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仁道见崔宏舟面色有异,凑上去笑道:“崔仆射在看什么?——是那个戴帷帽的小娘子么?”
崔宏舟道:“正是。我有心求娶,这户人家却不肯应,也不知他们要将这小娘子许给何人。”
吴仁道没有认出苏绾绾,他沉吟片刻,说道:“这人家不肯应,想来是要将小娘子嫁入高门的。可崔仆射您的权势已如此炙手可热,比您更高的门第,恐怕也没有几家。”
“我也是如此作想。”崔宏舟道,“可那最高的门第,病怏怏的,也不知有几年活头。”
这话有些犯忌讳,吴仁道不敢接,笑道:“您若一心要求娶,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哦?”
吴仁道犹豫少顷,说道:“这样年轻的小娘子,都是春心萌动之时。您若多救她几次,她必将您视作命中的大英雄了。到时候,小娘子在家中一闹,她父母必怕闹出事故。您门第又好,人又出众,又诚心求娶,那家人如何不应?”
崔宏舟心思飞转,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含笑拍了拍吴仁道的肩膀,朝他举起杯盏:“还是乐山知晓为我解忧。”
乐山是吴仁道的字。
吴仁道连忙敬他一杯,笑道:“哪里哪里,这皆是下官本分。”
日头偏西,娘子和郎君们骑马离去。李白桃红,烟柳成荫,交织成一幅雅致诗意的阆都春日图。
苏绾绾戴着帏帽,凝望这幅春日图,倏然见十几个相熟的小娘子们骑马过来,问道:“扶枝,怎还不走?”
“你们先去。”苏绾绾道,“我随后再走。”
小娘子们皆笑道:“你今日出这么大风头,想来是不愿再引起骚乱。”一群人嘻嘻闹闹,开了玩笑,方才慢慢离开。
苏敬禾在苏绾绾身旁陪她:“扶枝,倒也不必等这么晚。虽说阆都解了宵禁,但回去路上天都黑了,有什么意思?”
苏绾绾坐回自家帐幕里,见到河水里扑腾的郎君们早已走了。她道:“今日挤过来的人太多了,我出门之前,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苏敬禾望向她侧脸:“你长大了,围观之人自然更多些。”
苏绾绾摇头:“我今日见一个小娘子被挤在人潮,跌跌撞撞,好生可怜,真担心她被人踩死。”
苏敬禾蹙眉:“还是你心细。既然如此,我们便多等一会儿吧,若是果真有人被踩死,到底于你不详……”
太阳一寸寸沉下去,在渊河上镀出金光。在河流的下游,郁行安也没走。
郁四娘出去玩了一圈,回来看见他,讶然道:“阿兄,我今日出去玩,有人向我询问你。”
“询问何事?”
“他们问,怎么给你递了帖子,却不见你去赴宴?”
郁行安确实没有去赴那九十二户人家的宴会,只挑出需要交好的人家,让随从去告了罪。
郁行安侧头看她一眼:“没什么好去的。”
郁四娘道:“阆都的小娘子这样多,我方才看见好多美人。”
郁行安脑海中闪过一个钟灵毓秀的身影。
郁四娘道:“阿兄,你没有一个心仪的吗?那么多人家邀你,你竟一家也不愿去赴?”
郁行安看向郁四娘:“阿妹。”
“怎么?”
郁行安平和道:“阆都人杰地灵,出众敦厚的小娘子这样多,你只多与她们亲近结交为好。”
郁四娘:“……”
她在郁行安身边坐下,坐了半日,问道:“阿兄怎么不回家去?”
“再等等。”郁行安道,“若再生骚乱,我在此处,金吾卫也会更用心些。”
郁四娘被说服了,赞他一声,坐在一旁等待。
苏绾绾始终没走,郁行安便坐在河边,望着河面上的粼粼金光。
两人一个坐于渊河上流,一个坐于渊河下流,隔着两百丈左右的距离,目光所及,是同一轮落日,同一条河流的波光。
过了半个时辰,人流渐少,苏家兄妹要离开,他也命随从牵来马。
……
苏敬禾手握缰绳:“这天都快黑了。扶枝,不如我们骑快些,比比谁先到家。”
“好啊。”苏绾绾抚摸着自己的白马,总感觉它今日有些焦躁,“好久没比了,二兄,你可还让我?”
“扶枝,你已长大了,我可不让你。”苏敬禾笑道,“再让你,我可得输了。”
他说着,一扬马鞭,抽在马屁股上,他的枣红色大马率先疾驰而去。
周围的侍女护卫皆是笑:“小娘子,二郎这是诓您呢!”
苏绾绾也不恼,她轻轻地一夹马肚,温和道:“翻雪,咱们快走,追上他。”
谁知话音还未落下,白马翻雪就直冲出去,苏绾绾身后的侍女护卫纷纷惊呼:
“三娘!”
“小娘子!”
黄昏的风陡然化作刀子,直往苏绾绾的脸上扑。她听见身后响起无数的马蹄声,应是侍女和护卫们骑马追了上来。
但翻雪是千里挑一的好马,速度太快了。
它弓紧身子,甩开众人,它平日最怕踩到人的,今天看见前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妪,竟也不管不顾,直冲上去。
“翻雪,翻雪。”苏绾绾伏在马背上,一边安抚它,一边向左扯动缰绳。
左右两侧都是树林,不知翻雪是不是真的听懂了,竟果真绕开这个老妪。但它没有按照指令奔向左侧,而是奔向右侧树林。
“怎朝着右边树林去了?”崔宏舟蹙眉,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本来等着英雄救美。
吴仁道已经认出苏绾绾了,他擦了擦汗,暗自后悔自己出的馊主意,强笑道:“苏三娘向来心慈,兴许方才是担心踏伤那个老妪。”
“区区一个老妪,何须在意!”崔宏舟语气不满,挥动马鞭,打算追上去。
这时,吴仁道看见郁行安骑着马,跟进树林。
黄昏的风拂过他衣角,他骑在马背上,姿势很稳,面如美玉,姿态高洁。
吴仁道心念万转,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觉说了几句废话:
“阆都城外的树林没有猛禽,但那些细碎的枝桠也够人受的。
“眼看天就要黑了,也不知崔仆射待会儿如何带苏三娘出来。
“对了,右侧树林里头似乎还有一处悬崖,崔仆射要当心。”
崔宏舟本来都要跟上去了,听吴仁道开口,想到吴仁道向来擅察言观色、关键时候只说要紧之事,便放慢马速。
他耐心听着,结果就听见这三句人尽皆知之事?
就这须臾的停顿,眼看郁行安冲得老远,不一会儿,苏家众多的侍女健仆也跟着骑马冲进去。
崔宏舟气得抽了吴仁道一鞭子,没空多说,也骑马飞奔而去。
马蹄声细碎,吴仁道一边注视这些骏马扬起的灰尘,一边摸了摸手臂上的鞭痕——他刚才用手臂挡了一下。
“主人,你无事吧?”随从在旁问道。
“无事。”吴仁道问随从,“倘若你是小娘子,你是喜欢郁翰林,还是喜欢崔仆射?”
随从张口结舌:“郁翰林吧?”
“为何?”
随从道:“他更年轻,更好看,出自名门……”说真的,谁不选他啊!
吴仁道点点头,又回忆起苏莹娘满脸泪光的面容。他皱眉,紧紧地握住马鞭,本想骑马跟上,最后又勒住了缰绳。
……
苏绾绾握着缰绳,很快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这是马腹被低矮枝桠划伤的味道。
周围的景色向后疾驰,化作残影。
她感觉到了翻雪的不安,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稳住身形,拉扯缰绳,试图让马速降下来。
“苏家小娘子!”一道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很动听的声音,清冷低浅,如玉石碰撞。
苏绾绾想起来,自己听过这道声音。在牡丹宴那日,梨花树旁,他说未曾。
她无暇回头,听见郁行安说:“苏小娘子,此马已发狂,你身上可有匕首?将它刺死!”
“不。”她说。
这是阿娘送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她驭马技术好,只要给她时间,她必能慢慢让它安静下来。
“小娘子,我入阆都时经过此林,前方是悬崖。”郁行安的声音越来越近。
苏绾绾心中猛然一缩,她连忙拉扯缰绳,但翻雪再也不听她的指令,不管不顾,一定要朝前方去。
在这个刹那,苏绾绾的脑海像走马灯一样,闪过无数画面。
阿娘温柔的教导,大姊善意的目光,二兄调皮的玩笑,还有百里夫人轻轻点在她额上的一朵花钿。
她眨了两下眼睛,最后摸了一下翻雪的鬃毛,将双脚从马镫中抽出来,俯下身子,顺着马身往下翻。
郁行安发现她要下马,忙纵马上前,与苏绾绾并驾齐驱,说道:“小娘子!将手递给我!”
苏绾绾目光略有犹疑,在疾驰的马背上将她接过去,需要极强的力量和驭马之术。稍有不慎,两人必将受伤。
她彷徨片刻,将手伸出去。
郁行安放开缰绳,握住她的手,随后揽住她的腰。
苏绾绾感觉自己的身体倏然被抱起,下一瞬,她到了郁行安的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