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我和季风都睡不着,我们坐在帐篷门口,等待碧碧的声音。
帐篷里亮着应急灯。
夜空晴朗,呈现着神秘的深蓝色。风依然在刮,帐篷在“啪啦啦”地响。
沉默了一会儿,季风笑了笑,说:“只剩下我们俩了……”
我说:“是啊,只剩下我们俩了。”
停了停,我又说:“很早之前,我写过一个故事,名字叫《空前绝后》,你看过吗?”
季风说:“我还真没看过。不过,也可能是记不住名字了。”
我说:“讲的是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一男一女。”
季风摇头:“没看过。”
我说:“我们这次的经历也是空前绝后。”
季风说:“我想听你那个故事。”
我说:“一个作家开车去了青藏高原,黄昏的时候,他来到了海拔4767米的昆仑山上,在那天堂的郊区,空气稀薄,雪山肃穆,天高地远,不见人迹,他却听到了一阵女孩的歌声。当时,他有点害怕,从口袋里掏出了蒙古刀……”
季风笑了:“蒙古刀?”
我说:“当然,用蒙古刀对付一个女孩美妙的歌声,很不对头,但是在那种特殊的环境中,他浪漫不起来。后来,他顺着歌声寻找,在经幡下看到了另一个旅行者,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说她是个演员,去拉萨慰问演出刚回来。其他同事都走了,她一个人多逗留了两天,现在正赶往格尔木。”
季风说:“他们结伴走了?”
我说:“很快天就黑下来,越来越冷。作家说,我们走吧。演员却提议,要和他一起看看青藏高原的星星。青藏高原的夜空清澈极了,真像古诗里说的那样,那些星星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
季风仰起头来。
罗布泊的夜空也清澈极了,缀满了美丽的星星,它们似乎比平时大了一倍,都在静静俯瞰着荒漠上的一男一女。
我说:“演员一边看星星一边说,今夜,我们是站得最高的两个人。作家说,不见得,还有牛郎织女呢。演员说,他们一定更冷。作家说,不,他们有爱,有爱是不会冷的。”
季风说:“这是个爱情故事……”
我说:“看完了星星,两个人驾车一前一后下了山,天亮时分,他们到达了一个小城市。一进市区作家就惊呆了——整个城市空了,不见一个人!一座座楼房冷清清地矗立,所有的窗子都黑洞洞的,充斥着一种肃杀之气,好像整个世界死机了。”
季风低声说:“终于转化成恐怖故事了……”
我说:“他们以为这个城市发生了瘟疫,却不见一具尸体。作家砸碎一家商场的玻璃,跨进去,没电,所有电视和电脑都打不开。最后,他找到了收音机柜台,给一个收音机装上电池,只有‘吱啦吱啦’的电流杂音,收不到任何节目……”
季风听得越来越认真了。
我说:“作家和演员丢弃了一辆车,他们开一辆车出了城。一路上,没见到一个放牧的藏民,也不见一辆行驶的车辆。整个世界静得吓人,就像史前。作家开车,演员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作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越来越警惕,但是又不敢和她分手。假如,他们各走各的路,如果最后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那么永远都别想在这个空旷的地球上再互相找到对方了。”
季风说:“那真是悲剧。”
我说:“他们一直在疾驰,终于肯定了——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存在了。那一夜,他们像两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正巧爬上了屋脊,爬到了最高处,当他们下来的时候,这个地球已经空了。”
季风突然说:“我想到结果了。”
我看了看她:“说说看。”
季风说:“你接着讲。”
我说:“地球已经空了。作家恍恍惚惚听见有个孩子在念童谣——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那个小孩一遍遍反复念,他的童音充满了空天旷地。”
季风说:“这个童谣真悲凉。”
我说:“天又黑了,他们到了一个城镇,走进一家黑漆漆的宾馆住下来。作家对这个演员越来越不信任,他无法跟她恩爱,两个人各睡各的。这一夜,作家接二连三地做噩梦,每次都梦见这个演员不是人……醒了后,作家就开始琢磨,为什么整个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他却偏偏遇到了这个女孩?他开始怀疑,这个女孩就是带走所有人的那个东西!可是,她为什么不害作家呢?这就如同——人类把所有老鼠都消灭了,只剩下最后一只,人类肯定不会弄死它,它成了稀有动物,人类会把它当成玩具,或者是研究对象,至少把它玩够了再弄死……”
季风张大了嘴巴。
我说:“之后,他们继续前行,终于回到了作家生活的地方——兰城,他们看到了商场,银行,学校,城市雕塑,立交桥,静止的汽车……所有人都走了,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把什么都留下了。两个人安顿下来之后,作家每天都出去收集被遗弃的摄象机,他想着,也许灾难降临的时候,正巧有人在录像,找到这个录像,就会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说不定会在录像中看到这个演员的脸……”
季风说:“我不希望是这样……”
我继续说:“这一天,作家和演员去了书店,作家找到了一本恐怖小说,名字叫《空前绝后》,内容讲的竟然是——在世界屋脊上,男主人公遇到了一个神秘女人,他们开车下来之后,发现这个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两个人差点崩溃。从此,他们搭伴过日子了。男主人公发现女主人公越来越可疑,终于有一天……刚刚看到这儿,那个演员就走了过来,作家慌乱地把书塞进了口袋。那天半夜,作家悄悄爬起来,去看那本书,却发现结尾部分被撕掉了。谁干的?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作家鼓足勇气,把那个演员叫醒了,问她谁把书撕了。演员很平静地说,是她撕的,生火用了。从那以后,作家跑了很多书店,再没找到这本书。”
季风说:“我冷了……”
我继续讲:“作家准备逃了。他开车离开了家,永远也不想回去了。遍地都是家,他找了个离那个女人最远的房子住下来。他躲了三天,这天他正四处找书店,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出现在前方,好像在等着他。他慢慢走过去,魂儿一下就飞了——是她!她一直在苦苦寻找这个作家!”
季风的眼睛有点湿了。
她并不遮掩,就那样静静看着我,等着我讲下去。
我说:“不要轻信任何人。”
然后,我接着讲:“两个人重新回到一起生活了。演员应该算是作家的女友了。又有一天,作家在一个垃圾桶旁看到了一本娱乐杂志,上面竟然刊登着女友的照片!杂志被雨淋得破破烂烂,女友的半张脸都不见了,很恐怖。报道说,《空前绝后》即将拍成电视剧,总共三个演员,男主人公,女主人公。而女友饰演的,正是制造灾难的那个恶魔……回到家,作家问女友,为什么一直没跟他讲过这件事?女友支支吾吾地说,当她发现这个地球真的没人了,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剧,这让她毛骨悚然。她一直不敢说,是怕作家觉得她不吉利。”
应急灯突然熄灭了。没电了。
季风摸到另一只应急灯,打开了,很亮,帐篷里白晃晃的。
她在我身边坐下来,然后说:“如果作家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怀疑,他肯定藏了什么武器。”
我说:“是的,他早就在一座监狱里拿到了一支冲锋枪,一直装在风衣口袋里。不过他并不信任那支枪,他感觉,对于神秘的女友,那支枪就像蚊子的嘴。”
季风说:“你继续吧。”
我就继续在黑暗中讲故事:“那天夜里地震了。作家拽着女友跑出去,满地都是疯狂逃窜的老鼠,不停撞到他们的脚上。地震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整个兰城变成了废墟……作家和女友被迫离开了,他们去了海边。在内心里,作家对女友更害怕了,他固执地认为,地震是女友制造的,他就像一只被她放进圆筒里的老鼠,必须一刻不停地奔跑。在去往海边的路上,他们又遭遇了龙卷风,半空中飞着折断的树,屋顶,小孩的三轮车,还有一头牛!当时那个女友在后座睡着,作家认为,她又在梦中开始跳舞了……龙卷风并没有刮走他们,那似乎只是个鬼脸。到了海边,他们刚刚在一幢别墅里住下来,大海就发出恐怖的吼声,那声音太大了,好像是所有消失的人类一起在号哭。大海立了起来,像一面巨大的墙,朝他们扑过来。作家和女友冲上了山顶,再次逃过一劫。接着,他们继续开车寻找家园,又遇到了火山爆发,大地在颤抖,熔岩在喷射,作家开车仓皇逃离……他感觉他永远也找不到家了。”
季风说;“故事快结束了。”
我说:“你不想听了?”
季风说:“不,我有个直觉——他们快结束了。”
我说:“这天夜里,他们住进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镇。没找到蜡烛,一片黑暗。作家不想再逃了。半夜的时候,作家又做噩梦了,他惊恐之极。迷迷瞪瞪地抓起冲锋枪,对着女友的心脏就扣动了扳机……当他清醒之后,女友的胸口已经变成了筛子。作家丢掉枪,突然嚎啕大哭。”
季风说:“为什么……”
我说:“作家开车拉着女友的尸体,又去了青藏高原。草地茂盛,雪山高洁。到达昆仑山顶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很冷,作家抱着女友的尸体,陪她一起看星星。”
季风沉思了片刻,才轻轻地说:“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应该互相恩爱,互相温暖,互相支撑,怎么会一个杀了另一个!”
我说:“本性注定了,人永远是孤独的。”
季风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个故事了。”
我说:“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的处境跟这个故事很像。”
季风仰头看了看夜空,说:“牛郎织女有爱,他们是不会冷的。”
我轻轻抱住了她:“我们也不会冷……”
聊着聊着,我突然不说话了,慢慢抄起了身边的工兵铲。
季风没说话,警惕地四下查看。
我低低地说:“有人来了……”
是的,夜色中出现了一个人,她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帐篷里亮着白晃晃的应急灯,我和季风在明处,她在暗处,我不知道她出现多久了,她在黑暗中静静地朝帐篷里望着。
我大喝了一声:“谁!”
对方没说话。
我又喊了一声:“谁?说话!”
她终于说话了:“周老大,是我……”
我慢慢走过去,果然是浆汁儿。
季风也跑过来:“浆汁儿!你怎么来了?”
浆汁儿说:“我听宝珠说,他们没有杀你们,我就跑出来找你们了……”
我拉着浆汁儿,回到了帐篷内,我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
季风拿来了一瓶水,打开,递给了她。她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瓶。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浆汁儿说:“我四处乱撞,后来看到了灯光。”
我说:“你来干什么?”
浆汁儿很诧异地看了看我,说:“我回家啊。”
我一下就无言了。
是啊,虽然这里只有一顶帐篷一辆车,但这里就是她的家啊。
季风又出去了,她抱来了一个睡袋,铺在了两个睡袋之间,然后在浆汁儿旁边轻轻坐下来。
浆汁儿说:“他们呢?”
我说:“我们去了太阳墓,分别钻进了5条通道。结果……我和季风又回到了太阳墓,碧碧到了复活节岛,小5和丛真到了百慕大,其他人就不知道下落了。”
浆汁儿说:“复活节岛?百慕大?怎么可能!”
我说:“千真万确,我和季风听见碧碧在复活节岛对我们说话了。就是说,外界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行踪,很快就会来救我们!”
我以为浆汁儿会惊喜,没想到,她的表情很悲观:“就算有人来救我们,他们……能看见我们吗?”
我们都不说话了。
季风岔开了话题:“浆汁儿,你不会再回到古墓去了吧?”
浆汁儿转过头去,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季风:“我为什么要回去?”
季风说:“太好了,我们一起等救援,一起回家!”
风越来越大了。
我们三个人拉上帐篷的门,关了应急灯,睡觉。
这一夜,我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醒来之后,一个内容都记不得了。
风停了。
我爬起来,走出帐篷,看到季风在盐壳地上铺了一块餐布,摆上了一些吃的。
浆汁儿是最后起来的。
我们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拔掉帐篷,继续赶路。浆汁儿说,那个湖已经不远了。
去湖边很重要,它离那些古怪的婴孩更近,它离那个巨大的谜底更近。
另外,如果近期等不来救援,我们至少有淡水,甚至有鱼。
还有,如果来了救援,我们没有红色信号服,直升机很难发现我们。不过,营救人员会看到那个湖,他们应该想到,我们十有八九会滞留在湖边……
浆汁儿好像很疲惫,她不怎么说话,坐在后座上,微微闭着眼睛。
季风不是个爱说话的女孩,只要别人不说话,她绝不会主动制造话题。
就这样,三个人一路都缄默着,只有越野车在沙土上吃力行走的引擎声。
我打开了音乐,一个外国男孩欢快地唱起了RAP。
一个多钟头之后,我们找到了那个湖。
这里有我们丢弃的车,有我们队友的墓,也有……浆汁儿的墓。
我们停好车,搭起了帐篷。
湖水很蓝,天空很蓝。
那只飞上青天的鸟终于再现了,它落在一丛罗布麻上,上上下下跳动。它真的很像鸭子,身体太重了,把罗布泊压得左摇右晃。
我在帐篷前坐下来,看湖。
季风在我旁边坐下来,也看湖。
浆汁儿在另一侧坐下来,和我们一起看湖。
湖面一片平静,微微泛着涟漪。
季风说:“就这么等?”
我说:“就这么等。”
季风说:“你约莫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我说:“时间短的话,一会儿就来了。时间长的话,一辈子。”
浆汁儿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沙子上,望着天空,很开心地说:“好啦,从今天起,三个人一起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