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道尔逗留的余下日子里,我退掉已住了好几个月的房子,在当地为数不多的廉价居住区找了个按星期付租的带家具房间,然后找了份工作。就像存心要让科利·芒辛成为预言家似的,我找的活儿正是洗碟子。那是家豪华的饭店,以前我和露露不知在那儿吃过多少次。他们付的工钱是每星期五十五美元,这是笔很可观的收入。
我也可以干别的工作。正如芒辛说起过的,我可以做个路旁餐馆侍者,或做个停车场管理员,或者在这家那家旅馆里干点活儿,但我选择了洗碟子。八小时的上班,置身于蒸汽、油脂和高温之中,十指为刚出机器的滚烫盘碟所烤灼,眼睛因汗水浸淫而发红,对我来说犹如穷人享受土耳其蒸汽浴。一天的活儿干完后,我会在一家杂货店匆匆吃上点东西。那间店要价虽贵些,却是我能找到的最廉价的店了。我之所以在那儿打发晚餐,是因为比起在当地的廉价小饭馆里吃饭,可显得不失身份一些。我打工的大饭店不给雇工提供膳食,除非是某个友好的女招待尽可能给我帮助——芒辛最后一点预言也说中了——她会偷偷塞给我一份恺撒什锦色拉或一份木莓酱桃子冰淇淋,我就置身于机器的阴影里,用浸泡得发皱的双手捧着吃,毫不影响洗碟机冲洗盘碟的节奏。而与此同时,洗碟机发出犹如念悼词的声音——那最简单不过的讲课声——在我心头不断激起怒火:外面的那些蠢猪们,那些富有的蠢猪们,吃饭非得用那么多盘子吗?
在机器的另一端,是个头发灰白、肩膀瘦削的五十多岁的洗碟工,他不断递给我周边残留肉卤的陶盘和沾有蛋屑的叉子。此人沉默寡言,我们共事好几个星期了,他说的话还不足一百个字。他干活的目的是为了喝酒,而喝酒又是为着送命,可像所有的酒鬼一样,他偏混熬得起,好歹活着。他酒醉后的不适,就像晨间所洗的衣服,晾在厨房日光灯的苍白光线之下。于是他上班的前四个小时里会频频呕吐,而后四个小时里又不断啃嚼残渣剩菜,这儿挑一片里脊,那儿拣一根刀豆,就像筵席过后麻雀准确地啄食金谷一样。但比起嗜酒,饥饿就算不上什么了,因此他会急切地等待着晚上痛饮一番剩酒。看他双手抓取食物不停地塞进嘴里,而将剩余的东西扫入工作台下的泔水桶中,我渐而妒忌起他来。在沙漠道尔我还从未如此妒忌过哪个人呢。他的活儿比我的轻松。我并不是因食物而妒忌他,我之所以忌恨是因为他所在的机器那一头温度比我这头低十度。在他揩干盘碟并将它们叠放进蒸箱时,那些盘碟都是凉的,而在我这一头,那些蒸箱在滚沸的水中嘶嘶作响,半死的龙虾做着最后的挣扎想爬出大锅。我再次体验到干最下等活儿所激起的恼怒。干这样的活儿时,想拥有一辆凯迪拉克车的念头肯定离你十分遥远,正如一位步兵不会去想,他如何能荣获一枚将军的星章。但恼人的是,在无数干着最下等活儿的人中,你近旁的这位干的活比你舒服轻松,比如说,始终做卫生值日,于是就可享受早上不必出操的好处。
我又孤身一人,并找回了那种到家的感觉。或者不妨说我从未离过家。下班之后,在那家杂货店吃过晚饭,我便回到租住的房间,洗上个澡——对穷人来说,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因为全身长满了痱子,我会搽些爽身粉,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读报,直到沉沉入睡。我就这样过了三四个星期,每晚心中都做着无谓的打算。我会花上一小时重温收支状况,随便哪个晚上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每周的开销最低可压缩到三十四美元,那意味着从我的工钱里扣除一切开支后,我每月最多只能节余五十美元。因此,一年只能省下六百美元,在省吃俭用六年零八个月后,我才能挣回那次和露露一起去赌了十二天所输掉的钱。这个想法令我沮丧不已,使我像个回忆伤心往事的圣徒,盘算着第二天的活儿是何等辛苦。
这便是我的全部活动。那三千美元积蓄差不多没动。我倒不是非打工不可,但既然露露已离我而去,我别无选择,只有坐下来开始学习创作,以便当一名作家。我感受到这份抱负所带来的忧虑。我做好了飞往任何地方的思想准备,如有必要,就去赤道,但人们随时都能找到赤道,而我也没有必要离开沙漠道尔一步。等待着我的是那家高档饭店厨房后面的锅炉和泔水桶,我像隐居一般埋头在那儿干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而后又五个星期,抑制着自己的精力,磨炼着自己的精神,以便让自己为那份我怀着宗教般敬畏之心看待的职业做好准备。而与此同时,罗曼司成了单身汉庭园里最有韧性的生长的花草,我始终摆脱不了那份甜蜜的遐想:有那么一天,露露会来到这家饭店,她会急匆匆赶来厨房,看到我系着洗碟工的围裙而大哭起来,她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爱我,于是你便会品味到最神奇精纯的魔法:你沉到底层只是为了获得动力以跃到上层。
但这故事不可能永远遐想下去,我的童话渐渐破灭在漫谈专栏里了。每天晚上我硬着头皮读电影之都传来的消息,以抵御痱子的疼痒。有关露露婚姻的报道很多,专栏作家们喜欢称之为“年度婚恋”。那些曾发表“为什么我梦想着特迪·波普和我——露露·梅厄丝撰”之类作者署名文章的影迷杂志,丝毫不觉得窘迫尴尬,却舍得为托尼和露露这只猪形大储罐提供大量篇幅。这故事因此类杂志滥用“吻”字而乏味得出奇。文中写道,每次托尼“吻”露露,或是露露“吻”托尼,那幸运者就会在他们的猪形储罐中投下一枚硬币。“罐儿很快就填满了,”露露或是她的媒体宣传员这样说,“弄得托尼和我老是缺零钱。”
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或多大程度上是真的,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找了这份活儿后,就隐居一般再也不去拜访艾特尔、费伊、多萝西娅或我在这度假胜地认识的任何人。结果我竟相信起那些漫谈专栏。令人惊奇的是,这使得我不再相信什么神奇魔法了,我甚至想辞去工作开始创作。而最后,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去看望了艾特尔。
我本以为一切仍是老样子,因为我没出什么事,也就想不到会有什么事落在别人头上。在我想起艾特尔和埃琳娜等人时,我顶多想象他们正在我打工的那家饭店的一张桌子上默默用餐,多萝西娅和佩利在开怀狂饮,马里恩则正在拉皮条。然而,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那个晚上我去拜访艾特尔的时候,他正着手收拾他的东西,准备离开沙漠道尔去电影之都。他和埃琳娜已经分手,他说,埃琳娜现在正和马里恩·费伊住在一起。
我们坐着喝了好几个小时,他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对我说了,而我对听到的一切深感遗憾。他说得很详细,涉及自己或别人的地方都没有什么保留,我所听到的细节可以说与事实相差无几。他一开头便说,这全是他的过错。从多萝西娅的聚会一回来,他就明白对于克兰的提议,他必须拿定主意了。只有两种选择,他再不能拖延下去悬而不决了。他可以留在沙漠道尔,像一匹黑市良种骏马,羁系于芒辛的秘密马厩,或者他可回电影之都去。但和埃琳娜一起回去似乎没什么意义,她看来不配做一名从业人员的伴侣。他的思路沿着旧的轨道转着,根本没有作任何新的考虑。自艾特尔伏在埃琳娜怀中伤心流泪的那一夜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怀疑之中,他始终怀疑自己对她的那份温情。
这一点是那天早上他拿起话筒,接贝达的电话时才意识到的。一听是贝达,他才想到自己一直在试图忘却那次在多萝西娅聚会上他和贝达的谈话。但现在要忘却几乎已不可能了。贝达的声音往他耳中直灌。“听着,老弟,这事就由你定吧。不用客气,今晚你和埃琳娜能来吗?”
“另外还有谁?”艾特尔问。
“我刚才是说,不用客气。一谈到埃琳娜那般令人愉快,齐丽亚便十分讨厌。”
艾特尔激动起来了。“喂,我会给你回电话,”他说,“我想与埃琳娜好好谈一谈。”
她的反应让他感到吃惊。他原本以为她会拒绝邀请,没想到她会忸怩作态。“你认为这一去会发生些什么?”她格格笑着,随即稍作正经地加了一句,“我们聚在一起干什么呢?”
“不会叫你签非得干什么的协议的。”
“我感到可笑,查利。”
“我也觉得可笑。”他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就别去吧。”他嘴上这样说,心却收紧了:万一她同意不去,他得控制自己的失望。
埃琳娜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觉得他的夫人很有魅力吗?”
“噢,她当然很漂亮,”艾特尔说,“但很难说她对我的口味。”
“你真会扯谎。”埃琳娜显得很快活。“我觉得唐·贝达挺有魅力,”她说,这话令他很吃惊,“但当然不及他的夫人。”
“当然不及。”
“见你在生气,我只是提醒你而已。”她揶揄地说。
“我并没有生气。”他坚持说。
“要是你想去,我就去。”埃琳娜说,“但我总觉得未免有点荒唐。”
他和贝达通了电话。这天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出奇地亢奋。一桩往事浮上了心头。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与某个女孩亲吻,在道别之前,他请求那女孩允许他第二天晚上再见一面。第二天,他激动不安地在街上晃荡了一整天,觉得生活本身像是摆满珍馐佳肴的筵席展现在他面前。他激动而又慌乱地等待着傍晚的到来。
此时此刻,他又感到了当年的那股激情。他觉得自己又变得年轻了。白天就这么过去,唯一令人不快的是埃琳娜始终沉默。多么扫兴的女人,他心中恼怒地想着。果然令人扫兴,就在他们即将上车的时候,埃琳娜转身向着他,像位夫人似的一只手搭在他臂上,开口说道:“查利,或许这样做是个错误。”
“都什么时候了,还改变主意?”他咕哝道。
“你很想去,是不是?”
“就给他们挂个电话吧,去不去我无所谓。”
她脸上很不高兴。“我可不是故作正经,”她说,“只不过,要是没有事先策划的感觉,那就好得多,我的意思是,要是一切能自然而然发生的话。”
“你对我说起,你过去常干这种事,以便让你的心理分析医生觉得你很有意思。还有什么比那更让人觉得有策划的意味?”
“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埃琳娜说,“再说我真的并不喜欢那样做,真的不喜欢。现在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干这样的事。”她温柔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查利,我要你许诺,今晚的事不会在你我之间留下隔阂。”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晚上会发生些什么事呢。”说完这话,他猛踩一脚发动了汽车,他们便出发了。
那晚在贝达家,有一阵子看来不会发生什么事。一连几个小时他们只是坐着喝酒,没别的事可干,那气氛并不愉快。齐丽亚郁郁寡欢。她用长长的烟嘴抽烟,不时往空中喷云吐雾,对于艾特尔和贝达的某些俏皮话,只是淡淡地报以一笑。
然而,一旦埃琳娜渐有醉意,她便变得快活起来。贝达不停地称赞她。听了这些恭维她对自己更自信了,还偶尔插上几句。这些话在艾特尔听来,也不能不说相当逗乐迷人。她晶莹的双眼闪闪发亮,潮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在深色衣裙反衬下她的肌肤稍稍泛红。艾特尔不时说上一句,竭力想吸引齐丽亚的目光。齐丽亚似乎对他毫不在意,其实除埃琳娜之外,她对谁都满不在乎。她很少开口,偶尔插上一句,那声音清楚而刻板:“你的举止很像我的一位可爱的表妹,埃琳娜。”
“是吗?”埃琳娜谨慎地问。
“是的。”齐丽亚带着一副厌烦而又傲慢的神色说,“我表妹举止极其优雅。”
“哦,可我的举止极其不雅。”埃琳娜以一种滑稽得出奇的英国口音答道。
四个人齐声爆出晚上的第一阵大笑,艾特尔觉得她真是无比可爱。
在这以后,气氛就不一样了。贝达开始和齐丽亚跳起舞来,随后又与埃琳娜跳。舞罢他分递起大麻烟来。“上等的墨西哥大麻烟。”他扬着手得意地说。只有艾特尔谢绝了。又跳过一轮后,贝达大声说,“谢天谢地,大家兴致都挺高。”于是,热身阶段便告一段落。
这一整个晚上艾特尔总有种戴绿帽子的感觉,而他对此又无能为力——他心中十分恐慌。一会儿之后,三个人离他渐远,他便不再跳舞,而独自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抽着香烟,呷着酒,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似乎过得很慢。
终于盼到了尽头。埃琳娜见他独自坐着,便晃悠悠地走过来问:“你想回家吗?”
“不,除非你也想走。”
“好吧,我现在是想走了。”
他们在门口与贝达夫妇道别,就好像打了一晚上的桥牌似的。但就在开车之际艾特尔听到栅栏后传来了笑声,栅栏里是贝达的庭院。
一路开车时他默不作声。当埃琳娜怯生生地将手搁在他腿上时,他一动也不动,既不向她靠近一点,也不挪开。上床之后依然如此。他仰卧着,双眼只盯着天花板,以致最后他觉得似乎能在黑暗中视物了。埃琳娜辗转反侧,十分不安,叹息了几声。他能感觉到她犹犹豫豫想开口,在斟酌想说的话,却仍归于缄默。她用手触摸着他的手指,用力捏他的掌心,可他全身紧绷着,纹丝不动。
“别碰我。”黑暗中他对她说。
“查利……”她开口了。
“我正想睡。”
“你是想离开我。”她谨慎而又婉转地说。
“我以前不知道你竟是这么个放荡下贱的母狗。”他听到自己这么喃喃地说。
“查利,我爱你。”她说。
“爱我?你什么都爱,”他说,“大猩猩、鬣狗、四眼马。”他的话才开头。“你爱我,”他重复道,“是的,你当然爱,你对任何下贱的狗杂种都会叫个不停。”他全身都在颤动。
“查利,这不一样,”她轻声说道,“我并不爱他们。那是我干的荒唐蠢事。”她哭起来了。“查利,别诋毁我,”她说,“我爱你。我是唯一爱你的人。”
“爱,埃琳娜?”他说,“爱只是一阵很响的噪音。”
有一种念头使他忍受不了,那便是,她并不一心一意爱他,十分专注而对别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哦,你真狠心。”她说。
“狠心?”他叫起来,“哼,我可是一直在向你学习。”
“算了吧,查利。”埃琳娜说。她坐了起来,脸上透出真切的智慧和对他的恼恨,直到在他眼中她又显得漂亮,并很有点令人畏惧。“喂,你听我说,”她说,“今天晚上的事情全都是你安排的,可你却骂我是猪。要是今晚成全了你的好事,你就会重新爱我了,你就会对我说我是多么妙不可言了。”
他感到厌烦,感到困乏——不可能要求一个落败的男人具有胜利者的道德勇气。因此,艾特尔朝着埃琳娜,用他最纯正的口音说道,“那你就非得崇拜愚蠢,把它当作你的守护神吗?”
她随即哭了起来。他能听见她在竭力抑制自己的伤心。她从不大声哭泣,因此黑暗中她发出的每丝细微的声音,在他耳中听来都格外响。他听见她悄悄下床,摸索着去了浴室,开了浴室的灯,在她关门之前,他觉得那灯光犹如鞭子在抽打他的双眼。于是他独自一人了,他只感到恼怒,感到一阵冷冷的敌意。他知道埃琳娜在哭泣,知道她冰凉的双脚正踩在浴室的石头地面上。艾特尔竭力不去想她,但此时他自己的双脚却冰凉了,他因冒出一身冷汗而浑身战栗。“我再也不想碰她一下了。”他暗暗发誓,但甚至在这样发誓的时候,他明白他不能让她独自在浴室里对着坚硬的镜子、瓷砖和铬铁龙头哭泣。“这确实是我的错。”他想,于是他起了床,走近她身边去。她在他的怀抱中颤抖,全身冷得像冰似的。足足好几分钟他抚慰着她,努力让她停止哭泣,此时他的恼怒全融在一片柔情中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表现出这番柔情,他只能说:“这没有什么,宝贝,这没有什么。”
她几乎不知道他已来到身边。“啊,查利,你一定得原谅我。”她终于又哭了,“我一直以为你再也不会搭理我了,可你看,原本没什么事,根本就没有什么事,而我却开始想……我是说,想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查利,原谅我。我发誓我会弥补过失,我会一辈子报答你。”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再这样说下去她便会歇斯底里了。然而,就好像事情很重要,有些话非说不可,而不能陷入歇斯底里一样,他能感到她像个伤心欲绝的孩子,紧紧地抱着他。“要知道,”她抽噎着,“晚上我那样子,因为,哦,查利……他们喜欢我,我成了关注的中心。”
于是他便抱住她,把她带回了卧室。她困极了,便在他的怀中睡着了,而他还不停地对她轻声说着“这没有什么,宝贝,你听见吗,这没有什么”,甚至在她入睡之后,他还在黑暗中轻语;而与此同时,她刚说过的那句“我成了关注的中心……我成了……”也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并深深印入他的睡眠,他的梦境。他几乎感到幸福。他明白了自己是多么珍惜她。然而,他的良心——那位严厉的督察——却知道,他已剥夺了埃琳娜一次极可贵的机会,因为在她对他的个性最具洞察力之时,他却骂她是蠢货。因此可以说,如果说此时他拥着她犹如抱着个淘气后得到宽恕的孩子,那么他入睡之时其实是怀着深深歉疚的。
第二天整整一天他感到全身十分虚弱,仿佛被人用椅子横档痛打了一顿似的。只有在争吵或感情危机之后,他才会以自己愿意的方式感受到对埃琳娜的爱。然而激情过去后他自己都会觉得惊奇。记忆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被抹去了?
艾特尔很快明白了。一切都好好的,可一旦他们想重新做爱,情况就不同了。这时候埃琳娜心不在焉,他状态也好不了多少。他恨她。这时候要他不去想她如何委身于别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不管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在他眼里都扭曲变形了,还影响到过去,使他看到了除贝达之外她的那一大帮情人,她或许正是以这样的姿态去委身于他们的。于是艾特尔便失去了那份骄傲。过去他总觉得是他给了她一切,他毕竟还有点用,可现在,艾特尔被剥夺了一切,他从未感到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
埃琳娜当然也感觉到了这些。她显得紧张,别扭,又竭力想兴奋起来,这让他感到厌恶。在他们试图做爱之时,他只听得脑中回响着“爱,爱是阵很响的噪音”。他感到这声音像一片毒雾从他眼前弥漫开去,这毒雾将骨头蚀成橡皮,将烈酒化为胶水,因此他不仅讨厌她,讨厌自己,甚至讨厌起一切来。他感到最为可憎的是,他们相互间居然还十分温柔,还谅解对方,而他并不爱她,她也不爱他,谁也不曾爱过别人。他就想着这些,后来又躺在她身旁,甚至还熟练灵巧地爱抚着她,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别惹她发火而已。每天晚上,或者说一个星期中几乎每个晚上,埃琳娜会鼓动他爱她,然后便直挺挺躺着,但他明白她此时正在想着他在恼怒中所说的话。他甚至会对自己说,自他们认识以来,她已变了不少。在他们最初同居的几个星期里,像现在这样的冷淡,她一天也受不了,而今她居然一个星期也熬过来了。
在这期间,艾特尔完成了他的电影剧本。写这最后一稿时,他一直怕写弗雷迪回到神学院,整个故事在天使的歌声中结束的那一幕。艾特尔并没有写出独创作品的那种得意劲。他心中非常清楚,这最后一稿很巧妙,它的专业表现手法相当杰出,但也存在问题:它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得太圆满了,以致故事的结尾显得过于矫揉造作。这既然是商业营利性剧本,就需要那种虚假的真诚,他想不出自己对此能够作什么改进。但最后一幕却十分完美,这真是个奇迹。他能将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事写得如此出色,他对此十分得意,并感到充满了力量。
艾特尔觉得,这个剧本太出色了,如按原先商定的条件提供给芒辛,未免太可惜,而要改变合同,现在正是时候。艾特尔坐在书桌前,为科利的利润而干活时,他脑中不时想起克兰,就像个推销商带着样品上门似的,他对自己说出种种理由:对一个十年来于政治已十分淡漠的人来说,这么固执实在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他讨厌供出别人,可那些人却在诋毁他。最近几个月里,要是说他别的没什么长进,那他至少明白了自己算不上什么艺术家,但倘若没有自己的生意,又算得个什么商人呢?这种种理由一齐来叩门,它们脱帽致意,进来留下样品,说了一声以后再来,便纷纷离去。
艾特尔给克兰写了一封措辞谨慎的信,说他不久就可做好准备。而当芒辛按常规又给他来电话时,艾特尔答复说,还得好几个星期才能完成剧本。
“干吗这么慢啊?”芒辛问。
“别担心,凭这个剧本你会大赚一把的。”艾特尔从容地说。他随即离开埃琳娜,到电影之都去了一天,和他的律师商谈,又拜访了他的商务经理。
事情了结得比他原先设想的容易。有天上午,埃琳娜如她早就说过的那样去剪了头发,可结果却很糟。在他冷眼看来,她就像只剪光了毛的兔子。他会不时地瞅着她,觉得她简直就是今天才雇请的勤杂工。当他默默坐着遐想并看着她干活时,他会注意到一旦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便显得相当绝望。她正拿着扫帚扫地,却心不在焉。他甚至见她将尘土从某个角落扫到另一角落,又扫回来,来回扫了三次。头一天晚上艾特尔曾接到克兰的一份电报,两个星期后委员会将举行听证会,克兰很高兴他将予以合作。当埃琳娜问起电报是什么内容时,艾特尔告诉了她。
“我想这意味着你又可以拍电影了。”她说。
“我想是的。”
“嗯……”她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因为她想问的问题只有一个,而她又不敢问。
“你什么时候动身?”过了一会儿她问道,等着他说出和她一起走的话来。对她来说这话至关重要,可他做这个决定很痛苦。
“大约两个星期吧,我想。”他答道,此后他们再没提起这事。
她扫过地后,便坐到餐桌边,泰然凝视着落地窗外的丝兰树,那样子颇像个农民,她的父母必定也曾这么呆呆地透过他们那间糖果店的脏玻璃窗往外凝视。他走到她的身后,手搭在她肩上,说:“要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头发剪成这样子。”
“你讨厌这样。”她说。
“不,我不会那么说。”
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她为此甚为恼火。她一定发过誓绝不哭泣。他从她身边走开,到了餐桌对面,看着埃琳娜手指上损坏了的指甲。在这确确实实的距离外,他有了种既舒心又伤心的感觉。要是说日后他会为自己如此薄情而羞愧,那么此刻这份感觉却在鼓励他,使他觉得自己今天就可以了结他们的关系。
“埃琳娜,”他说,“我有点事要和你谈。”
“你想让我离开,”她说,“行,我会走的。”
“确切地说,不是这意思……”他开始说起来。
“你厌倦了,”她说,“那行,你就厌倦吧。也许我也厌倦了。”
“不,且等……”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埃琳娜说。
“是我的错,”艾特尔很快说道,“我配不上别人。”
“谁在乎这是谁的错啦?你……你真是太可恶了。”她说着说着便哭起来。
“嗨,听着,小猴子。”他说,一边想揽住她的肩膀。
她甩开了他的手。“我恨你。”
“我不怪你。”艾特尔说。
“你太会说话了。我真的恨你。你……你这个臭家伙。”埃琳娜粗鲁而绝望地说,艾特尔则朝她皱起了眉头。
“你说得对,”他说,“我是个臭家伙。”
她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那节奏单调又惹人烦恼。“我这就离开这儿,”她说,“我马上去收拾我的东西。谢谢你让我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她那嘲讽的才能多么惹人怜悯,他这样想。
“为什么不是我走呢?”他问。“你可以在这儿住一阵。这也是你的地方。”
“这不是我的地方,从来就不是。”
“埃琳娜,别那样说嘛。”
“哼,你闭嘴吧,”她说,“这不是我的地方。”她又哭了起来。
“埃琳娜,我们仍可以结婚。”他说,这话一出口,他感觉并不像原先所想的那么虚情假意。
她没作回答,只是匆匆走了出去。很快他便听见她在砰砰地拉开又关上抽屉,不难想象她怎样将东西从一个包塞进另一个包,她竭力想忍住眼泪,于是就无法抑制地抽泣。最后他不再想这事,只是静静等着她离去。
但事情不像他预料的那么容易。他不喜欢听她在卧室里哭泣,那哭声扰乱了他平静的心境,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她以后干什么呢?他全身心都绷紧了,似乎在坚持着支撑起某个重物,支撑了五分钟,再五分钟,又五分钟。至关重要的是不能软下来。每一次该结束的风流事,就因为收拾行装太花时间而拖延。他甚至想去外面散步,但他不能那样做。他只能叫一辆出租车来,看着她上车,为她关上车门,并向她挥手告别,脸上始终挂着难过而窘迫的笑,那是一个知道自己事情干得不漂亮却很想干得好些的男人才会有的笑容。他忽然想到,此时此刻在她看来,他就像科利·芒辛在沙漠道尔离开她时的那个样子。艾特尔心中一阵酸楚。埃琳娜不该受到如此无情的对待。
他听见她在打电话叫出租车,听到她在报地址时声音结结巴巴,听到她将话筒搁回叉簧上的声音。随后,只听得她啪的一声合上了一只手提箱,又合上了另一只。她一生中积蓄起来的所有东西,可以塞在区区的两个手提箱之中。
她从卧室出来的时候,他已打算让步了。她作任何表示都行,她本可以朝他走近一步,或只要显得无依无靠,他就不会不有所行动,甚至还可能答应带她去电影之都。
但她并没有作什么表示。她只是干巴巴而又尖刻地低声说:“我想你对于我上哪儿去会感兴趣吧。”
“你去哪儿?”他问。
“去找马里恩。”
这使他又恼恨起来。“你认为真的该去那儿?”他说。
“你在乎吗?”
他有点忿然,为了促使他不让她走,她居然采用这种手段。“我想我不在乎。”他说,“我只是感到好奇。你什么时候做出这安排的?”他的喉咙都觉得疼了,似乎很快就将说不出话来。
“我昨天给他打过电话,然后再预约去剪发。你不喜欢这次的发型。这让你感到吃惊了?你认为非得把我赶出门吗?行。”她清了清喉咙,“也许我会成为妓女。别担心,我并不是想尽量让你感到难过。不管怎么样,你总认为我是妓女,因此,你怎么会感到难过?”她的目光呆滞,这次他知道她不会大哭起来。“事实上你一直认为我是妓女,”埃琳娜说,“但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看法。你以为离开了你我没法活,也许我知道得更清楚。”
外面传来出租车开上宅前车道的声音。艾特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埃琳娜已先拎起了小提箱。她像位女演员似的转过身,做了最后的道白。“至少这一次我拒绝接受别人的恩赐。”她说完便走出门去。艾特尔站着没动,直到出租车开走了,他才坐下来,开始等着她来电话。他认为她肯定会来电话。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整个下午过去了,又过了大半个夜晚,仍然没有电话。他坐在那儿喝着酒,疲倦得甚至没有力气从托盘里撬下一方冰块来。天渐渐黑了,他长叹一声,不知道自己是轻松自由了,还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可怜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