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小群中间路线者走进策划室参加最后一节会议。我从监狱式的锅炉房上来,在他们中就坐,心里翻腾着诸多矛盾情感;那种感觉即使到了今天,也很难描述。在地下室里,我对人类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穿过有篷顶的过道时,我让自己相信神在眷顾我。我看着外面的世界,断定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场夏季暴风雨席卷而来,将每一片叶子都冲得闪闪发亮。观景台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看上去就像希腊神庙。我想像自己正在庆祝一次奇迹般的生还:哈贾跟我一同生还。
我的第二个错觉跟前一个一样,都不值得一赞。由于多次“在水面下潜水”,我的心理官能已经变得很弱,陷入了狂想之中:从哈贾尖叫开始,到他哼曲为止,整个事件的经过都是过度劳累而导致的幻觉;我们在石阶上进行的听力决斗是一种幻觉,其他任何关于递便条或商谈贿赂金额大小的邪恶之事也一样是幻觉。
一坐到铺着绿色台面呢的决策桌旁的那个位置上,我就飞快地打量了我这部魔幻剧中的演员们,希望能证实这种权宜的推测。我先看了安东,他手里拿着一叠暗黄色文件夹,以他喜欢的“阅兵”方式,在每个位置前放了一份。无论是他的衣着,还是面容,都没有表明他刚才用过力。他的指节有一点红,但皮肤没有破损。他的鞋头擦得闪亮,裤角熨得笔挺。本尼还是没出现,我想他已经去给归他管的贾斯帕送午餐去了。
菲利普跟哈贾都还没到,因此我把注意力转向塔比齐。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是,他当然就应当是这样子,因为邮局大钟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四点二十了,会议结束的时间即将来临。在他旁边坐着他的主人穆旺加扎。阳光在他的奴隶项圈上反射出光线,一头白发犹如一个光环,这使得我们的启蒙导师看上去就像汉娜梦想的化身。我“狂想”中用“人民的份额”来换取金沙萨政客们默许的那个人真是他吗?在穆旺加扎的另一边,皮肤光滑的“海豚”微笑着,一脸喜悦。至于麦克西,他正懒散地把双腿伸到菲利普的空椅子旁。就凭这副光景,我就确信,周围的每个人都是他们所标榜的人物,而我才是思绪游离现实的另类。
这时我的拯救者菲利普从内门走了进来,好像是要强化我的感悟似的。他向迪德纳与弗兰科挥了挥手。菲利普经过塔比齐身边时,弯下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塔比齐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经过预留给哈贾的位置时,菲利普变魔法似的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像塞便条一样地塞到那个正等着失踪了的代表到来的文件夹里,然后才坐到桌子更远一端的位置上。我知道这一次我再也无法摆脱干系了,保拉如果在场就会这么说的。我知道菲利普已经跟伦敦通过电话,并问了能够拍板的人。我从塔比齐绷着的脸猜出哈贾正确地算计到了那家无名财团所处的劣势,那就是,他们的准备工作太过超前了,到了现在这个阶段,要放弃的话代价太大了。他们已经投入了这么多,可能还要投入更多,如果他们现在就退出,他们可能到下一代也得不到这种机会了。
我意识到现实之残酷,又看了穆旺加扎一眼。他那个光环似的发型是用电吹风吹出来的吗?他们在他背后插了拨火棍吗?他已经死了吗?他像埃尔·熙德14一样被拴在马鞍上吗?汉娜透过自己理想主义的迷雾看他的光环,而现在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着他,他一生的艰辛都写在他满脸的皱纹上。我们的启蒙导师一副失败者的模样。他很勇敢——看看他的履历就知道了。他一生聪明、勤奋、忠诚、足智多谋。他每件事都做对了,但“皇冠”总是戴到地位与他同等或者比他低的人头上。那是因为他不够残酷,不够腐败,或者不够两面三刀。嗯,他现在会了。他也将玩那些人常玩的把戏,尽管他曾发誓绝不做那种事。对他来说,“皇冠”唾手可得,但它不是真的“皇冠”,因为如果他能够戴上它,它将属于人民,他向“皇位”挺进的过程中把自己卖给了人民。他所拥有的梦想已经被抵押过十多次了,其中一个梦想就是:一旦他掌权,将不用还债了。
哈贾只迟到了几分钟,但在我脑海中,他已经让我等了几生几世了。桌旁的所有人都已经打开了自己的文件夹,因此我也跟着做了。里面的文件似乎很熟悉,本来也应如此,因为早些时候我将之从法语译为斯瓦希里语。文件夹里两种版本的合同都有。另外还有十几页十分显眼的图表与说明文字,而据我看来,所有这些都着眼于未来:估计回采率,运输费用,仓储费,总销量,毛利润,一片虚幻。
我边浏览着文件,边用眼角余光看到菲利普抬起了满是白发、梳理整齐的头。他对我身后的某个人微笑着,笑容温和、自信而又有点儿同谋的味道,因此要留神了。我听见哈贾的鳄鱼皮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啪嗒声,顿时心烦意乱起来。此刻哈贾迈步的频率略低于一般人的步速。他漫步着走进了策划室,夹克敞开着,露出深黄色的衬里,派克笔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光滑的额发恢复得差不多了。在圣心避难所学校,你被伙伴们打了之后又想加入进去,你就得表现得轻松愉快。哈贾也受同一原则的指导。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插进裤袋里,屁股摇来晃去的。但我知道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他往他的椅子走去,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咧嘴笑了。我身前放着文件夹,而且已经打开了,因此理论上我可以含糊一笑,继续阅读文件,但我没有这样做。他直盯着我,我直盯着他,我们的视线完全正面遭遇了。
我们盯着彼此,目光像是被锁定了,而且一直锁定着。我不知道我们的对视到底持续了多久。我猜那座邮局大钟的长秒针只移动了一两秒钟。之前我俩还只是怀疑彼此知道内情,但这次对视之长,足以让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他出的事了,反过来,也让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了。而且,对视也长得可让任何碰巧在观察着我们俩的第三人意识到,我俩要么是彼此传送性爱信号的同性恋,要么就是已窃知隐情的双方,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暴突眼里没了以前那种张扬的神采,但在经历了那番折磨之后,为什么他眼里居然还是有些神采呢?他的眼光是不是在说:“浑蛋,你让我露馅了。”我在谴责他背叛了他自己,背叛了刚果吗?我已经花了过多的时间来思考何时向他出击,但到了今天,我觉得我们已经谨慎地相互认同。我们都是“混血儿”:我生而为混血儿,他所受的教育也是“混血”性质的。我们都已远离我们的归属地,轻易归属了他乡异国。
哈贾皱着眉头坐到座位上,发现了他的那份文件夹里隐隐露出的那个白色信封。他用拇指与食指的指尖掏出那个信封,哼了一声,当着任何可能注意他的人的面,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信封。他摊开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白纸,瞄了瞄上面大概是打印出来的两行字。我想那上面是以谨慎的措辞,让哈贾刚为自己及其父谈判争得的交易在法律上产生效力。我本以为他可能会向菲利普点点头,但他却懒得这么做。他将这张纸揉成一小团,准确地将它扔进墙角的一个瓷瓮里。他刚受过折磨,还如此精准,令人印象深刻。
“正中靶心!”他双手环抱着后脑勺,用法语大声说道。桌上的其他人宽容地笑出声来。
在此我不想描述那些特别艰难的谈判与没完没了的琐碎细节。各方代表们以此换得一种心态:在保护自己公司或部落的利益方面,自己很精明,比坐在旁边的其他代表更聪明。我任心态凭直觉游走,好像自动驾驶状态中的飞机,我把这些时间用来控制住大脑与情感,并用自己使得上的任何招数,比如,对哈贾碰巧在说的任何内容表现得漠不关心等,以驱散脑海里的一种想法,即我与哈贾或多或少“彼此知根知底”——这是给我们上一日安全课程的教官喜欢使用的词。私下里,我还想着哈贾可能受了内伤,比如说内出血了,但也尽力将这个想法挥之脑后。当哈贾提及穆旺加扎要付给他们正式酬劳这个敏感话题时,我消除了这种忧虑。“但是,先生,我有话要说。”哈贾像以前那样在空中挥舞着一只手臂,提出了异议,“有个方面要探讨一下,先生。请稍等一下。”他讲的是法语。而正由于说话人是哈贾,我对着毕雷矿泉水瓶呆板地翻译着。“这些数字明显很荒谬。我是说,扯淡!”他猛地转向他的两个伙伴,以寻求支持。“你们想像得出我们的拯救者就靠这个标准生活吗?我是说,你吃什么,先生?谁来支付你的房租,你的燃料费、差旅费与招待费?所有这些必要的花费肯定都是由国库支付,而不是用你的瑞士银行账户来支付。”
即使被哈贾激怒,怒形于色也不是恰当的反应。但是,塔比齐气得脸发青,不过他的脸本来就够青了。菲利普脸上还是带着微笑,而“海豚”代他的主人对哈贾的问题表示温和的认可。“只要我们尊敬的穆旺加扎是人民的选择,他就会像以前那样生活,也就是说,靠教书的薪水以及微薄的版税生活。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他表示感谢。”
费利克斯·塔比齐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看上去就像一个食人魔转型而成的唱诗班歌手。但他分发的不是圣歌,而是他所称的“我们的备忘录”——一张仅一页的换算表,里面列举了一系列设备。为了通俗易懂,我在此使用这些设备在真实世界里更为易懂的名称,比如铁锹、泥铲、镐、重型与轻型手推车之类。由于这些信息同时使用斯瓦希里语与法语,因此我能够跟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对这些词汇及其意义进行着哲学角度上的比较。
即使到了今天,我也说不清那些玩意儿是什么。里面有从保加利亚运来的最好的“轻型手推车”,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放到白色直升飞机头锥处的火箭又是什么?今天你问我大镰刀、拖拉机或联合收割机是什么,我也同样会困惑不解。我心头是否闪过一念,认为我该跳起来,喊“你们犯规了!”——就好像那家意大利餐厅里的那位小个子绅士那样?我卷起文件夹,用它敲着桌子喊:“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大脑里还在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这个时候内门打开,我们尊贵的公证员贾斯帕·阿尔宾先生在尽职的保护人本尼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贾斯帕有了地位,虽然他今天早些时候还没有,当时他除了惟利是图的秉性之外再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而且他似乎对此还很自豪。我记得当时我十分好奇,这样一家闯劲十足、资金充沛的企业为什么要让贾斯帕这种人经手自己的合法生意。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尽本分的贾斯帕,尽管接下去将上演一出戏剧,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出哑剧,因为我大脑中关于这个历史性时刻的音频记忆都消失了。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下午的阳光从落地长窗直射而入,光线里飘浮着点点轻尘或夜露。贾斯帕从他的手提箱里取出两个一模一样、显得十分奢华的皮文件夹,其封面上都写着“合同”一词。他用指尖先后打开了两个文件夹,然后坐了下来,让我们看仅有的这两份文件原本,一份是贾斯帕的法语版本,一份是我翻译的斯瓦希里语版本,都系着丝带,都不可操作。
贾斯帕从他的魔法包里取出一台带有灰色斑点的金属外壳的手动印刷机,恍惚中,我以为是伊梅尔达阿姨的橙汁机。紧接着他取出一叠A4防油纸,纸上印着八颗分散的前苏联样式的红星,以及谷穗。贾斯帕对着代表们解说起来。在菲利普的示意下,我站了起来,走到他身旁。他的讲话很激动人心。他告诉我们,有人建议他,合同各方应当协调一致。由于他未参与我们的谈判,而且农业方面的复杂问题不在他掌握的专业范围之内,他不必为合同里的技术用语负责;如果在这方面出现争执,将交由法庭裁决。在我翻译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尽力避开哈贾的目光。
菲利普请所有签署者站起来。他们就像参加弥撒的教徒一样排成队,弗兰科站在最前头。穆旺加扎身份太过重要,因此他并未站到队列中去,而是躲在一旁;他的两个助手也就陪在他身边。哈贾站在队列最后面,但我继续对他视而不见。弗兰科对着我翻译的斯瓦希里语版本合同弯下腰,准备签名,但又突然后退。他是否察觉到一种侮辱,一种恶兆?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他那双老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转过身子,拖着那瘸腿往回走,直到他与迪德纳——他的宿敌与目前的战友,不管这种关系会持续多久——面对面地站着。他将自己的两个大拳头举到跟肩膀一样高。他想把他这个新朋友碎尸万段吗?
“你签吗?”弗兰科用法语大声问道——你要这样做吗?
“我签,弗兰科。”迪德纳有点迟疑地回答道。说完,两人拥抱在一起,抱得那么用力,让我不禁担心起迪德纳的胸腔能否经得起弗兰科这一抱。接下来又是一场闹剧。弗兰科泪如雨下,签了名。迪德纳将他推到一旁,也要签名。但弗兰科抓住他的手臂,他一定还想再拥抱迪德纳一次。迪德纳最后还是签了名。哈贾拒绝使用提供给他的钢笔,而是从他那身杰尼亚套装的口袋里取出一只派克钢笔。他连假装看一下合同都懒得,直接就草草地签了两次名,一次签在斯瓦希里语版本上,一次签在法语版本上。菲利普开始鼓起掌来,然后穆旺加扎阵营也鼓掌了。我也跟着大家鼓掌。
我们的两名女士用托盘端来了几瓶香槟。我们干杯庆祝,菲利普代表那家财团发了言,用词精雕细琢;穆旺加扎庄重地作了回应。我兴致勃勃地翻译,他们感谢了我,尽管不怎么发自内心。一辆吉普车驶进前院。接待穆旺加扎的人引他离开了。菲利普想把弗兰科与迪德纳带去吉普车那边,但他们就站在门边,来了个非洲式握手,彼此开着玩笑。哈贾向我伸出手来告别。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以免弄疼他手上的伤处。“带名片了吗?”他问道,“我想在伦敦开家办事处。或许我用得着你。”
我把手伸进我那件已经汗湿了的哈里斯牌运动上衣口袋里找了一下,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布莱恩·S.辛克莱尔,持证口译员,住在布里克斯顿某个邮政信箱附近。他审视这张名片,然后又审视着我。他笑了出来,但笑声很轻,不是我们已经听惯了的那种鬣狗式的放声大笑。太迟了!我这时才意识到他这次又是用希语在跟我说话,他在观景台石阶上就是用这种语言责难迪德纳的。
“如果你想来布卡武,先发个电子邮件告诉我。”他漫不经心地补充道,这次讲的是法语。然后他又从他的杰尼亚套装口袋里掏出个铂金名片盒出来,递了一张名片给我。
现在我正在写字,而那张名片就放在我面前。可能在物理学意义上它并未放在我面前,但它已经不可磨灭地印在我的视觉记忆里:长约三英寸,宽约二英寸,边线镏金。在镏金边线内的第二个方框里画着以前或现在生活在基伍的野兽,张牙舞爪的,有大猩猩、狮子、猎豹、大象、一群欢快舞动着的蛇,但没有斑马。这幅画的背景是深红色的群山,山后面是粉红色的天空。名片的另一面是一个在高速旋转的女舞蹈演员的剪影,她手里拿着一个盛香槟用的玻璃杯。哈贾的名字与许多职务都以皇室的气派张扬地印在上面,先是法语,然后是英语,最后是斯瓦希里语。在这些下面是他在巴黎与布卡武的公司及家庭地址,然后是一连串电话号码。在另外一面,在那个女舞蹈演员的侧影旁边,用墨水草草地写着一个电子邮箱。
沿着那条熟悉的有篷过道往回走时,我很高兴地注意到,跟所有会议闭幕时刻一样,大家都在忙个不停。斯拜德及其助手分散到各处,正拆除他们原先安装的设备。斯拜德本人戴着帽子,身穿印有图案的背心,正站在哈贾原先站过的那些石阶上,一边拆电缆,一边吹口哨。在观景台,两个厚夹克男子站在梯子上,另一个人则跪在石凳前。在策划室里,地图已经被竖起靠在墙壁上,电线也已经卷好系好了。磁带卡座也已经装到他们的黑箱子里了。
一个褐色焚烧袋放在斯拜德的那张桌子上,东西装满半个袋子,袋口敞开着。按“聊天室”的传统,屋里的所有空抽屉都拉开了。任何人经安德森先生调教之后总会严守他制定的个人保密规定,这些规定从“你可以或不可以跟你另一半说什么”到“不准把苹果核放到私人焚烧袋里,以免妨碍焚烧机密垃圾”,斯拜德当然也不例外。他的录音磁带已经整洁地贴上了标签、编号,放到托盘里。除了这些磁带,托盘里还放着斯拜德记录工作日志的笔记本。托盘上方放着一个搁架,上面堆着一些磁带盒子,里面是尚未用过的磁带。
我查看了斯拜德的日志以确定什么是我的首选对象。日志前面是一份手写的清单,上面列举了我尚未知晓内容的磁带,包括客房、王室房间,等等。我选了五盘磁带。但后面那份也是手写的清单是关于什么的呢?“S”是指哪个人或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在窃听器位置那一栏我却看到字母“S”?“S”代表斯拜德?“S”代表财团?“S”代表辛克莱尔?或者——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想法——“S”代表卫星?有没有可能,菲利普,或者麦克西,或者山姆,或者布瑞克里勋爵,或者布瑞克里勋爵的无名事业伙伴中的某个人,或者他们所有人,出于自我保护的考虑,决定监听他们自己的电话通话、记录或存档?我认定这是有可能的。有三盘磁带用圆珠笔标着“S”。我抓过三盘空白磁带,在盒脊处草草同样写上“S”,然后把原磁带拿走了。
我的下一个任务是把这些磁带在我身上藏好。自从我穿上这身哈里斯牌运动上衣以来,我第二次对它心生谢意。衣服的内袋太大了,简直就是专为此项任务度身定制的。我那身灰色法兰绒长裤的裤带同样放得下不少东西,但我的笔记本是用活页扣通过圆环固定的活页硬夹,不能对折。我正想着怎么处理,突然听见菲利普在对我说话,用的是他在讲台上使用的那种温和的声音。
“布莱恩,好伙计。你在这里啊!我一直想要恭喜你一下,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他正站在门口,一只胳膊放在门框上,胳膊上套着粉红色长袖,脚上则穿着一双无带便鞋,双腿很舒适地交叉着。我直觉地想要表现得礼貌一点,但及时记起,在经历如此巅峰表演之后,我更可能表现得无精打采,脾气也会变坏。
“很高兴你喜欢。”我说道。
“在收拾东西?”
“没错。”
为了证明我说的话,我把我的一本笔记本扔进焚烧袋里。我转过身来,发现菲利普就站在我面前。他看见我上腹部鼓起的磁带没有?他伸出双手,我以为他是要抓住那些磁带,但他没有。他的双手从我身旁伸了过去,从焚烧袋里把我那本笔记本取了回来。
“嗯,我得说,”他舔了舔手指,草草地翻阅着我用铅笔所做的记录,“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希腊文,不是吗?我一点儿也看不懂。即使是希腊人来看,他们也同样会一窍不通。”
“安德森先生称之为巴比伦楔形文字。”我说道。
“页边空白处里的旋转记号是什么东西?”
“给我自己看的速记符号。”
“它们能告诉你些什么?”
“风格特征。暗讽。当我翻译时需要注意的东西。”
“比如?”
“当做问句的陈述句。何时某些话可视作玩笑,何时却不行。讽刺。翻译时,不能给讽刺语气造势,那不起沟通作用。”
“真是太有趣了。你把这些都记在脑海里?”
“事实上没有。而这就是我要记录下来的原因。”
他就像希思罗机场的海关官员,见你是一名“斑马”,就把你从到达旅客队列里拉出来。他不问你把可卡因藏在什么地方,或者你是否参加过“基地”组织的训练课程。他只想一边听你说你在哪里度假,你住的旅店好不好,一边观察着你的身体反应与目光闪烁的频率,等着你的音调发生能够说明问题的变化。
“嗯,我对你的表现印象非常深刻。你做得很好。无论是在楼上,还是在楼下,在每个地方都非常棒。”他把那本笔记本放回焚烧袋里,这样说,“我听说你结婚了,妻子是一个知名记者?”
“对。”
“我听说她很漂亮。”
“人们都这样说。”
“你们一定很美满。”
“确实如此。”
“嗯,你要记得,对枕边人说话不慎的代价是丧命。”
他走了。为了确认他确实已经走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地下室楼梯顶部,刚好看见他消失在墙角。小山上斯拜德和他的手下仍然在忙碌着。我回到策划室,取回焚烧袋里的那本笔记本,又收好另外三本。我从架子上拿了四本新笔记本,将其封面弄皱,又按原来用过的那几本的样子进行编号,然后把它们当做替代品放到焚烧袋里。我的口袋跟裤带放得满满的,几乎就要爆了。我在背部最窄处放了两本笔记本,又在每个口袋里各放了一本,费劲地爬上地下室楼梯,顺着有遮盖的过道回到我的卧室,那里相对安全。
终于踏上返英之旅了!我们现在离海平面三千英尺,飞机上每个铁笼似的座位上都有人在自由地狂欢,为什么不呢?我们又变回了自己。我们这一帮兄弟,二十四小时前乘着同样一架无名飞机从卢顿机场出发,现在兴高采烈地回家了,口袋里装着一份合同,一切就绪,胜利在望!菲利普没跟我们在一起。他去哪了我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可能他去见撒旦了。真希望如此啊!斯拜德头戴一顶他即兴制作的厨师帽,第一个从飞机通道装腔作势地走了过来,递给我们一些塑料盘子、大口酒杯及刀叉。在他之后安东也快步走了过来,他在腰上系了一张擦手巾当做围裙,手里拿着我们的无名捐赠者送的佛特能牌食品篮。我们的温柔巨人本尼紧跟着安东也走了过来,带来了一瓶冰冻香槟,大约有二夸脱。我们的大牌律师贾斯帕去的时候独自一人待在机尾,但他现在也无法抵挡这喜庆气氛的吸引了。没错,一开始他装作什么都不想吃、不想喝,但在本尼对他冷言冷语了一句而他又瞥见酒瓶上的商标之后,马上就起劲地大吃大喝起来。我也一样,因为一名尽职尽责的顶级口译员绝不能扫人兴致。我那个人造革旅行包就放在我头顶的网状吊床上。
“你怎么看他们,小伙子?”麦克西手里拿着一杯香槟,像T.E.劳伦斯一样地坐到我身旁,问道。队长不再只喝马尔文矿泉水,而是拿了一种合宜的饮料换换口味,看到这情景我感觉真的很好,看见他因为行动胜利而兴奋不已也觉得不错。
“队长,你是说那些代表?”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怎么看待他们?”
“你认为他们会履约吗?我觉得哈贾有点儿摇摆不定。另外两人似乎相当可靠。但他们两周之后会履约吗?”
我撇开哈贾摇摆不定的问题,用起了先父的格言宝库。“队长,我坦白告诉你,跟刚果人合作,重要的是要知道你到底有多少事情不清楚。以前我不会告诉你这些的,但现在我会。”“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队长,我坚信他们两周之后会履行承诺跟你一起行动的。”为了提供最佳服务,我没办法含糊其辞,只好这样回答道。
“伙计们!”麦克西对着过道大叫起来,“大家为辛克莱尔干杯。我们让他累得筋疲力尽,但他坚决挺住了。”
大家举杯欢呼。我激动起来,心里百感交集,内疚、自豪、团结、感激,一齐涌上心头。当我缓过神来,却见麦克西递给我一个白色信封,跟哈贾文件夹里露出来的那个很像。
“五千美元,小伙子,安德森是跟你这么说的吧?”
没错。我承认了。
“我把它提高到七千美元。在我看来,这还不够,但我最多只能给你这些了。”
我感谢起他来,但我低着头,所以我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我的话。他那只似乎刀枪不入的手最后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当我抬起头时,麦克西已经站在飞机另一端了,而本尼正朝我们大叫着,说飞机要着陆了,让我们小心屁股。我顺从地伸出手抓住我的旅行包,提防屁股被震痛,但太迟了,飞机已经着陆了。
我没有为他们送行,可能当时我也不想这样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想像他们肩上挎着背包,从绿色棚间的后门走了出去,走上斜坡,上了一辆无名公共汽车,而“伯吉”上校还边走边吹口哨。
一名女保安领我走过机场走廊。旅行包就在我身后晃动,不时触及臀部。桌后面坐着一个胖男人,我站到他前面,把旅行包放在我身旁的地板上。那张桌子上放着一个红色尼龙运动包。“你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看是不是你的东西。”那个胖男人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说道。
我打开运动包,检查了一下:一件晚礼服,与之匹配的暗红色裤子,一件礼服衬衫,一根宽腰带,丝袜,全部东西紧紧滚作一团,专利品牌皮鞋夹在中间。一个装得鼓鼓的信封,里面放着护照、钱包、日记本以及各种私人物品。我的黑色丝袜被塞进我左脚那只漆革皮鞋里。我掏出丝袜,露出了我的手机。
我坐在一辆沃尔沃旅行车的后座上,正在前往“监狱”的路上。司机还是那个女保安,她戴着一顶尖顶帽。我从后视镜看见她的鼻子又短又平又翘。我的那个旅行包正夹在双腿之间,那个尼龙运动包则放在我旁边的位子上。我的手机则放在口袋里,正贴在我的胸口。
夜幕降临了。我们穿过市郊,那里飞机棚、机械车间与砖砌办公室林立。两扇铁门迎面扑来,上面挂着高压电线,泛光灯把门照得通亮。身材臃肿、头戴轻便尖顶帽的警察在铁门边闲荡着。女司机对着关着的铁门加速冲去。铁门开了。车越过柏油碎石池,在一个安全岛旁停了下来;安全岛上种满了花,有红有黄。
沃尔沃旅行车门自动打开了。我终于自由了。看机场入境大厅里的时钟,现在已经是星期六晚上九点二十了,但还是很热。我回到英国了,尽管我从未离开过。现在我需要去兑换一下美元。
“周末愉快!”我这样对女司机说道,但我的潜台词其实是,感谢你帮我把磁带与笔记本从卢顿机场偷偷带出来了。
开往维多利亚站的高速巴士里一团漆黑,空无一人。司机们在车旁边抽烟边聊天。我这个逃犯坐到后排的一个角落里,把旅行包放在双脚之间,又将红色运动包扔到头上的行李架上。我按下手机的电源键。手机亮了,然后震动起来。我拨了121,按下确认键。一个女子严肃的声音提醒我,我有五条新留言。
佩内洛普,星期五,19:15:萨尔沃,你这个疯子浑蛋。你他妈的到底在哪?我们到处找你。你不仅来晚了,还有好几个人看见你宴会开到一半就从边门溜了出去。为什么这样做?费格斯到卫生间及楼下的酒吧里找你,还让人沿路大叫找你——(话筒里传来特意压低的声音:“好的,亲爱的,我知道了!”)——我们正在轿车里,萨尔沃,正要去马休爵士的房子吃晚餐。费格斯会告诉你地址,万一你弄丢了地址。上帝惩罚你,萨尔沃!
“大喇叭”索恩,星期五,19:20:(苏格兰土腔英语,有很重的伦敦口音)萨尔沃,听着,我们非常担心你,老兄。如果你没在一小时内向我们表明你还活着,我会建议让我的人去河里打捞你的。现在你身上带了铅笔没有?纸呢?什么?——(模糊的粗野笑声)——佩内洛普说你总是在手臂上记东西!你还在其他什么地方写东西呢,伙计?(他说了一个地址,在贝尔格莱德富人区。留言结束)
佩内洛普,星期五,20:30:我现在在马休爵士的大厅里,萨尔沃。大厅非常漂亮。我收到你的留言了,谢谢。我他妈的才不管你那个合作最久也最好的公司客户是哪个。你无权这样羞辱我。你可能不清楚,萨尔沃,但马休爵士碰巧极其迷信。由于你的缺席,我们餐桌上只剩下十三个人了,而今天又是星期五。所以你知道我给你留言时发生了什么事吗?费格斯正拼命地给人打电话找人——啊,他刚找到一个!——你找到谁啦,费格斯?(一只手放到电话机上)——他找了杰利科。杰利会挺身相助的。他没有晚礼服,但费格斯命令他醒一下酒就马上赶来,不用换衣服了。所以不管你在做什么事情,萨尔沃,你不要来这里了。继续做你他妈的正在做的事吧。马休爵士的餐桌可容不下十五个人。这一整个晚上我他妈的已经够尴尬了!
佩内洛普,星期六,09:50:是我,亲爱的。我昨晚说话太刻薄了,很抱歉。我只是太担心你了。我不敢说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但如果你向我坦白一切的话我可能会理解你的。跟所有盛大宴会一样,这次晚宴相当有趣。杰利醉倒了,但费格斯没让他自己丢脸。但要是我告诉你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的话,你会大笑不止的。我进不了我们公寓。我在办公室换了手提包,钥匙忘带了。我本以为你会来接我回家,好好待我。保拉出去闲逛了,这意味着我也不能用她的钥匙开门,因此我不得不在布朗旅店住一晚,我希望报社能给我报销!今天都是一些例行工作,但我想我最好去做,因为看到你是怎么跟我玩失踪的,我心情不好。费格斯要去苏塞克斯乡下的一处漂亮房子会见一群野心勃勃的广告客户,我已经答应陪他去,同时也去当听众。在那之后当然会有一场社交集会,有一些业内大腕们会去,所以我想那对我会有所助益。我是说,在非正式场合里跟他们会面对我的事业有帮助。马休爵士也要来,所以我将是合适的女伴。我现在正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去取我的材料。还得匆匆忙忙再换次衣服。那么回头见吧,亲爱的。如果今晚不行的话那就明天。当然,我对你还是非常生气。所以你最好想个最出人意料的法子补偿我。昨晚的事你就别怪自己了。我真的能够理解你,虽然我假装不理解。再见!对啦,到了那里我就不能打电话了——很明显,那里不能用手机。所以如果碰上什么急事的话,就打电话给保拉吧。再见!
汉娜,星期六,10:14:萨尔沃?萨尔沃?(很明显电力不足)你为什么没……(她从英语换成斯瓦希里语,听上去像是急坏了。这时电力消耗得很快)……你答应过的,萨尔沃!……哦,上帝啊……哦,不!(电力耗尽)
如果我当时是在“聊天室”,或者回到了策划室里,我会说,不是麦克风发生故障了,就是目标特意放低音量好让雷达接收不到。但她并未挂断手机,依旧传来背景噪音,含糊的说话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以及她宿舍外走廊里的碰撞声,但就是没有前景声。我因此断定,汉娜把那只拿着手机的手放到身体一侧,继续伤心地抽泣了五十三秒,然后才记起要挂断手机。我拨了她的手机号码,却转到她的语音信箱。我打到医院去,但一个我不熟悉的声音告诉我,医护人员不准在上夜班期间接听私人电话。巴士坐满了。两个女乘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放在我头顶行李架上的红色尼龙运动包。她们最后决定坐在前排,那里安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