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间的贼窝 第三节

“结束了。”

沟吕木听完报告后,喃喃自语。

“结束”有两种意涵。一个无非是意味破案。主嫌是日高鲇美,而橘宗一则是遗弃尸体的共犯。但这起事件已经不成立了,因为追诉时效已经过期,这就是沟吕木说的“结束”的另一个意涵。

追诉时效过期的原由如下:

鲇美和橘的全面自白,证明了案发时间在昭和五十年十二月九号的晚间九点左右。那么时效成立是十五年后的九号午夜十二点,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二十三个小时。如果犯行能晚个三小时,在隔天凌晨十二点进行的话,时效成立可以延期整整一天,办案人员的辛劳才有结果。

然而,鲇美和橘的供词完全一致,依状况判断,没有任何矛盾点。犯行确实在晚间九点左右,因此时效已经完成了。

四楼的调查对策室里,只留下泄了气的男人们。虽然早已认清这场办案可能会徒劳无功,所以努力和时间赛跑,但却发现一开始就输给了时间。有人托腮发呆,有人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有人瞪着散落一地报告影本……他们一心一意追寻了逮捕凶手这个顶峰,然而梯子却临阵消失。覆盖房内的紧张气氛瞬间瓦解,所有人都被空虚笼罩。

——事过境迁后的空虚呀。

沟吕木环顾房内想道。

其实,就算时效尚未完成,警方也难以告发这起命案。因为鲇美没有杀人动机。舞子强迫她发生关系,而她只是反射性推倒舞子。这么一来,在法律上只算得上是伤害致死。因失误弄死了争吵对象,原来这只是一般常见的事件罢了。至于橘是在案发后才成了共犯,最多也只有遗弃尸体的罪状。两人的罪不必等待十五年,时效早在几年前就已结束了。

总归一句,不论有罪与否,当今已经没有任何人需要被铐上手铐。

办案人员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开始整理文件。内勤也跟着纷纷起身,开始整理桌子椅子和电话。

沟吕木今天第一次缓慢地掏出香烟。虽然医生指示不能够再抽烟,但每当破案时,或是办案失败时,他总会抽上一根。沟吕木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但忽然停下手。

在犹如退潮般逐渐起身的身影中,唯有一人依旧静止不动。

那是负责鉴识的筑濑次作。他紧紧盘起招牌黑色袖套的双手,眉头紧锁,直盯着对面的墙壁。

沟吕木拿起打火机,但还不点火,只是看着筑濑。只要在意某件事,他就会无法坐视不管。他心想:虽然未能破案,但还是想专心享受最后一根烟。

“筑兄,怎么啦?”

筑濑没答话。

“喂!筑兄——”

“队长!”

筑濑突然大喊。所有人的视线汇集到他身上。

“这个案件还没结束呢!”

“什、什么?”

筑濑焦躁地说:

“他从办公室窗户丢下舞子的尸体——橘是这么说的吧?”

“没错。”

“办公室是二楼吧。”

“是二楼没错。”

“那么,尸体上的撞伤该怎么解释?鲇美只是推倒她,撞伤顶多一、两个吧。橘丢下她,不过不是从顶楼,而是从二楼,不可能出现那么严重的撞伤,况且法医也不可能查不出二楼和顶楼的伤势差异吧。”

“喔……”

沟吕木不小心点起打火机,烧了他的胡须。

“别急,重点还在后头——法医表示直接死因是颈椎骨折和脑挫伤,但也指出撞及全身的伤势。这表示,撞伤出现生活反应,死亡和撞伤是在同一时间,可是鲇美和橘都没有做出导致撞伤的行为。也就是说……”

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鲇美以为杀害了舞子,但其实当时她还没死。橘以为自己丢的是尸体,但这时舞子也还有生命。撞伤是在这之后——也就是说并不是鲇美或橘杀害了舞子,会不会是这样呢?”

瞬时一阵哗然。

“舞子还活着……不是鲇美干的……”

沟吕木呢喃,筑濑继续说:

“若不是鲇美和橘让她猛力撞击地面,导致全身撞伤,就只能这么推论了。舞子被鲇美推倒后,撞了头部而失去意识,在保险箱里氧气不足,因此陷入休克状态,但她还没死。两人因为慌张,没发现舞子还没断气。然后,有人在这之后,让舞子撞击全身,也就是杀了她——”

筑濑拉大嗓门说完整段话。

这时,鉴识课的年轻课员战战兢兢地站到沟吕木面前。“鉴识的‘伴手礼’才是破案的关键。”筑濑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训诫这名新人。

“还有一个证据证明舞子当时尚未断气。”

“说吧!”

沟吕木和筑濑不约而同,一起大吼。

“关键在尸僵。”新人潮红着脸说:“虽然每个人的状况有差异,但尸僵通常出现在死后三到四小时。犯行在九点钟,橘和喜多在保险箱里发现舞子时是半夜两点四十分——已经过了将近六小时,可是——”

新人指指满是摺痕的供词影本。

“这里。喜多说舞子的身体软趴趴……软趴趴地瘫在地上,他是这么说的。当时舞子的身体还没僵硬。”

“因为她还活着啊!”筑濑大喊,乱抓新人的头发。

“不要收了!”

沟吕木吐出嘴里的烟。

“大友!——找几个人到学校!”

“是!”

“或许保险箱还在。如果舞子在保险箱里苏醒,说不定其中还留有指纹——”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筑濑。

“如果保存状态良好,就算是二十年前的指纹,有时也有办法采集。”

“好!马上飞过去!给我彻底调查保险箱!”

刑警和鉴识人员飞奔离开房间。大友行事谨慎,立刻打电话给学校的保全公司,请他们紧急前往学校。

晚间十一点五分——

沟吕木用力敲打自己的头。

——是保险箱,保险箱,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呢?

这正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大伙一致认为十五年前的命案不可能有物证,只能靠关系人的供词举发,因此打从一开始就放弃重新鉴定物证。喜多说尸体从保险箱滚出来,身为指挥官,应当在这个时候就指示重新鉴定。

但,现在已经没时间反省了。

橘回到学校从窗户丢出舞子的是半夜三点多。当时舞子还活着,这表示时效尚未完成,而且杀害舞子的凶手并非鲇美,是另有其人。

沟吕木再次看了手表。

十一点十分。

时效在关键时刻延长了,但真正的时效再过五十分钟就将到期。

沟吕木闭上眼睛,脑海已离开喧闹的调查室,飞到“六角堂”。

要冷静。

凶手是谁?在哪里?

现在找已经来不及了。

不,关系人已全数到齐。如果在这其中……如果还在警署就还有胜算。

十一点二十分。

时钟的时针在沟吕木眼中像是个正在挣扎的人。

十一点半。

沟吕木想到一个人的名字,赫然睁开眼,露出狰狞的表情。

大友窥探他的脸庞,等待下一个指示。

“大友……”

“是。”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

大友迅速接起,调查保险箱的办案人员来了紧急通报。沟吕木抢走话筒。

“找到了!虽然是简易检定,不过留在保险箱内部的好几个指纹,都符合当年从舞子尸体上采集的指纹!”

“真的吗?”

“每一个指纹和掌纹都是成一组。可能是她在恍神中试图从里面推开门。”

他们还说指纹确定不是收放文件所留下的。舞子果真在保险箱里暂时苏醒了。可能是缺氧,她在无意识中推了内壁,但没多久就陷入休克状态。若她当时还有意识,肯定陷入惊恐状态,十指指甲必定龟裂,血迹斑斑。

“辛苦了!”沟吕木大声慰劳他们,但电话里兴奋的声音却不间断。

“队长,不只这些呢。除了指纹之外,我们还发现了大秘密!”

“什么东西?”

“保险箱深处框了一片和保险箱同色的铁板,也就是说这保险箱有双层墙壁。我扒开上面的铁板,结果铁板背面黏了一张小纸片。”

保险箱深处的内墙框了一个木框,木框上面贴了一片铁板,因此与保险箱原本的墙壁之间出现两、三公分的隙缝。铁板上巧妙地涂了一层和保险箱同色的涂料,因此办案人员也是敲打内壁才发现背后有个洞。并且从中发现一张纸片。

“那张纸片是什么东西?”

“还不清楚。不过……”

“不过怎样?说话清楚一点!”

“或许是纸钞的一部分,可能是纸张的切角。因为沾了保险箱的锈粉,所以看不清楚,不过上头有两个类似纸钞号码开头英文字母……”

“先别说!”沟吕木打断对方的话,“由我来说吧。英文字母是X和F。”

“没、没错!是XF!”

“收到!辛苦了!”

十一点三十五分。

沟吕木丢下话筒,对着负责无线对讲机的内勤大吼。

“准备逮捕令!”

内勤愣住了。

“是、是抓……谁的呢?”

“内海一矢!罪状是谋杀——快!”

“可是……”大友说。

“照我的话去做!还有,打电话给粕川检察官,跟他说要遵守约定,陪我殉职!”

沟吕木一阵狂吼,随后离开房间。无线对讲机的内勤对大友露出哀求的眼神,发现大友点头后,急忙面向麦克风。

“火速申请逮捕令。嫌疑犯是内海一矢。字句说明——内外的内,大海的海!”

沟吕木为防万一,让办案人员的车子在离警署最近的法官家前面待命。这位法官有一副怪脾气,人称“爱驳回申请的富冈”,但沟吕木在每月一次的游泳教室中和他成了朋友。况且沟吕木还曾传授他仰式的诀窍,算是富冈欠了沟吕木一个人情。只要他在逮捕对象的公职姓名栏上发现“司法警察员警部沟吕木义人”的名字,他绝对会交出逮捕许可——

待命在富冈家的办案人员,离开警署已过了五小时。听到申请逮捕令的指示时,他顿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确实是申请逮捕令的指示。他急忙拿起笔,以蚯蚓抖动般的字迹写下内海的名字,随后立刻连滚带爬地狂奔到富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