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有时想,当你前一晚喝了太多威士忌,你就不宜在早上和菲尔博士谈话。他的心思动得很快,在你能追上它之前,它已飞向窗外。你听到呼呼声;然后,在你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理论已经建立了,这理论当时听来完全合理,事后却让人想不起来。
“请继续,先生!”艾略特怂恿,“我以前听过你做这种事,但——”
“不,听我说,”博士一本正经地说,“你必须记得我是当小学校长起家的。每天的每一分钟小孩都企图告诉我奇怪的故事;或者在伦敦中央法庭,我也没听到足以匹敌的花言巧语。因此我从一开始就比警察占了优势,我有更多与说谎者相处的经验。我觉得你太轻易接受埃米特是无辜的。这当然是威尔斯小姐对你产生的影响。别生气;这影响可能是不知不觉问产生的。但那里的事态是什么?你说,‘那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这不是真的。如果你愿意,请解释埃米特如何有不在场证明。”
“哼。”艾略特哼了一声。
“事实上,没人看见埃米特。你们发现他无意识地躺在树下,火钳就在附近。某人立刻说,‘他显然已躺在这里一段时间了。’但你有什么医学证据能证明他在那里躺了多久 ?这不像验尸报告推测死亡时间,他可能躺了十秒,也可能躺了两三分钟。检察官可能会称这情况为双重陷阱、故弄玄虚。”
艾略特沉思:“嗯,先生,这问题我想过。就该理论来看,戴着大礼帽的人就是埃米特。他扮演自己的角色,除了他给了切斯尼先生一颗有毒的胶囊之外。以后他安排让自己的头部受重击——自残以证明清白不是新鲜事,以此表明他不可能是Nemo医生。”
“没错。然后呢?”
“他做起来比其他人容易,”艾略特承认,“不必变戏法。不必戴或脱道具。他只消扮演自己的角色就行了。他只消以氰酸胶囊取代无害胶囊。他知道所有细节,他是唯一知道所有细节的人。他——”艾略特想得愈多,愈认为埃米特是凶手,“先生,问题是至今我不认识埃米特。我从未和他说过话。埃米特是谁?他的职业是什么?迄今为止无人怀疑埃米特。他又能从杀害切斯尼先生得到什么好处?”
菲尔博士问:“他能从在一群孩子间散播番木鳖硷得到什么好处?”
“那么是纯粹的疯狂罗?”
“我不知道。但你可能得多考虑一点动机。至于埃米特——”菲尔博士皱眉头,捻熄雪茄烟,“我记得我是在遇见切斯尼的那场宴会里遇见他。高大、黑发、红鼻的家伙,声音和态度很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他边吟唱边蹑步而行,还把冰水溅在膝上。主题简直是‘可怜的老威尔伯’。至于他的外表——那些大礼帽、雨衣等道具如何?它们的尺寸是只能由埃米特穿着吗?”
艾略特取出笔记本:“大礼帽是七号,它是马库斯·切斯尼的。埃米特的雨衣是男人的大尺寸;雨衣的尺寸分级不像西装那样详细。我在雨衣右边口袋里发现折叠整齐的橡皮手套,廉价百货店的六便士手套——”
“还有?”菲尔博士问。
“还有每个人的身高体重,是波斯崔克为我取得的。埃米特是六尺高、一百六十二磅重、戴七号帽子。乔·切斯尼医生是五尺十一又二分之一寸高、一百八十二磅重、戴七号帽子。乔治·哈丁是五尺九寸高、一百五十四磅重、戴六又八分之七号帽子。英格拉姆教授是五尺八寸高、一百七十磅重、戴七又四分之一号帽子。玛乔莉·威尔斯是五尺二寸高 、一百零六磅重。她显然不是嫌犯,”艾略特满意地说,“其他的人则都能戴这帽子而不显得怪异,除埃米特外每人都有颠扑不破的不在场证明。此刻我们无法说太多;但就目前而言,凶手彷佛是埃米特。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动机?”
菲尔博士好奇地看着他——他后来一直难忘那眼神。
博士宣布:“我们的心理学家朋友会说他是苦于权力欲望而不得志的人。我承认许多下毒者都苦于权力欲望,比如珍嘉朵、齐瓦吉哥、莱登、克里姆,这份名单可长了。我也听说埃米特苦于对威尔斯小姐无望的爱。哦,在黑暗的角落里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我跟你保证,但也有可能——”此时他严厉地瞪着他的同伴,“埃米特扮演代罪羔羊的角色。”
“代罪羔羊?”
“是的。还有另一解释可以说明弹簧夹袋和巧克力店里的谋害者。”菲尔博士沉吟, “巡官,许多人提起一八七一年的克丽丝汀娜·垓德蒙兹案,这使我觉得在那故事里有个寓意在。”
——怀疑迅速袭上艾略特心头:“先生,你的意思是……”
“嗯?”菲尔博士从沉思里醒过来,“不,不,不!老天,不!或许我没说清楚。” 他作个慌张的手势;他似乎急于换话题,“嗯,让我们采用你的理论。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的下一个行动是什么?”
“我们要去看那影片,”艾略特告诉他,“如果你愿意来的话。克罗少校告诉我,索德伯里克罗斯有位药剂师擅于冲洗影片。克罗少校今早三点十五分敲门唤醒他,要他答应今天中午前准备好影片。药剂师在他药房里有部私人放映机;克罗少校说此人值得信赖。我们一点钟在那里见面看影片。老天!”艾略特晃动拳头厉声说,“这可能解决我们的问题。不可能说谎、黑白分明的真实故事。我们想知道的每件事!我告诉你,有卷影片真是太好了。要是影片出了毛病呢?要是影片没冲洗出来?要是——”
——他不知道在下一个小时里,他将遭遇他此生最大的震惊。
当菲尔博士穿好衣服,当他们在放晴的天空下开车到索德伯里克罗斯,当他们停车在霍巴特·史蒂文生先生药房外的灰色大街上,艾略特想像着各种可能,只除了那正确的一种。穿着复褶斗篷、戴着宽边帽的菲尔博士从后座发出轰隆轰隆响的安慰。艾略特的主要恐惧是药剂师搞坏了冲洗;他们抵达时他几乎相信事情就是这样。
在阴森大街中段的霍巴特·史蒂文生先生的药房很有照相馆的风味。它的橱窗展示堆积成金字塔般的黄色底片盒;一台摄影机从杂物中向外看,摄影机后面是展示许多张放大照的海报。从这里你能看到特里太太店面的橱窗、车库、加油站、一长列食品店、几家小酒馆,及路中央的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纪念饮水喷泉。气氛很荒凉,尽管有车经过 ,尽管有人透过商店橱窗往外看。艾略特知道自己正被窥视着,从这里直到“蓝狮”。
当他们走进药房,店门上方的铃发出一声尖锐的“砰”。霍巴特·史蒂文生的店很幽暗,充满使艾略特想起另一地方的化学药品气味。但这是个小药房,像是被瓶瓶罐罐围住的空间,包括墙上的文凭和柜台旁秤量机的法码。霍巴特·史蒂文生,一个穿着干净白色夹克、肥胖、嘴唇缩拢的年轻人,从柜台后缓缓走出来迎接他们。
“艾略特巡官?”他显然感受到这见面的重要性,他的眼光飘向门口,思量着是否要关上门以免有客人进来。他的每绺头发似乎都在颤抖;艾略特端详他、决定他可以信任。
“这位是基甸·菲尔博士,”艾略特说,“抱歉昨晚吵醒你。”
“不客气,不客气,我不介意。”史蒂文生说,他显然是不介意。
“好,那影片冲洗好了吗?”
“都为你们准备好了。”
“它——没问题吧?我的意思是,它冲洗得如何?”
“还不错,还不错。”史蒂文生考虑过后高兴地回答。业馀摄影师能有这样的答案已经不错了。他搓搓手,像安慰人似的,“有些曝光不足,一点点而已。”他把头歪向一边 ,又一次考虑。“但不坏,不坏,不坏。”他无法控制兴奋的心情,“我希望你不介意, 巡官。我让影片在放映机上跑过一次,为了确定影片没问题。少校一抵达这里,我就放给你们看。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会说你们会有一些收获。线索,我猜你们叫它线索。”
毛发在艾略特的颈项骚动,但他平静地说话:“哦,有什么特别的?”
“线索,”史蒂文生充满敬意地重说一次。他环顾四周,“例如,切斯尼先生从桌上拿起的第二件物品——”
“怎么样?”
“如我所说,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必须仔细检查,拿放大镜到银幕上,这样我才能放心。其实答案很简单,令我忍不住想笑,我到现在还想笑。”
“是吗?那是什么?”
“你绝对猜不到,”史蒂文生正经地告诉他。“那是——”
“嘘!”菲尔博士吼了一声。
此一打雷似的嘘声与门铃声混合在一起,这时门打开,进来的是吉尔伯特·英格拉姆教授。
英格拉姆教授未显惊讶,相反地,他露出满意的表情。他戴着方帽,穿着深色斜纹软呢西装,看来有点臃肿。但艾略特较少注意他笔直的眼神,或他礼貌的问候姿势,而比较注意他带来的气氛。当他站在门边,彷佛索德伯里克罗斯所有人的目光都涌进门廊。外面 ,天色因为即将来临的雨而变暗。
英格拉姆教授关上门。
“早安,巡官。这位是菲尔博士?”——菲尔博士以诚挚的怒吼回敬。
英格拉姆教授则微笑:“久仰,先生;但是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在六个月前的一场晚宴里见过面。总之,我听过切斯尼谈论你。我想他几天前写过一封信给你?”
“是的。”
“很好。”英格拉姆教授变得像办公事似的。他转向艾略特,“巡官,如果我今早睡过头,我不认为任何人能责备我。我从我的小平房赶过来。”他幽默地喘气,“我昨晚无意中听到你们计划今天在史蒂文生这里看一部片子。我和你们一起看,你们不反对吧?”
气氛又一次微妙地改变。艾略特怔住了:“抱歉,先生。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教授诚挚的脸上现出困惑:“有什么不可以,巡官——”
“抱歉,先生。我们自己都尚未看过。你可能未来有机会看。”
——一阵沉默。
“巡官,你不认为这有些不公平?”英格拉姆教授声音有些变化,“毕竟,你视我为专业证人,我尽力帮助你,你得承认我尽力协助;我自然急于知道我是否见解正确。”
“抱歉,先生。”艾略特移向柜台。他碰撞到秤量机,法码嘎嘎作响。向左边一瞥,他看见墙上肮脏镜子里的自身映影;他突然了解到这一巧合,多数药房必定都有这种镜子,当药剂师在后面诊疗室时,就可了解是否有顾客进店。但多数时候他端详英格拉姆教授——他从斜纹软呢帽底下观视着,然后低声轻笑。
“嗯,不要紧,”教授恢复快乐的神气说,“我会抑制我的好奇心,虽然你刺伤了我的虚荣心。”他停下来思考,“是的,是虚荣心。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买几样东西 ,买完我就走。史蒂文生先生!一小包普通的刮胡刀片,一盒Strymo喉糖,小盒,是的,在那里。哦,还有!”
他沿着柜台移动,更严肃地说:“我必须到贝勒加宅第去。验尸后将有葬礼安排,而且我知道维克斯今天下午或晚上将从巴斯过来宣读遗嘱。此外,我想知道威尔伯·埃米特是否恢复了意识。”
“我说……”菲尔博士以相当随意的语气说话,以致他们都吓了一跳。彷佛他伸出手去和街上的人说话似的,“你有想法了吗?”他很感兴趣地问。
“啊!”英格拉姆教授弯下身来指着展示柜下层的一样东西,然后他起身,“先生,即使我有,现在也不是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不是吗?”
“但——”
“是有个‘但’字!先生,你是个聪明人,我想我能仰仗你。”——艾略特突然完全被忽视,彷佛他是仕女香皂广告牌上的人物——“我昨晚几次告诉巡官,他们对这事的处理方法不对,他们没把重要因素列入考虑。我指的是动机。”他的脸变红,彷佛因为专注的缘故 ,“我现在不讨论它。我只略略提一句。你听过犯罪心理学上所述最有力的杀人动机,所谓的权力欲望?”
“哦,我的天!”菲尔博士说。
“对不起?”
“不,我才对不起,”菲尔博士认真、歉疚地说,“我只是没想到这个词这么快又跳进我耳膜。”
“你否定它?告诉我:你认为特里太太店里的毒杀和昨晚的毒杀是不同的人所为?”
菲尔博士皱眉头:“不。相反地,我几乎确定它是由同一人所为。”
“很好。那么另一可能联系在哪里?两案动机可相同?”
收银机尖锐地响。英格拉姆教授接过货包,略微转身看着它,彷佛它启发了新想法:“我只能说:两案动机相同。谋害者杀害可怜的法兰克·戴尔得不到什么,他杀害马库斯 ·切斯尼也得不到什么。我指的是物质方面。我们知道,玛乔莉和乔·切斯尼将继承高额遗产。但谋害者——”此时他张开眼睛,“一无所获。嗯,我不该站在这里说话,妨碍你工作。早安,菲尔博士。早安,史蒂文生先生。早安。”
他离去时未关紧大门。货车从大街上轰隆隆经过,有轻微玻璃响声,湿冷的空气和湿冷树的气味飘进,激起化学药品气味。菲尔博士轻轻地哼着〈我的金发女郎在附近〉。艾略特知道这是一种信号,他踌躇——
博士举起拐杖,指向大门:“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多疑,”他说,“但那位绅士有不在场证明吗?”
“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是问题所在。这不在场证明不包含‘某人藉着玩弄火车 或汽车,可能从一地跳到另一地’的可能性;这不在场证明包含有他人看见、有他人确认身份。这不在场证明有无法擅改时间的钟证明。至于——”艾略特停止讲话,突然明白他是在霍巴特·史蒂文生这局外人面前说话。他能发誓, 在他说话时,他在史蒂文生脸上看见欣喜的闪光。药剂师正试图恢复庄严态度,好压抑一大秘密。
艾略特厉声说话:“史蒂文生先生,一分钟前你告诉我们——”
“巡官,老实说,我宁可你们自己看。如果你们相信!”
“唉!”菲尔博士说。
博士已闲晃到柜台后面的诊疗室,显然被此庞大访客吸引的史蒂文生跟随他。菲尔博士感兴趣地四面观望。
“你们的毒物情况怎样?”博士彷佛刚动了外科排脓手术之后般地询问。
“一般情形,先生。”
“有氰酸或氰化钾吗?”
史蒂文生头一次显得有点紧张。他用两手把头发往后梳,清清喉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有氰酸,没有。有一两份氰化钾,但正如我今早告诉波斯崔克先生的——”
“销路好吗?”
“我已十八个月未售出氰化钾了。呃——告诉你没有关系吧?”他怀疑地看着艾略特,后者也已进到这阴暗、狭窄的走廊,“如我所说,我今早回答督察长的问题。如果你们认为贝勒加宅第的人曾向任何人买氰化钾用在果树上——唉呀,这不太可能。温室里的温度全年保持在华氏五十到八十度之问,在室内喷洒氰化钾无异自杀。”
艾略特不曾想过这问题。
“如果你们想看,我可以给你们看我的毒物登记簿。”史蒂文生加了一句。
“不,不。告诉你实话,”菲尔博士说,“我对摄影更有兴趣,这很像个照相馆。” 他四面观望,“告诉我,你卖照相用灯泡,对吧?”
“照相用灯泡?当然。”
“那么,告诉我,”菲尔博士说,“假定我把照相用灯泡插上电,并使它持续点燃, 它能使用多久?”
史蒂文生对他眨眼:“但你不该那样做,”他精明地指出,“你只要让它保持——”
“是的,是的,我知道。但假定我是个怪人。假定照相用灯泡插上电并一直点燃,它能持续多久?”
史蒂文生思考着:“一个多小时。”
“你确定吗?”
“是的,先生,相当确定。照相用灯泡很耐用。”
“嗯,那么,昨天上午可有贝勒加宅第的人向你买照相用灯泡?”
史蒂文生看来烦躁:“昨天上午?让我想想。”——他并不真的需要想,艾略特认为——“ 是的,威尔斯小姐来买过。她在上午十点左右来,买了一个。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不要引用我说的话。我不想谈论贝勒加宅第的人。”
“威尔斯小姐经常买照相用灯泡吗?”
“不常,只是偶而。”
“为她自己?”
“不,不,不,为切斯尼先生。他们有时在温室拍摄室内照片。你知道的,拍摄桃子 、样本、广告之类。他昨天要她来买照相用灯泡。”
菲尔博士对艾略特眨眼:“巡官,你引述她说的,昨晚的照相用灯泡是她为自己买的新照相用灯泡。”他转向史蒂文生,“威尔斯小姐不涉猎摄影?”
“不,不,不。她从未为摄影目的来这儿买东西。”
艾略特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这一刻,他看见玛乔莉·威尔斯在镜子里看着自己。
他们没听见门铃响声。门依旧半开,摇动并发出吱吱声。他们没听见脚步声。当艾略特发现自己瞪着不到五尺远的镜子里的女孩脸蛋时,他们听见的,是史蒂文生清爽、柔软的声音。
彷佛影像从镜子里跑出。她的嘴唇半张,她戴着相同的软灰帽子。戴着手套的一只手半举着,彷佛要指什么。艾略特在她的眼睛里看见明白。
——她明白。
玛乔莉·威尔斯像个孩子般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
就在此时,前门传来玻璃破裂声,落下的碎片嘎嘎作响——有人从街上对她扔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