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门的时候,立刻就被它刺眼的青绿色给吸引住。
它的鼻子在喷气,但我并不是因为这样才知道它是活的。当一个东西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清楚明白它是活生生的。而且是匹马。
是匹大马,青绿色的鬃毛、青绿色的身躯、青绿色的尾巴,青绿色的蹄,只有眼睛是炯炯的黑色,它庞大的身躯将走廊挤得满满的,只留下刚好让一个人侧身掠过的一点空间。
我吓了一跳,但它显然也很不舒服,这样的空间对它来说实在太局促了,一匹这么大的马是不会自己把自己塞到窄小的这里,不管它是什么颜色。
这里可是公寓五楼!
“嗯……”我看著它,它咧开嘴看著我,低下头、嗅著我的皮鞋,然后啃了起来。
当一个人早上出门,门一打开,就看见一匹绿色的马卡在门前的走廊上,第一个反应多半是关上门、然后再打开,看看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或是用力咬自己的手指。
但我没有,事情既然发生了,你作任何确认都无法阻止它存在的事实。我只是怔怔看著它下垂的大脑袋。
总该有人为这件事负责。
我小心翼翼脱下它极感兴趣的鞋子,惦著脚沿贴它颤动的身躯走到对面敲门。五楼就只有我们两间住户,马不是我的,就一定是她的,一匹马不会无端端出现在窄小的走廊上。
没有人应门。
我一边敲门一边看著那绿马,深怕它狂性大发用马腿将我踢翻,但它只是自顾自将我刚刚脱下的皮鞋咬成穿了一百七十年的样子。
“肚子饿了吗?”我问,停止敲门。大概是出门了吧?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对面那个姓王还是姓汪的寡妇会突然弄一匹马在走廊上,虽然这年头谁也不大认识住在对面的人,但依照常理来说,谁都不会就这样丢下一匹马……然后出门做其他事吧?
所以说,这是一匹走失的马?
绿马挥挥尾巴,然后将我的皮鞋啃进肚子里。
“这年头真鲜,谁会把一匹该死的马漆成绿色的?”我发笑。
绿马吃了我一只皮鞋后还不满足,巨大的鼻子嗅了嗅,竟将门口的鞋柜给推倒,许多鞋子都翻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挤过绿马身边,蹲下来将鞋子一双双丢进门里,不然这匹饥饿的绿马肯定将他们吃个精光,这样我就必须打赤脚去上课了。
“张老师,今天怎么没穿鞋子上课?”
“喔,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发现鞋子都被一匹该死的马吃光了。”
“马?”
“是啊,绿色的马。”
我不想经历这样的对话,但就在我将最后一双鞋子丢进房里时,那匹马居然抖擞身子,鬃毛霍霍、低著头毫不犹豫踏进我家,我吓得将身子缩成一丸,免得被踩破肚子。
它显然是追著鞋子进来的,我一双去年底才买的耐吉跑鞋就这么被它叼了起来,它甩著鞋带,逗弄著它的食物,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小心翼翼从马肚下匍匐进房。
真是绝了,这附近新盖了动物园还是马场吗?居然把它饿成这个样子。
“你是因为太饿所以逃跑的吗?”我问,但在这种情况下,我问一匹饿到啃鞋子的马再多问题都是自言自语,我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么荒谬的事,一定得让老王知道!
我立刻拨了电话给老王。
嘟嘟声足足爬了半分钟,老王著声音才出现。
“老王,我跟你说一件很屌的怪事。”我兴高采烈。
“现在才七点半。”老王打了一个哈欠,这种哈欠任谁听了都会责怪自己。
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
“别急,等你听完以后大概会摔在地上!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发现……不,看见一匹该死的马挤在我家门口,然后吃起我的鞋子!”我献宝似飞快说完。
老王并没有如预期跌下床,而是长达三秒钟的静默。
然后,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我在电话这端都可以闻到他的口臭。
“……我说现在才、七、点、半,帮帮忙,你要早起我可不用。”老王的反应呈现出中年早衰的征兆。
“听我说,重点在后面,它是匹绿色的马,当然是被人漆成绿色的,就这么硬塞在走廊上,一匹马耶!你也知道那有多挤,扯翻了吧!”我越说越兴奋。
“……听我说,马不会吃鞋子……”老王慢慢说道。
“啊哈!它正在吃我那双耐吉!”我笑道。
“听著,这么一大早的我好累,你猜我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我跟美雪在……”老王的口气有些不满。
“等等等等,我知道很扯,但你要不要过来看看这匹该死的马,难得一见啊!要是它的主人把它牵走,你这辈子就再看不到这么扯的事了。”我无法理解老王的反应。
“……你不用上课吗?”老王。
“拜托,一匹绿色的马闯进我家吃鞋子,我能够率性把门关上,然后若无其事去上课吗?”我不解。
“我说马、不、会、吃、鞋、子。”老王的语气越来越冷漠。
“它正在吃我那双耐吉!”我大声。
“马也不会是绿色的,吃再多蔬菜也不会。”老王的冷漠令我发狂。
“它就是绿色的!被漆成绿色的!绿的一塌糊涂!”我很大声。
“这样啊?那我也要睡了。”老王又打了个又臭又长的哈欠。
我挂上电话。
干!老王那家伙竟然以为我在说梦话。
我的脑袋里浮现出去年老王生日,一伙人到钱柜KTV包厢唱歌时,老王在蛋糕前许下的第三个愿望。
“第三个愿望,我希望外星人能开飞碟来接我走,哪一个星球的人都好,去哪都没问题,反正我在这个星球已经没什么可眷恋的了,三十二岁,如果可以开一下飞碟的话该有多好。”老王语重心长地说完愿望,吹熄了蜡烛。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话简直令人作呕。
“真是放屁,许这种怪愿望一定只是想把妹。”我忿忿不平。
我坐在茶色垫子上,眼睁睁看著绿马将我那“只”耐吉吃进肚子里。
这样活生生的事,一匹马,即使是绿色的,但老王竟然宁愿相信外星人会开飞碟来地球一游并顺道载他走,却不肯过来看看一匹绿马吃好朋友的鞋子。
“也许我刚刚应该说有个外星人的飞碟停在七楼水塔旁?不,不不不,这样唬他来根本没有意思……”我双手中指按摩著太阳穴,自言自语:“马的,就算跟他说外星人来了,他还是会继续瘫在床上,老王打心里根本就不信有外星人……这年头多的是徒逞口舌之快的家伙。”
绿马没空理我的埋怨,卯起来吃我的鞋子。要不它饿坏了,要不就是鞋子太好吃。
我看了看钟,正常来说我已经迟到了。
我必须打通电话给坐在我对面的、教美术的陈老师。
“喂,陈老师,我宇恒,我想请你帮我请个假,暂时先请整天的吧,因为我不晓得一个早上处理不处理得完一匹该死的马正在吃我鞋子的怪事。”我故意说的很快。
“等等,后面那句太长了!”陈老师果然发现。
“我今天早上出门前,看见一匹该死的马,它很可怜,被人用油漆漆成绿色的,它本来卡在我家门口前的走廊,但刚刚我一开门,它就跑进我家吃鞋子。”我慢慢解释。
“你确定是油漆?这样马会死掉吧?”陈老师疑道。
我愣住了。仔细一闻,只有一股骚味。
“好像不是油漆,也不像是水泥漆,倒是有股骚味。”我承认。
我站了起来,戒慎恐惧站在绿马旁仔细研究它身上的肌理与鬃发上的青绿色,那青绿色好像是天生就长在它身上似的。
“是青苔吗?”陈老师。
“不,好像是天生的。”我。
“霉?”陈老师。
“也不像,它只有眼睛不是绿色的,其它连蹄都是。”我仔细观察。
“这么说,它是一匹绿马?”陈老师的语气并没有透露出怀疑。
“没错,货真价实。”我笃定。
绿马抬起头打量我一会,它斗大的黑色眼珠倒映出我的模样。随即低下头玩弄我的塑胶雨鞋。
“这件事挺奇怪的,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匹绿马,而不是匹蓝马?”陈老师真不愧是念艺术的,问的问题果然别出心裁。
“我怎么知道,一开门就看见了。”我轻松说道。
“蓝色代表自由,像青鸟就是自古以来的自由的象征,马的话嘛,你那匹马的额头上有长角吗?”陈老师的问题越来越奇妙。
“长角?你的意思是独角兽?”我蹲下,仔细看看那匹马的额头上有没有丝毫反常的隆起。它正啃著我的塑胶雨鞋,等一下拉肚子我就麻烦了。
“有吗?”陈老师。
“没有,它刚刚在瞪我。”我吐吐舌头。
“绿色的马,却不是独角兽?……这一定是在隐喻或象征什么,绿色和平?解放主义?环保主义?蔬菜主义?”陈老师连珠炮提问,语气相当严肃。
“等等,也许我们应该放弃从颜色去想,毕竟它是匹很大又该死的马才会让我这么困扰,要是换做一只绿色的狗还是猫出现在我家门口,我根本不会多看它一眼。你想想,一匹这么大的马怎么跑到公寓五楼?我这又没有电梯。”我试著让陈老师轻松一点。他吓到我了。
“不,颜色才是关键。一匹白马、黑马、棕马、红马,它们都是普通的马,没有隐喻,没有象征,没有符号,没有尝试诉说什么或被投射什么……你知道吗?它们就是吃草而已。一匹绿色的马就不一样了,一定有人藉著它想传达某个讯息或是意识形态,要不然它不会一身绿色。”陈老师的语气不容质疑。
我有点坐立难安,意识形态这种不算东西的东西对一个数学老师来说就像一堵不亲不近的高墙。又,有谁会叫一匹马来跟我说什么东西却不自己跟我说?
“有没有可能……它生下来就是一匹绿色的马?”我问。
“你觉得一匹黑色的或白色的马出现在你家门口的机会多大?”陈老师严峻地说。
我无奈地耸耸肩,让绿马喷气在我的脸上。
“差不多是零吧。”我承认。
“根本是零。所以了,只有像绿色这种具有隐喻能力颜色的马,才有可能出现在你家门口,这件事一开始就具有不可发生的荒谬性,既然荒谬,就必须以荒谬相平衡才可能存在。”陈老师越说我越迷糊。
“太复杂了。”我放弃。
“荒谬如果存在,则必有其意义,这个意义可能只是单单传给你,也可能是想透过你再传达给其他人,但为什么偏偏选中你?想要知道答案的话,你必须好好思考你自己,因为你才是事件的起点,了解自己,才能获知这匹绿马对你的意义何在。这件事没有人可以帮你,你自己就是解答。”陈老师就像叶教授,但我已分不清是星海罗盘的叶教授,还是全民乱讲里的叶叫兽。
“……更复杂了,我只能这么说。”我一败涂地。
“总之先静下来,好好审视自己。”陈老师。
“好吧,我会照做的。不过你能不能过来一趟?你一定不敢相信它正在吃我的雨鞋,塑胶的!”我打起精神。这才是我的目的。
“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一旦去了,不只我见不到那匹绿马,你眼中所看见的那匹绿马恐怕也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那样的话你就失去了解绿马与你之间意义联系的机会,隐喻凭空失坠,岂不可惜。”陈老师遗憾地说。
“不会吧,那匹马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海市蜃楼……我家又不是沙漠。它既然已经确确实实存在,就不会一溜烟不见,我消失的鞋子可以证明。”我唯一完全可以坚持的立场,就是我绝对没有幻视。
“消失的东西无法证明任何存在的事物。好好思考自己吧。”陈老师哲理充满,我仿佛可以看见他身后发光的转轮。
“……谢谢,记得帮我请假。”我好像被当作小孩子。
“嗯,我会帮你找个好理由的。”陈老师挂上电话。
不知怎么,拉哩拉杂跟陈老师说了这么多,我心里反而虚无飘渺的很,什么符号隐喻象征意义对我来说都是很次要、很不想理解的东西。重要的是我根本分不清楚陈老师相不相信我说的话。
什么帮我找个好理由?难道一匹绿色的马在家里吃鞋子不足以构成无法去学校上课教书的理由?
“恐怕生重病、丧假、结婚那种理由都没有这件事正当。”我看著地上零零散散的鞋子,突然感到十分丧气。
绿马抖抖脖子,精神奕奕咧开大嘴,好像在向我宣示它的胜利,一股臭臊自它齿颊间流出,还和著雨鞋的橡皮气味。
我盯著它,它身上的绿色就跟它一样真实,而我的鞋子也一只只、实实在在地被啃进它的肚子,这不是证明是什么?什么“消失的东西不能证明存在的东西”?真是令人伤心的诡辩。
我数一数,地上还有八双鞋子又七只,按照这种速度,它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啃完。
我注意到,它还是一匹挑嘴的马。我的鞋子从一双双,被它啃成一只只,全都只剩下左脚的鞋子。
不折不扣,它是一只嗜吃右鞋的绿马。或者,绿马都只吃右鞋的?那蓝色的马是不是正好相反,只吃左边的鞋子呢?
绿马停下来了,四处张望著。
“饱了吗?你知不知道只吃一脚的鞋子会多带给别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质问,但声音可不敢放得太大太凶。我听过几起马脚踢死人的意外。
绿马没理会我,迳自移动它庞大的身躯,在客厅里到处抽动它的鼻子寻找著什么,东嗅嗅、西闻闻。
霎那间我还真不愿它跑走,因为现场只有我,唯一一个神秘事件的目击者,嘴巴单一张、眼睛就一对,它走了以后,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
“说实话,既然你都可以是绿色的,错就错到底了!说不定你也会讲话?要是你不会说话,说不定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听的懂就点点头。”我说。
“噗……呜……”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绿马只是放了一个简短有力的响屁回应。客厅充满了鞋子的皮革气味。
我不安地看著它。
“你该不会吃饱了吧?换个口味如何?”我说。
我赶紧走到卧房,拎起一双浴室拖鞋和一双毛茸茸的皮卡丘室内拖鞋,丢在它的脚边。
绿马连看都不看一眼,自顾踩著地毯横过客厅,碰翻桌子上还没收拾好的碟子跟半片花生土司,奶茶也翻在地上。最后,绿马停在我那六呎大鱼缸前,看著里面绿意盎然、随波摆荡的黑木蕨跟水芙蓉,小气泡绵绵细细地从宽大的叶面线一般穿出水面。绿马看得发痴。
“别吃我的水草。”我警告,重新种一缸水草可是很累人的大工程,鞋子花钱再买也就是了。
我一说完,绿马的鼻孔喷气,偌大的喉咙嘶嘶低吟,张大嘴巴,然后一头埋进我精心布置的鱼缸中,大口大口喝起里头的水,几只小灯鱼惊慌失措地躲进沉木与溪石的缝隙中,水草中邪般摇摇乱晃。
“要喝水就喝个够吧,六呎大的鱼缸够你喝的。够意思的话就别跑。”我说。
我看绿马一股傻劲地喝水,暂时并没有吃掉水草的意图,于是瘫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翻开电子通讯录思忖。
该拨给谁呢?
我叹了一口气,要是我上星期没有跟塔塔分手的话就好了,女人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都会愿意相信她的男人。
我研究了电子通讯录半天,最后决定拨通电话给住在最近、只有两条街距离远的大哥。虽然很久没连络,但我相信亲兄弟总是与众不同。
“大哥,我老二,现在方便讲话吗?”我。
“嗯,要做什么?我再过半小时就要进实验室了。”大哥总是过得很匆促。
“我问你,你遇过最扯,不管怎么说别人都不会相信的事是哪一件?”我。
“问这个做什么?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大哥还没进入状况。
“先别扯开,你倒说说看。”我坚持。
“好吧,我想一想……如果说是亲身经历的话,大概是去年冬天,有一天深夜我在实验室做蛋白质电泳分析的时候,一转身,就遇到老爸站在后面看我做实验,不知道站了多久。”大哥漫不经心地说。
“等等,老爸不是前年过世的吗?”我愕然。
“是啊,所以我说没人相信。”大哥一副无所谓的语气。
“不,我信!”我赶紧宣布。
“那还真谢谢了,没别的事我要挂了,我晚一点打电话给你,过几天一起吃个饭吧。”大哥每次这样说,都没有真的打电话。
“等等,我也有件事要说给你听,目前为止没人相信。”我。
“说吧。”大哥无奈。
“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在门口撞见一匹绿色又该死的马,是活生生会呼吸的那种,它甚至还吃掉我的鞋子,现在它正在我家客厅,喝我鱼缸里的水。”我很快说完。
我屏息。
“一匹马现在在你家?你捡到的还是买的?”大哥听话总是匆匆忙忙的,什么都只听六成。
“马是在门口撞见的,它很大,几乎塞满了走廊。”我加重语气:“而且,它是绿色的,不是油漆、水泥漆或颜料,它天生就绿油油的一大头。”
“等等,先别管什么颜色,一匹马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大哥总算开始把话听进去了。
“说的好,它当然不会自己出现在我家门口,它一定是有人养的、被胡乱丢在那里的,真不负责任吧?可是它既然进了我家,我也没办法就这样关起门去学校,别人会以为我偷了他的马,万一我因为这种理由被警察抓去,不被大家笑死才怪。”我故做轻松。
“嗯,这样可就麻烦了。”大哥沉吟了一下。
“可不是?”我窃喜,至少大哥信了这回事。
“你想过打电话给消防队么?电视上抓蛇抓鳄鱼都是找消防队解决的,你知道吗?他们连一只头钻进铁桶的流浪狗这种事都会管,这个新闻你看过了吗?一只整个头硬生生卡在铁桶里的狗耶,就跟铁头人游坦之一样,那只狗大概是被游民还是过度无聊份子捉弄的吧。”大哥越说越远了,什么铁头人的,真教我啼笑皆非。
“没有,我等一下才会打,我要先找到人看这匹该死的马吃我的鞋子,事实上我只剩八双零七只鞋子,时间紧迫,你赶快过来吧。”我进入正题。
“老弟,我等一下还要实验啊!”大哥大感不解。
“包你大开眼界,我有个教美术的朋友说这种事很有隐喻跟象征意义的,但我一个人想破头也不知道这匹绿马在跟我扯什么蛋,你快过来,带你那几个一起搞实验的朋友过来也行,大家集思广益。”我热情地邀请。
那绿马抬起头,整张脸湿答答的看著我,鱼缸理的水被它喝的只剩下一半多一点,水混混浊浊地晃动。
绿马打了个嗝,鼻孔吐气时还慢慢鼓出一个偌大的透明泡泡。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我开始想起我跟大哥之间好像没那么亲?
绿马鼻孔上的大泡泡迟迟不肯飞出或爆破,荒唐地黏著,七彩油光在泡泡上打漩,我的脸印在上面扭曲变形,然后飞转起来。我怕我看到头晕,将头撇开。
我应该跟大哥说这匹马正在吹泡泡吗?他大概会立刻挂掉电话吧。
“怎么样?这种事不必考虑了,临时请个假死不了人的。”我勉强笑笑。
“你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呢?”大哥的语气赤裸裸表现出不满跟过度的成熟:“马就是马,一大早出现在你家门口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也只是机率大小的问题,全台湾两千三百万人当分母,你一个人当分子,该碰上就会碰上,只是谁当分子的问题,大家都有机会的。”
“我的天啊!你居然跟一个数学老师说机率!听我说,这种事不是机率的问题,不管分母有多大,分子怎么可能必然存在?这种事说了也没人相信,中乐透都没这么离奇。你想想,乐透每次总要开出六个得奖号码,但谁规定每年至少要有一个人在家门口遇到一头该死又绿色又会吃右脚鞋子的马!你现在不带同事来参观,比错过乐透还要不值!”我被激怒了。
“好好好,我相信你!不过你只要照相就好了不是?照完后email给我啊!再不然,打电话给消防队把事情闹大,到时候也会有记者来拍吧。”大哥试图“开导”我。
“我的天我的天!这年头都没有人会去朋友家、甚至亲弟弟家,去看一匹该死的、绿色的马吗?我相信你说的灵异现象!你却不相信我!”我忿忿不平。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你说的事。”大哥的语气很稳定,稳定到令我快要窒息。
“这是学科学的人讲话的逻辑?你是在敷衍我!”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只知道,‘相信’是不能拿来交换的。”大哥的语气顿时充满了颠覆不破的哲学感,还有一种千山我独行的要命自信。
我愣住了。
一种被欺骗的悲愤梗塞在我身体某个部份,让我不禁大吼了起来。
“谁说‘相信’不能拿来交换?那你说美日安保条约、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是怎么签的?你跟大嫂那张结婚证书是怎么签的?‘相信’不就是你给我,我才给你的东西吗?小时候你跟我说四楼楼梯转角的旧房间有鬼,记得吗?你害我到现在还是不敢上旧家的四楼,就算我知道你是唬我的我也照信到现在,而你这个骗子居然不肯来我的房间看一只马!绿色的马!”我大吼大叫,那匹绿马似乎被我吓到了,鼻子上的大泡泡震动了一下。
不知道是谁先挂了电话,总之谈话不甚愉快地结束。
我颓然坐在地上,一种从小到大不断被欺骗却无法平反的不满情绪在胸口碰碰荡荡,我的脑袋里顿时涌出许多现在根本无从想象的、愚蠢至极的童年经历。
大哥长我三岁,或许跟大哥刚刚说的类似吧,我相信他这个大哥比他说的那些怪事还要多很多,但我毕竟还是信了他所说的每一件事。
我国小三年级时,大哥说二楼厕所马桶下面住了一只龙虾,那只龙虾不但有毒又巨大,还相当具有攻击性,特别是在冲水的瞬间,牠最喜欢借着隆隆隆排水声的掩护,迅雷不及掩耳地扬起那对红色的大鳌,喀擦喀擦!所以大哥警告我跟小弟坐在马桶上面大便时要格外小心,免得小鸡鸡被突然冲出的龙虾夹走。这件龙虾传说令我至今在旧家大便时心里都有个阴影,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两只脚高高蹲站在坐式马桶上、两只眼睛注视着底下神秘的冲水孔,然后在冲水之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厕所,恐怖的制约似的。
该怎么解释这种随便就相信别人的坏习惯呢?我也不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猜想,每个人一辈子都会得一种病,一种心理的病。得了“对不起,我的时间比较容易溜走”的病的人,都免不了在恍惚中浪费掉时间,得了“是的,我对红灯比较没有感觉”的病的人,开车难免忘记脚底下的踏板哪一个是煞车哪一个是油门。有人称这种病做“个性”,但其实不是的,“病”是一种比个性还要深入一个人的本质的一种东西,它就这么牢牢扎在人的心里,盘根错节的,你要是决心跟这种病脱离关系,迟早还是要生另一种病代替,到时候还不是要重新习惯跟另一种病相处?麻烦的很,所以大多数的人都选择百折不挠地把病继续生下去。
而我,大概是得了一种叫做“天啊,连这种事我都非信不可”的病。只要对方不自己说穿,我都无法独立揭开谎言,或根本就懒得去思考真假之间是否有必要花心思分辨。有时候我难免会反省,或许我生的其实是“害怕别人生气”的病?有些事实在很难叫人不起疑窦,但我总是懒得进一步去质疑别人,生怕别人因为我不信任的眼光而恼羞成怒。
所以,我最害怕遇到在路上拿着一迭颜面烧烫伤、肢体严重残障的苦难人士照片的义工,他们一旦向我靠近,说出一个又一个令人感伤的故事后,我就无法不掏钱将他们手中那捆写不了几个字就会断水的原子笔买下来。要知道,他们把那些故事说得千回百转、教人眼泪不得不滴下来,我怎么还有心情怀疑人家?
我叹了口气,这时候叹口气可说十分应景。有时候,事实不过就是一张嘴。
于是这个世界上大概可以分成两种人,一种是专门说故事让别人相信的那种人,一种则负责照单全收。真是不公平的阶级区别。
我手撑着脑袋,看着那匹害我请假的绿马。
绿马鼻子上的大泡泡越来越大,不知怎么就是不会爆破,就像漫画七龙珠里、悟空手中那团龟派气功一样越来越大颗,却也越来越不真实,我的脸就像嵌在哈哈镜里,在巨大的泡泡上浮肿痴呆,我头一偏,泡泡上面的我立刻被挤到边缘,扁的像头该死的海马。
我伸出手指想刺破这个大泡泡,但手指却直接穿过这个滑不溜丢的薄膜,我将手指抽了出来,泡泡依然完整无缺,只是轻晃了一下。
一匹马。
一匹绿色的马。
一匹会吃右脚鞋子的绿色的马。
一匹会把头塞进去鱼缸理喝水的绿马。
一匹正在用鼻孔吹大泡泡的绿马。
而那个该死的泡泡越来越大,大概有五个篮球加起来那么大。
我开始怀疑牠是不是故意的,事先准备好各种稀奇古怪的把戏再闯进我家里,就像表演魔术一样让我头晕目眩,于是这件事就会变得难以理解、不可置信,让我不管怎么跟别人说都不会被相信。
但这有什么好处呢?制造出一件别人不愿相信的事到底是对谁有好处?对我当然是没有好处,可是我也想不透这对牠有什么好处?瞧牠趾高气昂地吹着泡泡,好像是要把我比下去似的,又好像正嘲笑着我的一筹莫展。
“很得意吗?会吹泡泡又怎么样?真不晓得你在耀武扬威些什么。”我用手指弹了那个泡泡一下。
我的脑袋里浮现出大哥所说的那只整个头都卡在铁桶里的流浪狗,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跟塔塔一起在这里看回放的电视新闻时,那只铁桶狗在大白天被一群好奇的行人跟记者围住,牠因为无法看见周遭的情况而惊慌失措,在马路旁边跌跌撞撞的,牠既叫不出来、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像一组少了个下引号的括号,话没好好说完,又不晓得在搞些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将行动的意义硬生生断裂了。
当时塔塔难过地扯着我的手,说:“你不觉得牠很可怜吗?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残忍的人,只会挑弱小的动物欺负。”
塔塔差点要哭了,一旁的我却觉得“很难接下去”。那条狗就像个令人尴尬的马戏团小丑,从高高的钢丝上不小心摔了下来,汗流浃背、脸上的妆都给糊了,在聚光灯里佝偻匍匐着,而台下的观众却不知道该发出嘘声还是安慰的掌声,一齐僵在那里。
终于,消防队出现了,大家七手八脚的总算将铁桶从狗脸除下,那条狗错愕地看看这个重新接下去的光明世界,然后看看大家、夹着尾巴逃到汽车底下,失控的记者却拼命将摄影机往下塞,要牠表示一点重获新生的意见。
塔塔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
现在想起来,说不定那条狗也是故意的。牠故意让铁桶卡在脸上或长在脸上,然后大摇大摆在路上东倒西歪地乱走,使看到的人觉得难受的不得了,坐立难安到非想办法解决这个铁桶不可。但那条狗却在铁桶里吃吃地奸笑。
一切都是那条狗的阴谋。
“对了,你认识那条脸上卡了个铁桶的狗吗?你也想学牠来那么一招吗?拾人牙慧啊贻笑大方啊,还亏你在十二生肖里的排名上还赢了狗四名……”我随口问道,干笑着。
绿马没有答话,牠的表情变得很庄严肃穆,壮硕的身躯一动也不动,只是表演特技般慢慢吹着鼻孔上的大泡泡,深怕一不小心就会啵一声炸掉。
我嗤之以鼻,干,摆明了就是唬烂我,眼前的大泡泡不真实到了顶点,怎么可能说炸掉就炸掉。
泡泡大的不象话,让我联想到国小运动会时,没有参加大队接力等任何一项体育竞赛的同学,都会被派去参加的趣味竞赛项目:“龙球”,然后一群小孩子在操场上疯狂追抱着比他们身体还要巨大好几倍的海绵大球,滚动、摔倒、尖叫。那时我大概是二年级吧,我当时有营养不良的嫌疑,身体比同年龄的孩子都要孱弱瘦小,自然没有办法参加其它的体育项目,于是我跟一群女生站在操场的青草地上,看着巨大的龙球来势汹汹向我压来。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恐怖的经验,那个五颜六色的圆形物体就像古墓隧道里的秘密机关,朝着冒险犯难的印第安纳琼斯身上轰隆隆的滚去,然后四周都是高亢而尖锐的叫声,以及抖动崩裂的巨大状声词。
当时我昏厥了,龙球在我身上挤压过去的时候,黏热又夹带青草碎片的泥土气味钻进我的鼻孔,世界变成沉默的黑色。然后远处响起急促的哨子声。
至今在睡梦中,我仍惧怕深陷在一望无际的巨大中,在墨蓝的海水深处里、在宇宙疑似黑洞的边缘上、在没有亮光的绿色隧道中、在高耸的白色巨塔前。
随时会将我压倒吞噬。
惊醒前我总会听见一连串急促的哨响,然后看见老师疑惑又带着些许责难的眼神,问我:“宇仁,你怎么昏过去了?”
每次我都来不及告诉她,我叫宇恒不叫宇仁,但在开口辩白之前就已经坐直身体,醒了过来。
而现在,这粒不知道要膨胀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的大泡泡开始教我心神不宁,它几乎要将我连同沙发一起推倒,我真不晓得一个大泡泡哪来的力量使我有这种错觉,唯一的解释就是不真实了吧。
我的胸口开始喘伏,有些透不过气来,我闭上眼睛、双手摀住耳朵,用力踢了那大泡泡一脚,但那个大泡泡依旧咕噜咕噜地涨大。
“我的天,这太过分了吧。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了,因为你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我躲到沙发后面尖叫:“你的主人一定是个三流的魔术师,你吃光了他所有的鞋子,然后被他赶了出来!然后呢?然后你跑到我家,吹了一个该死的大泡泡要做什么!你做什么都不讨人喜欢!你就不能好好去吃草吗?去街上跑一跑啊!”
不知道那绿马是听懂了还是凑巧,牠瞇着眼睛,狠狠打了个喷嚏,而大泡泡就这么“发射”出去。
我大受惊吓,整个人遭到雷击般往后一弹,撞上了卧室的门,那该死的大泡泡像龙球一样缓缓漂浮在空中,飘着、滚着,客厅的摆设、装潢,在那球面的弯曲空间中诡异地扭转起来,柜子上仿作的兵马俑一下子变的很大、一下子萎缩成细瘦的一条线,然后是一书柜的百科全书突然涨大了十几倍,层层迭迭的厚重感骤然奇异倍增,我瞪大眼睛,大泡泡里的怪异世界就像深居海底的软件怪物腔肠、慢慢朝着我卷动过来,深沉的童年噩梦顿时从无法分辨的大脑区块中被召唤出来,我大叫一声。
所幸大泡泡并没有像那颗龙球一样把我压扁,它只是呆呆地悬在客厅天花板上,像氢气球一样静止不动。
我瞪着那匹绿马,牠嘶嘶低吟,好像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
然后低着头,又开始吃起鞋子!
我说过了,我的鞋子只剩下八双又七只,按照牠挑食的坏习惯来计算,很快的,非常快的,我就会失去将这匹马留在这里的所有筹码,接下来,牠就会咧开大嘴奸笑,头也不回地离开被搞得乱七八糟的我的家。
然后,也许牠会突然长出绿色的翅膀,朝着天空某片云层飞去,留下最后一件我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的结局。
也许,牠会慢条斯理地走下楼,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让街上的行人觉得困惑、觉得“这件事非处理一下不可”,于是记者跟消防队来了,就像处理那条将头塞进铁桶的流浪狗一样,一边访问绿马、一边想办法拿刷子刷掉牠身上刺眼的绿色。
也许,我根本不必中牠的计谋,只要我关上门,去房间睡个又香又甜的觉,下一次眼睛睁开,这匹该死的绿色的马就已经自动离开了。我根本不需要在意牠是怎么不见的。
也许,也许陈老师说得对,这匹绿马只是我潜意识的虚幻产物,一种自我的神秘投射,一种被迫反省,一种哲学性的存有而非生物性的存在。我勉强这样想着。
绿马抬起头来,胜利地笑了笑。
这个笑让我挫折不已。
“混帐!你以为你真的是哲学性的存有吗!你、是、匹、马!”我绝地大反攻吼着,吼着,然后眼泪居然爬满了整张脸。
我拿起电话,疯狂按下每一个电话号码,用近乎哀求、时而愤怒的语气拜托他们来我家一趟,看看刚刚差点被一匹绿马吹出的巨大泡泡谋杀的我。
十七通电话结束,我却只用了十五分钟。平均每一通电话还不到一分钟。
是的,我感到很伤心。
我的鞋子即将全体阵亡,却没有一个朋友愿意来我家看看这匹在中正路公寓五楼突然长出来的绿马……要是有谁打电话告诉我他家厨房有只正在炒菜煮饭的熊猫,或是正在客厅高谈动物也应该要有投票权的梅花鹿,甚至不管牠是什么颜色,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冲去。这种事一生能遇到几次?零啊!
为什么相信别人竟然这么困难?大家不是有志一同轻蔑好莱坞电影里那些不相信别人的迂腐角色吗?
“侏罗纪公园二”中,小孩子呆呆地说:“爸爸!院子里有一只暴龙!”但小孩的爸爸却只哄他乖乖去睡,放任院子里的狗狗连同狗屋被暴龙叼起来吃掉。
“天崩地裂”中,悲怆的地质学者呼吁:“各位乡亲!你们脚底下踏的可是马上就会爆发的火山啊!”结果那些傻瓜居民果然被炸到屁股开花。
夸张的事实总是难以置信,慢半拍后悔莫及的总是大有人在。
绿马正在啃最后一只右脚的鞋子。
我真想出门多买几双便宜的鞋子让这匹马啃,好拖延一点时间,我相信最后总会等到某个好奇心重又勤快的朋友来访。
是否我该将朋友的定义增列一条:“如果我要你来我家看一匹绿色的马吃我的鞋子,你愿意吗?”打勾的话,才是真诚以待的好友?
我摇摇头。
那只会让我更寂寞。
等等!
“或许……或许这不是个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灵机一动,对着即将吞下我最后一只右脚鞋子的绿马说:“这其实是好奇心的问题!他们就算相信了我,但是好奇心不够的话,他们也懒得过来吧!”
说到最有好奇心的朋友……对了!郭力!前年同学会一票人聚着喝酒,提到当年得了“抱歉,上课是我个人的黄金睡眠时间”的病的郭力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作家去了!好奇心杀死作家跟他的猫,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总有些道理罢?
我立刻翻箱倒柜,找出泛着一层细灰的国中毕业纪念册,暗自祈祷郭力仍旧住在原址,用的仍是同一只电话。
话筒里一阵温吞的嘟嘟声,终于有人拿起电话。
“喂?请问郭力在吗?”我暗暗祈祷着。
“我就是,请问你是?”熟悉又疑惑的声音。
“喔喔喔喔,我是你国中同学,宇恒!”我振臂大呼。
“啊,好久不见!你不是在原来的学校教书吗?教数学对吧!”郭力想起了我。
“是啊,不过先别提这些了,当作家的不是会被好奇心杀死吗?那好,现在有一只绿色又该死的马正在我家客厅,你信不信?”我等不及听听郭力的想法。
“信啊,不过牠怎么是绿色的?你漆的吗?”郭力说。
他的反应让我吓了一跳。好奇心果然可以杀死作家跟他的猫!
“不是啊,牠天生就是绿油油的一头,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我高兴地说。
“挖靠,这马是天生的民进党。”郭力啧啧称奇。
“还有,那匹绿马刚刚吃掉了我所有的鞋子……只有右脚的鞋子,你信不信?”我紧接着问。
“信啊,不过为什么只吃右脚的鞋子?你把左脚的鞋子藏起来了?还是你出过车祸只剩下一条腿?”郭力很快就给我渴求的答案。
“不啊,牠就光挑右脚的鞋子吃,好像故意在找我麻烦!”我埋怨。
“这么说起来,牠是一匹极右思想的马?怪哉,极右思想的民进党马?”郭力的声音充满哲理。我怎么从没发现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哲学家?
“真是见解出众,我怎么都没想过这些?还有,那匹绿马还一头栽进我的鱼缸喝水,然后用鼻孔吹了一个比我还大的大泡泡,你信不信?”我乘胜追击。
“信啊,该不会是用右边的鼻孔吹的吧!”郭力立刻反问。
我愣了一下,立刻回想刚刚的画面。
“忘记了,好像是吧?”我抓抓头。
“嗯,超硬右派!”郭力笃定地说。
“喂,你是政治家还是作家啊?”我失笑。
“作家必须是任何人啊!不然怎么写得出形形色色的、花花尘世中的千脸百孔?”郭力的声音很自负。
“也是。反正,说到底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刚刚打电话给一个教艺术的同事,他居然说那匹绿马是我的潜意识,是我凭空幻想出来的请假理由!”我抱怨受到的委屈。
“他说的也有道理啦,不过我们换个方式想,有些动物天生就喜欢伪装,渴望变成另一个样子,像是枯叶蝶、竹节虫,也就是我们说的保护色加上拟态那类的名词,而这匹绿马牠把自己生成这副模样,说不定也是一种保护色,要不然就是想模仿其它的动物?”郭力的脑筋动的又快又怪。
我满意极了,真不愧是作家。
“不过我不觉得牠在模仿谁,牠可骄傲的很,要说是保护色,在最缺乏绿色的都市里,绿色绝对是最不适合的颜色啊,这匹马要搞拟态也应该长成灰蒙蒙的一头!”我提出精辟的见解。
“说得有理。”郭力。
既然说得有理,于是我决定切入正题。
“郭力,来我家见识见识吧,那匹绿色的马光了我所有的右鞋,随时都会开溜。”我想没什么好拒绝的了。
“不了,我正在赶稿呢。”郭力随口说道。
我的胸口宛若遭到重击。
“一只彻头彻尾死硬右派的绿马啊!”我呆滞地说道。
“是啊,真是匹有趣的马,不介意我拿去当小说的灵感吧?当个开头还是结尾的都不错。”郭力轻轻松松说道。
那是一种结结实实的、非常突兀的碰撞感,就像你正在开飞机,却无论如何没想过会撞上迎面而来的火车一样。
我感觉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介意的很!牠吃光了我所有的鞋子,你就这样把牠当灵感拿走?”我用力挂上电话。
我深深觉得被背叛了,被所有的人给耍了。
那匹绿马抖擞着身体,高抬着颈子,两只斗大深邃的黑眼珠眨了眨,慢条斯理地走出玄关。转身。
最后的画面,是一束摇摆有如拂尘的马尾。
我没有中计。
我没有中计。
我没有中计。
我没有中计,走出门,看看那匹趾高气昂的绿色的该死的马是怎么离开的。
反正我说了也没人会信。
我没有力气抓狂,事实上我虚脱了,绿马走的时候一定也顺便带走了我身上的什么。我只剩下赤脚将所有孤零零的鞋子踢到墙角的力气,勉强将自己埋在沙发里,打开电视。
“曾经主演过许多‘泰山’电影的黑猩猩明星奇塔,今年已经71岁了,目前奇塔受到很好的照顾,牠不但可以吹冷气看卡通,闲暇时还以弹弹琴作作画,奇塔的画作收入不但能养活自己,甚至还能救济其它老动物明星……”
嘟。
“在三重市开车送货的陈允,养了一只近两岁的公猪,他训练猪仔练就替人按摩的功夫,在果菜市场传为佳话。原来公猪用鼻头,以旋转方式在主人的背部、腰 部、腿部、关节等部位按摩,而且力道还不小。陈允觉得很舒服,好奇地示意要公猪按摩他的‘重要部位’,但公猪不肯按……”
嘟。
“台中市光复国小外操场的年货大街,昨天出现一只有怪癖的环保羊,看到有人抽烟,不管烟是不是还在燃烧,马上抢来一口吞下肚去,很多人故意拿烟逗它,说它上辈子铁定是个老烟枪……”
嘟。
“美国加州有一只叫朵夏的小狗,上星期被车撞倒在路旁,警员发现后为了不让朵夏继续遭受痛苦,决定送它一颗子弹,朵夏被误认为已经魂归西天送到冰柜冰 了起来,哪知朵夏的命不该绝,在冰柜里待了两小时之后,被工作人员发现它还有呼吸,立刻把它送到兽医院进行急救后,朵夏竟然奇迹似地活了过来,而且现在已 经完全恢复……”
电视里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既遥远又不切实际。
我无意识切转着各家新闻,沙发像柔软的流沙将我淹没。
绿色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走了。
就剩下天花板上,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炸掉的大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