,都笼罩在空袭的危险中。送到战地医院来的,毫无疑问都是伤员。请注意到这点,本书初版时间是一九四四年,此时二战还未结束,布兰德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写成这本书的?布兰德是这样说的:“……在那段日子里,我要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空袭,或许‘忍受’一个词还无法准确描述当时的情况,反正空袭很快就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空袭警报一拉响,我们就在黑暗中摸索着戴上钢盔,躲过四散的炸弹碎片,跑到掩体里。我得说,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让人很恐惧。炸弹落下的呼啸声短促而尖锐,让人感觉头痛欲裂,好像随时都会被炸弹炸到。等到空袭结束了,就有一种巨大的解脱感,像是一场伟大的胜利:我还活着。如果你也处在这种环境中,每天晚上都有密集的炸弹倾泻而下,持续几个小时,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不错,《绿色危机》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写成的。小说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布兰德在那段时间的真实生活,而评论家认为小说中空袭的描写真实地记录了那个年代,这种珍贵的记录永远不会过时。
可以说,这本《绿色危机》是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侧面反映,也难怪本书甫一出版,就引起极大反响,几十年来在欧美不断再版,一九四六年改编成的同名电影也同样引起极大轰动。光有诡计,或是纯粹以解谜为核心的推理小说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时隔多年,我们再来阅读这本小说,或许不一定能产生像当时读者那样的认同感。但通过阅读本书,至少我们能了解当时人们的生活情况,了解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无法抹去的伤痛。很遗憾,这本小说中,原本应该大放异彩的侦探———考克瑞尔探长却成了配角。不,这么说也不恰当,事实上七名医生护士也不是主角,真正贯穿全书的,是对残酷战争的控诉,以及对和平的希冀与渴望。《绿色危机》的字里行间,处处显露出人文关怀,让读者身临其境,与小说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或许这才是布兰德写下这本小说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