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风盈将信纸拿在手中,蹙眉看着赵姨娘生疏的字迹,不解道:“赵姨娘乃霆礼生母,连她都对陈家大姑娘赞不绝口,祖母怎么会如此刻薄人家?”
“你且看下去吧。赵姨娘也算乖觉,同老宅中的下人打听了,只说你祖母嫌陈大姑娘曾撺掇过你妹妹,约莫就是喊她一道出去踏青游玩吧。只这么一遭事,且还叫她给拦下了,上下嘴皮子一碰,还未娶进门呢,就想给陈大姑娘安个不安于室的罪名,赵姨娘听出她这话音,险些失态,若非霆礼及时开口打断,她定要把陈夫人得罪干净!”
董氏越说越气,叫人换过一副热茶,喝了两口,才道:“我原只觉得陈姑娘大方爽快,断文识字,还有一身治病救人的本领,配得起霆礼,旁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婚事依着礼数办妥就好。如今见你祖母这般不喜爱,想来是个有主意的,不受她拿捏摆布的!这般最好!霆礼耳根软,心性不定,假以时日,容易被你祖母拿捏,这姑娘的性子我瞧着就很好!对了,你我同去,再挑些好礼给未来亲家!”
何风盈见董氏斗鸡一般模样,笑道:“阿娘莫急呀,这事儿阿爹怎么说?”
董氏眉头倒是松了松,道:“这门婚事可算是你爹自己保的媒,陈大夫是他同窗,年少相识起来的情分总是单纯些,他俩这些年也没断了书信往来,你爹这些年喝惯陈家送来的春茶,秋日果园里新下的梨子,哪回又少过陈家的份?而且陈家在九溪也颇体面,医者扬名修德,陈大姑娘还为妇人看诊,颇有些好名声。你爹知道霆礼资质寻常,对这门婚事很满意,霆礼身上的玉佩就是你爹年少在九溪时戴过的,定亲时取下来送去陈家,陈大夫一看就明白,这是延续两家情谊的一桩婚事,哼,你祖母胡搅蛮缠惯了,可这回势必要踢到铁板!”
董氏发泄一通,这才痛快些,同何风盈一道往库房去了,此番备下定亲之礼,她决意要刘妈妈亲自跟船送去,还要让外院周管事同去。
周管事是何迁文的人,从九溪一路跟到京城来的,就算窦氏老眼昏聩,也不至于不认得他!
董氏对窦氏之怨,已经全然覆过了对于庶子的轻慢,就连柳姨娘听到风声,也不由得羡慕起来。
经过何青圆院子旁的时候,柳姨娘见到秦妈妈陪着个妇人走了出来,说说笑笑的,一路送着出去,像是要送到大门边呢。
浮夏也跟了一段路,想要回去的时候,见到柳姨娘站在道旁,就福了一福,瞧着她手上食盒,应是从大厨房里要了点心,就道:“这冷天,姨娘不快些回去吗?”
何霆义的院子没有小厨房,吃喝都是大厨房里送来的,平日里不觉得,一到冬日里,就觉得有些不便了。
柳姨娘忙道:“就去了。”
浮夏转身回院里,何青圆正翻着季家妇人送来的书册。
粗粗翻了遍《入门画谱》,何青圆很‘好高骛远’地拿起那本《水墨技法》细细看起来。
能在季家族学中用以教学的书册果真不俗,何青圆粗览几页,就有种受仙人点拨之感,她翻过扉页一看,见上头落名竟是季悟非。
屋里炭盆火热,蒸得何青圆粉面娇憨,欲盖弥彰地解掉身上的厚袄,用羊绒披肩来替。
何青圆再翻再看,渐渐入神,连秦妈妈回来也不知晓。
既是教人作画,书中必有范例。
季悟非的画风跟董寻舟很不一样,不比董寻舟那般恣意练达、旷远澄澈,更有种雅致峥嵘之感,也可能是用做范例的缘故,笔锋更加详实细腻。
这般看来,季悟非的画作更适合初学者模仿。
何青圆忽然非常想看季悟非平日里的随性之作,她这般想着,再翻一页,就见黑白淡墨之中,猝不及防地跃出一片红来。
她如做贼般猛地将书合上,浮夏正坐在杌子上做针线,摇春则在拨弄炭盆里的芋子,两人皆是不解地看着她。
何青圆装作无事,只是面庞愈发粉红,烧烫得她都有些迷糊了。
“我去床上躺一会。”她搂着书进去了,歇在床上,任由摇春给她盖被子。
待摇春出去之后,何青圆又赶紧爬起来,翻到那一片不褪色的枫叶,怔怔地看着,直到心情平复了些,又觉得自己可笑,“说不准就是有人夹在里头做签子呢。”
可她拿起那片枫叶,就见底下还是一片枫叶,只不过略褪了些颜色,但也比何青圆做的那些好很多,两片叶儿,像是做比较用的。
何青圆把被子更搂紧了些,彷佛这样能藏住她的心跳声。
她捏着叶柄将那片褪色的枫叶拿了起来,翻转过来,就见背面是几行端正俊逸的字。
‘已试,一升水配二两胆矾,再兑一两醋酸,最佳。’
何青圆很少午觉,但这一觉她睡得有些久,出来时摇春仔细地盯着她看了看,觉得她气色很好,应该没做噩梦,甚至有可能做了美梦。
若非窦氏那封信的到来,何青圆这一整个冬日都会因为那片枫叶而变得明快温暖。
信在书案上搁了很久,何青圆才一点点撕开来,她甚至都不想用裁刀,觉得会让物件沾染到一些难以祛除的晦气。
看着信封的被她撕得残破,何青圆心里舒服了点,一鼓作气将信取出打开看了。
信上字字句句如画笔,描出一个残破老朽的老妇晚年不幸,遭受‘不孝孙’和‘贱妇’嗟磨的场景。
对于赵姨娘和何霆义,何青圆了解不多,只在九溪见过几面,觉得他们并非嚣张之人。
何霆义还给何青圆备了礼,是一颗木雕的醒狮珠子,质地虽然不昂贵,但雕工很好,狮头怒目,还有镇邪之用。
“小妹,这可以串在香囊上,也可以串在手链上,做扇坠也可以。”何青圆还记得何霆义有些自得这样同她介绍着,还大大咧咧说是沿途下船时买的。
观其言行,粗枝大叶,实在不像个心机深沉恶毒,会做出嗟磨祖母这种事的人。
何青圆拉开妆匣,拿出那串已经配了白菩提的醒狮串珠看着,又去读信中问候她的那几行字。
“听闻京城入冬大雪,可安否?可添衣足炭?”
竟无阴阳怪气,也无斥骂刻薄,令何青圆倍感莫名,浑身上下如针刺挠,万分不适。
何青圆不知该如何回这封信,坐在书案前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道:“浮夏,把我给祖母做的那些针线都拿来。”
她屋里的东西都是浮夏在管,她很快抱着寻了出来,道:“姑娘,可是要随着这次一道送回去。”
见何青圆点头,浮夏又寻出一大块包袱皮,把这夹袄、暖手筒、里衣一样样都放了进去,系成一个包袱。
“阿娘必定也有信给祖母的,我带上东西去她院里,叫她替我添上几句。”
她想定了,撇下书案上的几张信,就携着小包往董氏院里去了。
虽没有吩咐,但摇春随着何青圆出去的时候,同浮夏对了一眼,浮夏一点头,将那窦氏的书信收了起来。
浮夏知道,她的姑娘绝不是不孝,而是因为窦氏实在太难讨好了。
想要窦氏看过她的回信,还能觉得舒舒心心的,那何青圆必定要顺着她的意思,将何霆礼、赵姨娘贬得体无完肤。
那么,窦氏是开怀了,满意了,在何霆礼、赵姨娘面前漏出几句来,或者直接把何青圆的话捅穿,叫她在人家跟前做个假惺惺的鬼。
这样的事情,窦氏不是没干过。
反之,何青圆若不顺着她说……
好端端的走着路,何青圆打了个寒噤。
落雪不冷融雪冷,路上的积雪都已经被仆妇扫除了,只墙头高处还留了一些,也算一种景致。
何青圆裹着厚披风,兜帽也戴得严严实实,外头的冷风吹不进来,寒意是从心底冒出来的。
到了董氏院里,除了披风,喝过一口热茶,何青圆说了来意。
“我也犯懒不想握笔,叫你姐姐来写了罢!”董氏叫刘妈妈收了何青圆那一包袱东西,也没打开来看,只待何风盈一来,研墨铺纸。
董氏口述,诉的都是何迁文的意思。
先是问候了几句窦氏身体,又提及与陈大夫有书信往来,还时常附上窦氏脉案,叫他在京城心安无忧,才能专心为官。
何风盈既是代笔,也没有什么顾虑,下笔利落,意思详实。
信中又提到定亲之仪,说知道窦氏喜好清静,不敢劳动,只叫了得力体面的婆子管事去处置,叫窦氏只需高坐,看着儿孙热闹便是了。
随信附上礼单,一式两份,还有一份会给赵姨娘。
“这话就不必写在信里了。”董氏说。
何风盈停了笔,拿起信看过一番,又看何青圆,“你呢?要带什么话?”
何青圆在来时路上已经想好了,方才董氏在说话的时候,她也在心里把自己的话来回嚼了几遍。
可不知道为什么,何风盈这样一问她,她忽然就哑巴了,张着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风盈不解地看着她,道:“怎么了?”
何青圆只是很害怕,害怕自己的言语态度引得窦氏不满,不知道又会激起她何种反应。
又沉默了一会,何风盈看向董氏,见她也是不明所以,又看何青圆双手握在膝上,手指绞得发白,而凸出的骨节又红透得近乎要破皮而出。
何风盈隐约明白了什么,心道:‘祖母怎么说也养了她这么些年,竟然畏惧如斯?这十数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祖辈亲情本该是最厚重的啊。’
“那这样,反正你也备了礼,我以咱们俩的口吻问候一番,也就是了。”何风盈道。
何青圆很感激地望着她,何风盈却有些不喜欢这目光,就好像施舍时看见了乞儿脚踝上的疮疤,当别人的痛苦过于露骨,就会让人想要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