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莱不太确定那会是什么,他会怎么样。他曾在城市里的几个点看过地球表面的样子,他甚至还曾亲自到过地球的表面上,但那时他总是在围墙之内,或者围墙也是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他总是很安全的。
而此时此刻,他安全吗?如今他连黑夜形成的假墙都没有了。
无论如何贝莱不甘心在外世界人面前示弱——死也不会。他绷紧了牢牢裹在减速安全网带里的身体,闭上眼睛,执拗地和内心的恐惧感奋战着。
终于,贝莱逐渐软弱下来。光凭理性奋战是不够的。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人原本一直都在开阔的地方生活,过去的地球祖先、现在的外世界人,都是在开阔的地方生活。有没有围墙一点儿都不重要,只不过我的脑袋跟我说开阔的地方很危险,这是不对的。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他内心某种超出理性的东西在呼唤着围墙的庇护,他不要开阔的空间。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想他的奋战是不会成功了。最后他会示弱,他会吓得浑身发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到时候他们派来接他的外世界人(一个鼻子上套着过滤器以防病菌侵入、手上戴着手套以防和他接触的外世界人)甚至都不屑于轻视他,只会对他感到恶心讨厌。
贝莱顽强地跟自己斗争着。
太空船降落地面。减速安全网带自动解开,液压系统收入墙内,贝莱却仍然坐在那里。他非常恐惧,但他告诉自己绝不能露出丝毫恐惧的模样。
舱房的门轻声开启。贝莱把头转开,瞥见一个身材高大、长着铜色头发的人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外世界人,一个非常自负、不承认他们传统的地球人后裔。
这个外世界人说话了:“伊利亚伙伴。”
贝莱回过头来,顿时睁大眼睛,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他望着那张脸,望着那宽而高耸的颧骨,永远冷静不带表情的轮廓、匀称的身体,以及那双平视的澄蓝色而毫无情绪的眼睛。
“丹——尼尔?”
这个外世界人说:“很高兴你还记得我,伊利亚伙伴。”
“当然记得!”贝莱霎时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眼前这个人和地球有些关联,他是一个朋友、一种安慰、一位救星。贝莱几乎忍不住要冲向这个外世界人紧紧抱住他,抱着他疯狂大笑,用力拍他的背,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做出一些傻气的举动。
可是贝莱没有这么做,他做不出来。他只能走上前去,伸出手说:“我不可能忘记你的,丹尼尔。”
“我很高兴。”丹尼尔严肃地点点头“你一定知道,我只要没有受损就不可能忘记你。能再见到你真好。”
丹尼尔紧紧地握住贝莱的手,贝莱感到一阵隐隐的力道,但他并不觉得痛。接着,丹尼尔放开了他的手。
贝莱好希望那双不带表情的眼睛无法穿透他的思想,看不出他正竭力忍着不把内心那股刚刚消退却又未完全平息的友爱热情表现出来。
毕竟,人是不能把这个丹尼尔·奥利瓦当作朋友去爱的。因为他不是人,他是一个机器人。
这个外形栩栩如生的机器人说:“我已经叫他们把一辆由机器人驾驶的地面输送车,用一根气管与太空船连接起来——”
“气管?”贝莱皱起眉头。
“对。这是一种很平常的技术,经常在太空中使用。它使人员与物质不需靠真空状态的特殊配备,就可以从一艘太空船移动到另一艘太空船。你似乎不知道这种技术?”
“是的。”贝莱说,“我现在知道了。”
“当然,要在太空船与地面输送车之间安装这种装置,是相当复杂的,不过我已经要求他们做了。幸好,你和我合作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有些特权,一切困难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你也被指派调查这桩谋杀案?”
“还没有人告诉你吗?很抱歉我没有马上告诉你。”当然,在这个机器人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抱歉的意思,“推荐你调查本案的人,就是汉·法斯托夫博士。我们先前搭档办案时,你和他曾在地球见过面,希望你还记得他。而他所提出的条件,就是指派我与你再度合作。”
贝莱挤出一抹微笑。法斯托夫是奥罗拉人,而奥罗拉世界在外世界中最为强大。显然,奥罗拉人的建议颇具分量。
贝莱说:“一对好搭档是不应该解散的,是吧?”他刚见到丹尼尔时的那种欣喜渐渐消退,胸口上的压迫感又袭来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法斯托夫博士真正的想法,伊利亚伙伴。从他给我的命令看来,我认为他有意派一个曾在你的世界生活,并且了解你们那种怪异特性的人与你共事。”
“怪异特性?”贝莱皱起眉头,颇有受辱之感。用这种字眼形容他实在令人不舒服。
“好比我会安排装置气管。因为我很清楚你是在地球的城市中生活的,你很厌恶开阔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怪异”这两个字的影响,也许是他平生所受的训练,使他不会放过任何逻辑上的矛盾,贝莱觉得他必须加以反击,否则就被一个机器人看扁了。他突然转变话题。
“这艘太空船有个机器人负责照顾我。这个机器人,”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隐隐含着恶意,“是个外形像机器人的机器人,你见过他吗?”
“我上太空船之前,曾和他说过话。”
“他怎么称呼?我怎么跟他联络?”
“他是RX—二四七五号。索拉利人习惯只用编号来称呼机器人。”丹尼尔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门口附近的触控钮面板,“只要按这个钮,他就会来。”
贝莱看着这个触控钮。它上面标明了RX的字样,因此它表示什么意义似乎一点也不神秘了。
贝莱伸手按下触控钮。不到一分钟,那个外形像机器人的机器人走进舱房。
贝莱问:“你是RX—二四七五号吗?”
“是的,主人。”
“你跟我说过,有人会护送我下太空船。就是他吗?”贝莱指着丹尼尔说。
这两个机器人对望一眼。RX—二四七五号说:“他的证件证明他就是来接你的人。”
“除了证件,没有人事先告诉你有关他的资料?没有人跟你说过他的长相?”
“没有,主人。不过我知道他的名字。”
“谁告诉你的?”
“太空船船长,主人。”
“他是索拉利人?”
“是的,主人。”
贝莱舔舔嘴唇,下一个问题是决定性的。
他问:“船长跟你说,你要见的人叫什么名字?”
RX—二四七五号回答:“丹尼尔·奥利瓦,主人。”
“好,你可以走了。”
这个机器人僵硬地鞠了一个躬,随即后转。RX—二四七五号离开了。
贝莱面向他的伙伴,很慎重地说:“你并没有完全跟我说实话,丹尼尔。”
“怎么没有说实话,伊利亚伙伴?”丹尼尔问。
“我刚刚和你说话时,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RX—二四七五号告诉我,会有一个‘人’来护送我下太空船。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丹尼尔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贝莱继续说:“我还以为这个机器人弄错了。我原本以为来接我的是一个人,后来改由你取代,而RX—二四七五号并没有接到通知。但是你听到我跟他的对话了;事实上,并没有人告诉他你真正的全名,对不对?”
“是的。没有人告诉他。”丹尼尔表示同意。
“你的名字并不是丹尼尔·奥利瓦,而是R·丹尼尔·奥利瓦,或者说,全名叫做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伊利亚伙伴。”
“由此看来,根本没有人跟RX—二四七五号说,你是一个机器人,所以它以为你是人。你的外形像人,所以要伪装成人的样子也毫无困难。”
“我对你的推理没有意见。”
“那我们就继续推下去。”贝莱有一种野蛮而残忍的快感。他正在按图索骥,虽然这可能不太重要,但做这样的追查却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奉命飞过半个太空后,可以做得很漂亮的事。他说:“现在,我们要了解的是,他只不过是一个机器人,为什么要骗他呢?你是人或机器人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不过奉命行事而已。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很合理的假设,就是通知你的太空船船长以及通知船长的索拉利官员,都不知道你是一个机器人。这是一个很合理的假设,但也许不是唯一的假设。我的推论对不对?”
“我想是的。”
“好,很好。现在我们来讨论。为什么推荐你和我搭档的汉·法斯托夫博士,要让索拉利人认为你是人?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让索拉利人发现这一点,他们可能会很生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拟人化的机器人说:“伊利亚伙伴,法斯托夫博士曾对我解释过这一点。他说,如果你和一个外世界人搭档,会提高你在索拉利世界的地位,相反,若是你和一个机器人搭档,则会降低你的地位。此外,我又很熟悉你做事的方式,很愿意跟你合作,所以让索拉利人把我当作人,对你是有利的。何况法斯托夫博士并未明确向他们表示我是人,不构成欺骗,所以这么做应该很合理。”
贝莱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外世界人绝不会这么细心考虑地球人的感受,即使是像法斯托夫那么开通的外世界人也不会。
他想到另一种可能。“在外世界,索拉利人是以生产机器人闻名的吗?”他问。
“是的。”丹尼尔说,“我很高兴,你已经听取了有关索拉利世界经济方面的简报。”
“没有人跟我提过一个字,”贝莱说,“我对索拉利世界的了解仅限于猜得出它怎么写而已。”
“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伊利亚伙伴,可是你的问题却直指核心,一问就问到了最重要的一点。根据我记忆库中贮存的资料显示,索拉利世界在五十个外世界中,正是以生产多种品质精良的机器人而闻名,它所生产的专业机器人外销全外世界。”
贝莱满意地点点头。丹尼尔自然不像人类,会下意识地以对方的弱点开始思考,他也认为自己没有说明这个推理的必要。如果索拉利世界确实以专精机器人学而著称,那么,汉·法斯托夫博士和他的同事向索拉利世界展示他们自己的珍品,就可能纯粹出于炫耀,和他这个地球人的地位或安危毫无关系。他们要让精于制造机器人的索拉利人上当,把奥罗拉世界的机器人当成人类,借此证明自己的优越。
想到这里,贝莱觉得好受多了。说来也奇怪,原先他竭力也无法克服的那种恐惧,现在却已经被自负的满足感取代了。
原来外世界人同样有这种虚荣炫耀的心理,他感到安心多了。
贝莱想:老天,我们都是人;就算外世界人也是人。
他轻快地说:“地面运输车还要等多久?我已经准备好了。”
贝莱和丹尼尔走出太空船,进入气管。气管质料柔软,弹性极佳。他们一踩上去,脚就陷进管壁摇来晃去的。看来,现在这气管并不怎么合用。贝莱想,如果是在无重力的太空中,他们只要在起步时用力一跳,就可以沿着气管,从一艘太空船“飘”入另一艘太空船……
他们走了一段,气管变窄了,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捏小了。丹尼尔握着手电筒趴下来向前爬行,贝莱也依样画葫芦,跟着他一起爬。他们就这样爬完了最后的五六公尺,终于进入地面运输车。
丹尼尔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接着,沉沉地响起了“咔哒”一声,大概是气管被拔掉的声音。
贝莱好奇地望着四周。这辆地面输送车似乎并不新奇,前后有两排三人座椅,座椅两旁都有门。原本是车窗的部分一片光滑,而且是不透明的黑色。贝莱知道,这显然经过极化处理。
车内的光源来自车顶两个黄色圆形发光体。贝莱觉得不一样的,只不过是座椅前面有一块隔板,上面有通话器,而车内并无控制器。
“我猜司机坐在隔板前面吧?”贝莱说。
“是的,伊利亚伙伴。”丹尼尔回答,“我们可以下达指令了。”他说着,微微倾向前拨动摇杆,一个红色的光点闪闪发亮,表示通话器已经接通。丹尼尔轻声道,“我们已经就位,你可以开动了。”
车子发出隐隐的呼呼声,但随即静了下来。贝莱感到自己的背往后一仰,接着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惊奇地问:“我们上路了?”
“是的。”丹尼尔回答,“这辆车并不是靠轮子行驶,而是沿着反磁力场向前滑动。除了加速和减速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也没有。”
“转弯的时候呢?”
“车子会调整角度自动倾斜,保持水平。即使是上山和下山的时候也一样。”
“操作这辆车一定很麻烦。”贝莱揶揄道。
“一切都很自动化。司机是机器人。”
“嗯。”贝莱对地面输送车想知道的几乎都知道了。“我们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他问。
“大约一个小时。如果我们搭乘飞行工具的话,速度会比较快,可是我要考虑如何让你处于封闭的空间内。索拉利世界的飞机无法像我们所乘坐的这辆地面输送车一样,加装封闭的装置。”
贝莱对丹尼尔所谓的“考虑”有点生气,丹尼尔好像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姆照顾的小婴儿似的。他对丹尼尔讲话的方式也有点冲——用这么正式而繁复的句子来讲话,很容易就泄露他是一个机器人。
贝莱狐疑地望着R·丹尼尔·奥利瓦好一会儿。这个机器人双眼直视前方,动也不动,对旁人的注视无动于衷。
丹尼尔的皮肤构造很完美,他头上每一根毛发和身体各部位都制作得十分精良,肌肉的动作几乎和真人没什么两样,那是费了无数工夫和金钱换来的成果。根据贝莱所见和了解,当这个机器人要整修四肢及胸腔时,他身上的一道看不见的接缝就可以打开来。他知道,在这层看似真实的皮肤底下是金属与含矽的合成树脂;他知道,这个机器人的头颅内是一个正电子脑,这脑子虽然非常先进,但不过是一堆正电子而已。丹尼尔的“思想”,只是一束束历时短暂的正电子流,流过制造者精心设定的网路时所产生的作用。
可是,那些事前不知道这一切的专家,会从哪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他并不是真正的人类呢?从他那略微不自然的说话方式?从他彻头彻尾无动于衷的严肃表情?还是从他那过分完美的“人”的模样?
贝莱发现自己简直在浪费时间。“我们开始谈正事吧,丹尼尔。”他说,“我想,你来索拉利世界以前,一定听过关于这里的一些简报吧?”
“是的,伊利亚伙伴。”
“好。这比他们对我要周到一点。这个星球有多大?”
“直径一万五千公里。它是三个行星中最外侧的一个,而且是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它的气候及大气层与地球差不多,但可耕地的比率较高,有用的矿物含量较低,当然,矿藏的开发也较少。这是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加上机器人学专家的协助,所以他们维持着很高的生活水准。”
“有多少人住在这里?”贝莱问。
“两万人,伊利亚伙伴。”
贝莱愣了一下,才以温和的口气道:“你是说两千万人吧?”他对外世界的知识了解虽不深,但起码知道,外世界的人口虽然比地球的人口数量少了很多,但也有好几百万。
“两万人,伊利亚伙伴。”这个机器人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这个星球才刚刚开始有人居住?”
“不。这星球已独立了将近两个世纪,而在它独立前一百多年就有人居住。索拉利人刻意把人口维持在两万,他们认为这是最理想的数量。”
“他们人口分布的面积有多广?”
“全部的可耕地。”
“那是多大?”
“包括边陲地区在内,一共是七千七百七十万平方公里。”
“两万人要用这么多土地?”
“还有两亿左右的正电子机器人劳工,伊利亚伙伴。”
“老天!你是说 每个人有一万个机器人?”
“是的,伊利亚伙伴。到目前为止,这是外世界中机器人比率最高的星球。其次是奥罗拉世界,在那里,每个人平均有五十个机器人。”
“他们要那么多机器人干吗?如果粮食生产过剩怎么办?”
“粮食并不是主要产物,他们更重视矿产的开发,他们最重要的是制造能源。”
贝莱想到这里有那么多的机器人,不禁一阵头昏脑胀。两亿个机器人!这个星球的人口是如此稀少,机器人的数量却如此庞大!这里的机器人一定到处都是。如果从其他星球的角度来看索拉利世界,说不定会误以为它是一个机器人的世界,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星球潜藏的活生生的人。
贝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观察。他想起离开地球之前跟明尼的那段谈话,以及社会学家所预言的地球危机。虽然那次谈话已经很遥远了,也显得不太真实,可是他仍清清楚楚地记得谈话的内容。自从离开地球以后,他面临不少个人心理问题与种种困难,这段谈话的记忆因而变得遥远而模糊,但贝莱并没有完全遗忘。
地球上的社会学家已经从外世界人或外世界人的机器人口中搜集到资料,现在,他们需要直接的观察,而这正是他的工作。不管这个工作让他感到多不舒服,他都一定要做。
基于这种根深蒂固的责任感,贝莱即使必须面对开阔的空间,也不会逃避自己的任务。他把车顶检视一遍,开口道:“丹尼尔,这个车顶可以打开吗?”
“对不起,伊利亚伙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车顶可以向后敞开——看到天空吗?”
“可以。车顶可以敞开。”
“那就把它敞开吧,丹尼尔。我想看看外面。”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这个机器人很严肃地回答。
贝莱十分惊讶,他嘿了一声,说:“机·丹尼尔——”他特别强调那个“机”字“我换个说法好了,我命令你把车顶敞开!”
他想,不管丹尼尔多像人,但终究是一个机器人。他必须听从人类的命令。
可是丹尼尔动也不动。他说:“我必须说明,我有责任优先考虑你的安全,不能让你受伤。基于我接到的指令及我的经验,我知道,当你面对开阔的空间时,你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因此,我不能让你敞开车顶,暴露在开阔的空间里。”
贝莱觉得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涨红了脸正待发作,却又发现这样动怒毫无用处。这东西只是个机器人,而且,他很清楚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
第一法则的内容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采取某种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机器人 银河中任何一个星球的任何一个机器人,他们的正电子脑都必须遵守这条最重要的法则。虽然,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但却要在一个更大、更重要的前提下才能服从。服从命令只是机器人的第二法则。
第二法则是: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贝莱强忍怒气,很理性地轻声道:“我想我在短时间内可以忍受,丹尼尔。”
“我不认为如此,伊利亚伙伴。”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状况,丹尼尔。”
“伊利亚伙伴,如果这是你的命令,我不能听从。”
听他这么说,贝莱只好把背往柔软的椅背上一靠,放弃这个念头。他绝对无法以武力迫使这个机器人就范。如果丹尼尔使出全力,会比人力威猛一百倍;丹尼尔甚至可以在不伤害到贝莱的情况下制服他。
所以,对丹尼尔而言,如果要他在违背第一法则和遭到摧毁两者之中做选择,毫无疑问,他会接受被摧毁的命运。可是贝莱并不想摧毁丹尼尔,他根本不想毁掉丹尼尔。
但他又想看看车外的情景,想得几乎有点着魔了。他不能让丹尼尔继续以保姆的姿态来对待他。
贝莱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可以用爆破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以死相胁,勒令丹尼尔敞开天窗。他想以一条更危急迫切的法则压制机器人的第一法则。
念头稍纵即逝,贝莱知道他办不到。这太不像话了,他不喜欢事情演变到那种情况。
他疲倦地说:“你问一下司机,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好吗?”
“当然好,伊利亚伙伴。”
丹尼尔倾身向前,转动摇杆接通通话器。突然,贝莱也跟着向前大声叫道:“司机,把天窗打开!”
接下来,摇杆便由人手接管了。
贝莱紧握摇杆,几乎气喘吁吁地望着丹尼尔。
丹尼尔动也不动,他的正电子脑似乎为了适应突变而暂时短路。但这种短路的情况随即恢复正常,丹尼尔举起手来。
贝莱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丹尼尔会把摇杆上的人手移开(轻轻地,不伤害到这只手),接通通话器,取消这个命令。
贝莱马上威胁道:“我警告你,除非你扳断我的手指,否则你休想把我的手移开!”
事情不会演变到那种地步,贝莱心里明白。现在丹尼尔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贝莱暴露于开阔的空间,一个是阻止他。他的正电子脑必须估计产生各种情况的或然率,再转换成相对的两种电位。这一连串的过程,代表丹尼尔要多犹豫一下。
“来不及了。”贝莱说。
他赢了。天窗向后敞开,索拉利世界刺目的阳光亮晃晃地涌入车中。
忽然见到阳光,贝莱心底一阵恐惧,直觉中便想闭上眼睛。可是他竭力忍住这股冲动,硬把脸迎向窗外大片大片蓝蓝绿绿的天色。一股股风扑到他脸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有个不明物在他眼前一闪即逝,那可能是某个机器人、某个动物,或某种在风中飘飞的无生命体。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车速实在太快了。
他只知道,窗外有蓝色、绿色、空气、尘嚣……尤其是那个球状物当空洒下的烈焰、那一道道灼热炙人的白光。
贝莱猛然仰起头,直视索拉利世界的太阳。他望着它,直直望着那个赤裸裸的太阳。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丹尼尔的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下压。刹那间,贝莱的感觉一片混乱,非常不真实,各式各样的想法在他脑海翻腾,他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看!他要尽可能地看!而丹尼尔的责任则是阻止他这么做。
但机器人绝对不敢对人类施暴,贝莱想,这是最重要的,丹尼尔不能强力阻止他。然而,他却感到这个机器人的双手正把他往下压。
贝莱举起双臂想摆脱那双无血无肉的手,突然,他失去了一切知觉。
贝莱回到封闭的环境,感到安全多了。丹尼尔的脸在他面前晃动。他觉得眼睛花花的,不由得眨了眨,满眼的黑点顿成一片腥红。
“我怎么了?”他问。
“我很遗憾,”丹尼尔回答,“虽然我在场,你还是受了伤。直射的阳光对人类的眼睛有害。不过,你直视太阳的时间很短暂,我相信这不会对你造成永久性的伤害。刚才你抬头往上看时,我不得不把你拉回来。然后你就失去了知觉。”
贝莱做了个自嘲的鬼脸。他疑惑着,自己是因为太过激动(或害怕?)而昏倒的,还是被打昏的?他摸摸头,又摸了摸下巴,并不感觉疼痛。他忍着不直接问丹尼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答案。
“还好嘛。”他开口道。
“伊利亚伙伴,从你的反应看来,我认为此事对你而言并不愉悦。”
“谁说的?”贝莱坚决否认。他眼前的黑点已渐渐消退,眼睛也不那么刺痛了,“真遗憾我只看到那么一点东西,输送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刚才我们是不是和一个机器人擦肩而过?”
“我们和好几个机器人擦肩而过。现在,我们正行经个人业地,这里到处都是果园。”
“我还要看看外面。”贝莱说。
“只要有我在场,你绝不能这么做。”丹尼尔说,“而且,你的意思我也已经执行了。”
“我的意思?”
“伊利亚伙伴,你应该还记得,当你命令司机打开车子的天窗之前,曾叫我问司机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只剩十六公里了,我们应该会在六分钟左右到达那里。”
贝莱实在想问丹尼尔是不是很愤怒被他耍了,他也很想看看那张完美的脸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还是忍住了。当然,丹尼尔会既不怀恨也不恼火地说他没有不高兴,他会跟平常一样冷静严肃地坐在那里,不带任何表情。
“丹尼尔,”贝莱轻声说,“你知道,我迟早都要习惯这一类事。”
“什么事?”这个机器人望着他的人类伙伴问。
“老天!就是户外,这里到处都是开敞的空间!”
“你不必面对户外。”丹尼尔简单回答,好像一句话就把这个话题打发掉了。接着他说,“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了,伊利亚伙伴。我想已经到了。不过我们要先等一等,让他们把气管接到我们作为基地的房子。”
“不必再用气管了,丹尼尔。如果我要到户外工作,就得接受去面对它。延后这种训练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没有理由要到户外工作,伊利亚伙伴。”这个机器人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贝莱把手一挥,断然叫他闭嘴。
贝莱没有心情听丹尼尔的安慰,也不想听丹尼尔说一切都没问题,他会好好照顾他之类的话。
贝莱心里真正想的,是要有把握能照顾自己,而且能完成这次任务。长久以来,他一直很难面对户外的一切,更别提感受了。等关键时刻来临时,他可能根本没有胆量去面对。结果可想而知,他会赔上他的自尊,甚至赔上地球的安全。之所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不过因为一个小小的空间因素。
这些念头在贝莱脑际迅速掠过,他的脸沉了下来。这是迟早的 他迟早都得面对空气、太阳以及开阔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