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的到来惊动了医院

    那些身影像梦一样出现又飘逝。亲友们走后,安波看着草地上的自己,哭了起来。很快,黑夜也要走了,白天露出了它最初的颜色,是一种如同灰色的白。草地上开始有人走动,但是还没有人发现她,不,她的躯体。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朝这里走来。这时的早晨换了一种颜色,如同红色的白,那是因为太阳的缘故,不知不觉它已从地平线升起来了。后来的事情,便不是安波自己能够决定的,那人走近后,骇然叫了起来,叫声招来了很多人,这些人简直不知从何而来。在淡红色的清晨,他们分散在草地边缘的树丛间,这些晨起锻炼的病人在叫声中不约而同聚集了过来,围拢在安波身边,有一个人蹲了下来,用手测量安波的鼻孔,随即又捡起她的手臂搭脉。两分钟后,那人摇摇头站了起来,对大家说:“晚了,已经死了。”

    安波看看那人,跟着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说:“我在这里,凭什么说我死了。”

    安波说话时情绪冲动,声音哽咽。但是她发现她的话根本不起作用,那人连同身旁的人仿佛都没有听见,也仿佛面前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安波绝望了,重新坐了下来。后来,医护人员也来了,当阳光挂在一片樟树叶上的时候,安波被两名担架工抬进了后院的那座灰色小楼。

    当然,在经过回廊的时候,安波看见了后来走进小楼中撩开她头发的那个青年。安波觉得这个年轻男人的脸真是苦不堪言,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苦的脸,不是说他长得苦。相反,这张脸几乎算得上是英俊的,它的苦是皮肤下面的东西在作怪,皮肤下面的东西可以叫表情,也可以叫神态,可是安波觉得用表情或神态都不能概括这种苦,安波想了想明白过来了,这个男人的苦是在心里的,就像一棵叫悲伤的树在内心生根,如今它在面孔上枝繁叶茂了。

    正在安波观察他的时候,男人的脸上却显得恐怖起来。他大叫了一声,像风一样奔出了小屋,把安波吓了一跳。安波静下来看了眼自己,她的眼睛还未阖上,模样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安波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这副丑态吓坏了那个男人,可她却对自己的形象无能为力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小屋来了几个人,有医生也有警察,警察还带来了一条大犬。他们先对着安波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警察中的一个女性,在安波身边半蹲下来,戴上了半透明手套,后来她从安波身上找出了一只皮夹,倒出了里面的一串钥匙、三枚硬币、几张大票面的纸币、一张购物单据、一本呈屏风状折叠的通讯录和一块萝卜形的绿宝石挂件。无疑,这其中最有用的是那本通讯录,果然,警察们把它拉开了,像在破坏一架手风琴,这时有一片纸如同树叶般飘落下来,一位医生俯身将它捡起来交给警察。那是一张四寸小照,照片上有两个人,一望便是父女。女儿梳着兰花发型,正是地上躺着的这个姑娘,这张留影距今有些年头了。当年的小姑娘好像还是个中学生,她的父亲架着一副眼镜,不苟言笑的表情让人好生面熟,警察辨认了一下,吃惊地把照片交给同伴们观看,辨认的结果使大家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后来警察打开了那本通讯录,眼珠子警惕地检索着,让人一望便感到正在寻觅一个目标,果然,他露出了如愿以偿的神情,嘴唇努了一下,同伴们便一齐冲着他手指的地方探过头来,他们看后脸色都凝固起来,像是有一行字同时在脸上显映出来:这件事严重了。

    警察和医生们耳语了几句,大家都神色沉重地走了出去。

    不多久,安波看见早先抬她进来的那两个担架工出现在面前,那个年轻的嘴里仍然啰里啰唆的:“真烦死人,刚抬进来,又要抬出去。”年长的那个板着脸,瞪了年轻的一眼,年轻的便噤了声,很不情愿地配合着把担架抬了起来。

    安波看见他们把自己抬出了后院,从回廊旁的楼梯走上楼。楼梯是木头做的,踩上去有回声,具有某种摄人心魄的空旷感。安波被他们抬进了一间宽敞整洁的病房,放在了一张同样宽敞整洁的病床上,两个担架工便出去了。

    一会儿,走进来两名穿白色长褂的年轻姑娘,一看装束就知道是护士。安波看见她们推着手推车进来,拿口罩把秀气的面容遮起来,用露在外面的两颗明亮的瞳仁注视着病床上的安波,安波便和她们说话,问她们叫什么名字,问她们几岁了,问她们上班几年了?可是两名护士都不回答,一声不哼地用棉签擦拭着她的脸和手。安波心头一酸,明白自己和她们已不在同一个世界了,她们听不见自己说话。她看见护士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了许多,随后从手推车上拿出一块簇新的白布,两人像晒一块床单一样把它展开,盖在安波身上,把她的脸和脚一起遮住了。

    护士们不声不响地进来,又不声不响地出去了。此后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来。到了中午,门口有了动静,出现了许多晃动的人影,好像在编排队伍一样。安波走到门外观望,走廊上已涌满了人,有医护人员、警察、穿病服的病员和来历不明的人,他们好像在等候什么重要人物的到来,安波知道他们在等谁,她觉得很迷茫,也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孤独,她想找人说说话,她想起母亲离去前说过,只要一叫她就会听见的。安波便叫了一声:“妈妈。”可是母亲并没有出现。安波又想起来了匡小慈,便叫道:“小慈。”可是匡小慈也没有来,安波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她嘟嚷了一句:“说话怎么不算数?”

    与此同时,安波看见父亲在楼梯口出现了,涌在走廊上的人们自动让出了通道,父亲在几位陪同者的簇拥下走来了。

    “真的是安市长。”安波听见有人在悄声私语。

    安波看见苍老憔悴的父亲走过来,她不由向旁边让了让,这个姿势完成后她才意识到是多此一举,她看着父亲走到了那张宽敞整洁的病房旁。

    簇新的白布被掀开了,栩栩如生的安波闭着眼睛,跟随进来的医院领导看着市长,个个脸色肃然。

    “早晨在草地上发现她时已经去世了。”一位戴方框眼镜的老医生告诉市长。

    市长点点头,眼眶是红的。

    “需要不需要检查一下死亡原因?”

    市长摇摇头说:“不用了,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市长在病房里呆了十多分钟,后来他把白布重新给安波盖上,回头对随同而来的一位戴玳瑁眼镜的中年人交待说:“葛秘书,请你协助院方把后事料理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