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何青圆正式开始学绣,照理来说已经晚了些,但早先也学了些最基础的针法,算是稳下根基。
还记得祖母给她两幅绣样,一副花鸟,一副山水。
何青圆伸手摸向那青山碧水,祖母身边的婆子却道:“瞧着冷惨惨的,还是那副花鸟的绣好,瞧着喜庆热闹。”
何青圆喜欢那副山水绣的辽阔意境,便充耳不闻。
婆子抬眸觑了眼祖母的脸色,就干脆从何青圆手里把花样拿走了,又递给何青圆那副花鸟,道:“姑娘,就绣这个吧。”
既如此,又何必要让何青圆来选?
何青圆执拗起来,却也只是捏着针,收了手,看着林妈妈。
秦妈妈见状替她说话,“就叫姑娘拣她自己喜欢的吧,更何况而且鸟儿眼睛难绣,慢慢来。”
浣秋又上前把那副山水绣样给拿了回来,何青圆接过来,仰脸对她笑,没留意祖母那冰冷的表情。
喜欢的东西绣起来总是格外顺手,何青圆花了两日绣完了,秦妈妈和浣秋却出了事,说是一个同人对骂撕扯,一个在外院同小厮调笑。
秦妈妈的性子刚烈泼辣,但也是稳重之人,更不会无理取闹,除非有人刻意激怒。
浣秋沉默寡言,但体察人心,温柔细腻,即便何青圆那时年幼,也很难相信她会做出与小厮调笑的举动。
她们二人根本没机会为自己辩解就被拉了出去,惶惑的何青圆独自一人去祖母院里,想为她们求情。
冬日天黑得早,再加上乌云盖顶,屋里掌灯也了看不清楚。
窦氏穿着一身深色衣裙坐在浓红的宽椅中,额上的勒子缠得紧,使她脸上的皮肉看起来不太自然,像破败庙宇里被阴暗吞没的残破佛像,居高临下的,冷冷的,半句言语也不给何青圆。
何青圆被她晾了半日,悟出来了。
三日后,何青圆再带着那副花鸟绣品来给窦氏请安,她的神色才柔和下来,只是听到她谈及秦妈妈和浣秋时,不满地睨了她一眼。
何青圆被祖母的冷视钉在原地,不再提。
几年后一个小暑日,连绵的雨水后终于迎来晴好的天气,何青圆陪着窦氏翻晒物件。
从一个精致的红木箱子里,何青圆发现了一副同样的花鸟绣,连针法也是一样的,但不是何青圆绣的。
“你小姑姑当年学绣的第一幅绣品,瞧瞧这手艺多好?她身子骨不好,养到七岁才捏针的。”
更深漏长,何青圆霍得睁眼,看着帐子里的幽暗出神。
她伸手撩开帐子,看着屋里陌生的陈设,却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今日守夜的是摇春,她素来睡得死,何青圆都走到边上了,她才迷迷瞪瞪的醒过来,问:“姑娘?怎么了?可是新换了地方睡不好?”
何青圆摇摇头,蹲下身,捧着脸对摇春说:“摇春,饿不饿?”
摇春摇摇脑袋,道:“府里伙食好着呢,我晚上吃了茄子酱,油渣小白菜,焦熘豆腐丸子,还有一个大馒头呢!怎么?姑娘您饿了?秦妈妈说咱们院里有小厨房,想开火就开火。”
何青圆在她身边坐下,挤进她的被子里,笑道:“你啊,尽打听吃了。”
“得打听啊,老祖宗总说‘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可您长身子的时候夜夜都饿醒,只靠些剩下的糕点茶水填肚子,叫张妈妈发现还要告到老祖宗那去,我可不想您再饿肚子了。”
摇春说着说着鼓起脸,发觉何青圆在被窝里踩她脚面,她也轻轻踩回去,两人笑闹成一团,也不怕惊动了谁。
“去小厨房瞧瞧吧,我也不饿,但就是想吃点东西,咱们一起吃点。 ”何青圆道。
摇春喜滋滋地出门去,不一会儿就端回来几个芝麻酥、枣泥酥和一碗嫩菜叶儿小馄饨。
何家是南人北上,所以吃喝上兼得南北风韵。
“小厨房的姐姐还同我告饶呢,说灶上东西不齐全,秦妈妈来了就好了,明儿去夫人那拿了牌子,好去库房领东西。杂豆、杂米这些不要紧,份例里都有,桂圆干、荔枝干什么的也叫姑娘敞开吃,就是燕窝、银耳、花胶,灶上不让存着,怕瓜田李下说不清楚,也是,姑娘从前吃这些补品,也都是到老祖宗跟前才赏一碗的。”
“只这么一小会子的功夫,她话倒是不少。”何青圆搅着馄饨,随口问。
“是啊,还问我,姑娘是有吃夜食的喜好吗?”摇春说。
“那你怎么说?”
“我就说姑娘的脾性摸不准,她且有主意呢。”
馄饨一只只曳着柔白长尾,包着小拇指甲盖那么一点嫩肉。
何青圆吃了两只就不吃了,摇春接过来吃,满足的样子看得何青圆浅笑,轻轻一戳她脑袋,笑道:“说得不错。”
余下的这几个时辰里,何青圆睡得很好,无梦无扰,依着平时给祖母请安的时辰醒过来,她换过一身家常衣衫,就往董氏院里去了。
董氏伺候何迁文上早朝,正要睡个回笼觉,瞧见何青圆来了,愣了一下,将她牵进屋里来。
“在家里不用这么早就起来,你大可睡得晚一些,在院里吃妥当了再过来。”
董氏用不着伺候公婆,又还没有娶媳,即便有子女,但她素来宠爱何风盈,所以规矩不大严苛,庶子她也没心思嗟磨,一大早就坐在那让人跪跪拜拜,她还嫌累。
只有何霆昭在京城的时候才会每日晨昏定省以表孝心,但董氏也不会让他那么早就起来,多睡会子才好。
何青圆早、午、晚都在祖母院里吃,习惯使然,也是空着肚子来的。
灶上早膳还需一刻钟,董氏先要了一碗甜米乳让何青圆喝了。
何青圆喝得干干净净,乖乖坐在凳上看着董氏梳妆,董氏怕她无趣,还叫刘妈妈给她一匣子珠花摆弄。
这珠花是眼下时兴的玩意,就是几根顶上垂着银丝金线的簪子,配上一匣子的珠子,可以自己串花样。
何青圆只做过绢花,还真没做过这种串珠子的簪花,上手就拈了米粒大小的粉色宝石珠子仔仔细细地串了一瓣。
屋里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是董氏和何迁文的熏衣香,是家里的味道。
何青圆玩一会,就抬头看看董氏,好像怕她会忽然消失在众人仆从环绕之中。
董氏的发髻也梳得差不多了,她揽镜自照,映出身后何青圆的面孔——她正很专注的看着她,像襁褓中的婴孩望着给她哺乳的母亲那般依恋。
董氏一怔,心里既柔软又酸涩。
母女两人在镜中对上了视线,何青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一弯,甘美沁人。
“来。”董氏冲她招招手,何青圆走过去俯下身,就见董氏长甲一勾,从妆匣最底下滑出一个薄抽屉来,里头摆着好些零碎不成套的小首饰。
羊脂玉雕的宝葫芦耳贴,黄鹂鸟儿坠金流苏的耳坠子,红宝石嵌碧玺拟樱桃的银丝裹木簪子,还有一对小圈口的细翡翠镯子,以及一套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小花簪。
“这些都是娘年轻时候的穿戴过的,好些被你姐姐搜刮去了,呵,这些都给你。”董氏说着就拿起那对黄鹂鸟耳坠子,换了何青圆耳朵上那对中规中矩的绞丝银耳坠,“跟你这身鹅黄衫更相配呢。”
黄鹂鸟的耳坠子是鸟立笼上的样式,下边的笼子是用流苏来拟的,并没有封底,摇摆自由。
何青圆轻轻晃了晃脑袋,感到流苏在腮边蹭来蹭去,痒痒的,很有趣。
“只要这个就好了。”何青圆这声音也是轻柔柔,甜蜜蜜的,不似何风盈那般脆生利落,“虽是旧时物件,但娘定然还是很喜欢的。”
否则也不会摆在妆台上,时时翻捡把玩了。
“娘虽喜欢,可更喜欢穿戴在你身上,首饰得靠人气养润。”董氏一边说,一边把细翡翠镯子往何青圆腕子上套,“这镯子只要你戴上三两月,光泽要比现在好得多。”
这翡翠细镯子是何青圆外祖母很多年前给董氏买的,董氏小时候戴过一阵,现如今她和何风盈都已经戴不进去了,搁在这匣子里,像是静待它真正的主人。
而何青圆肉丰骨细,镯子的圈口正正好,不晃不摇,箍着她这双雪白腕子,极是好看。
她自己也很喜欢,翻来覆去转着腕子看。
董氏看在眼里,眼神含笑,马上又让刘妈妈拿了个红木盒子,把这一应首饰都拣了起来,等下要交给何青圆带走。
“你院子里的陈设有什么不喜欢的,不合用的,一定要告诉娘,咱们开了库房寻了你看得上的换了就是。”
‘想与娘亲近就要真亲近,不能疏远了。’何青圆在心里反复念了几回,小声道:“娘,我想要几个细巧些的花瓶,美人榻于我而言也高了些,歇起来不便。嗯,其他零零碎碎的,一时间说不上,一瞧见许就知道了。”
董氏没二话,笑着让秦妈妈拿了手牌,带着何青圆去挑换。
何青圆在董氏院里用了早膳,都要走了,何风盈才来,且还是听下人说何青圆在这,这才匆匆梳妆而至。
没想到刚来何青圆就要走了,何风盈的目光在她新得的耳坠和镯子上顿了顿,玩笑般道:“我同娘讨了多久,面皮都破了,这都没讨来的东西,果然还是留给妹妹的。”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何青圆的手背。
何青圆瞧着腕上这对何风盈明显戴不进去的镯子,轻问:“姐姐要吗?”
“姐姐不过是玩笑,姐姐怎么会同你抢东西呢?”
何风盈这样说,何青圆就放心了,扯了扯袖子,盖住两对翡翠镯子,像是怕秋风把镯子的翠色给吹黄了。
何风盈有些讥诮地看着何青圆的举动,又瞥了眼浣秋,先轻叹了口气,又道:“浣秋也回来了?”
浣秋连忙福了一福,见何青圆看自己,何风盈解释道:“浣秋没能一直跟在妹妹身边真是可惜了,若是以你身边人的身份说亲,嫁的郎君必定要比现如今这个好得多。”
浣秋垂首不语,秦妈妈面上神色不显,只是有些怜惜地看了眼她。
何青圆似听不懂,福了福道:“姐姐,那我先去拿花瓶了。”
何风盈瞧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地对九曲道:“我这妹妹真是叫祖母养毁了,怎么这样小家子气,一对细镯子都能叫她稀罕成这样,要叫她知道我嫁妆里那八对镯子,岂不叫她眼珠子都看出来?”
九曲也掩口笑,倒是身后随着的三善没有帮腔,她稍稍侧眸,看着何青圆的衣裙消失在拐角,觉得真是同人不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