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个基地,先生们!每个基地都是露天开采,只进行最低限度的开发。它们将是基伍复兴的关键。”

麦克西站在桌子前端,手里拿着台球杆,又一次长篇大论起来。机场将是我们的,穆旺加扎上台掌权的工作即将就绪。很快那家无名财团就将控制南基伍的矿区,但同时这里还有三个基地需要建设。它们都位处偏远之地,没有任何官方特许权持有者要我们去对付。再次进入会议室之后,我感觉里面的人所持的理论有了转变。哈贾与迪德纳几分钟之前还是伙伴,进行着一次极具煽动性的对话,但现在就好像不认识一样。哈贾一边小声地哼着欢快的特拉调子,一边得意地向着不远不近的地方笑着。迪德纳皮包骨头的手指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弗兰科坐在他俩中间,他那张麻脸看上去就像代表正直的面具。几分钟之前,他还试图贿赂那个看上去跟天使一样崇高的“海豚”,但这又有谁能想像得到?菲利普用卫星电话咆哮着发号施令,先发制人的事儿现在没有,以前也没发生过,是吗?他胖乎乎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衬衣前胸,神色平静得像牧师。他在休会期间梳理过他那头卷曲白发吗?打理过耳间的小卷发吗?塔比齐独自一人坐着,似乎没能掩饰内心深处翻腾不已、难以驾驭的想法。他可能控制得了身体的其他部分,却无法不让乌黑的双眼流露出想要报复的怒火。

麦克西面前的地图是不小,安东得把图摊开,像铺床罩一样地放在桌子一端。跟他的队长一样,他已经脱掉了夹克。他光溜溜的双臂从肘部到手腕都有文身,包括一个野牛头、一只双爪抓着地球的双头鹰,还有个架在星星上的头骨,用于纪念尼加拉瓜直升飞机大队。他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些小塑料玩具,包括螺旋桨已经弯了的炮艇、推进器不见了的双引擎飞机、带有弹药拖车的榴弹炮、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冲锋的步兵,还有小心匍匐前进的士兵。

麦克西绕着桌子走了下来,手里拿着台球杆备用。我正试图躲开哈贾的注视。每次麦克西用台球杆指着什么,我就把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往上一瞥,都意识到哈贾的暴突眼在等着我。他试图要告诉我些什么?我背叛了他?我们彼此从未决斗过?我们是知心朋友?

“这个小地方叫鲁林古,”麦克西跟弗兰科说着话,他手里的台球杆末端似乎要把地图上的这个地方刺穿,“位于你们马伊·马伊民兵组织领地的腹地,五月之心,是吧?是。好兄弟。”他转过身问我,“假设我要求他将他们最好的三百名士兵派驻在那儿,他会干吗?”

弗兰科在考虑着麦克西的请求,而麦克西又转过身面对迪德纳。他想建议迪德纳吞下一瓶阿司匹林吗?或者他想说,既然你寿限将至,就不要畏缩在人群后面了?

“你们的地盘,没错吧?你们的人。你们的牧场。你们的牛群。你们的高原。”

台球杆沿着坦噶尼喀湖南岸下划,半中间时停住了,突然左转,然后又停了下来。

“是我们的地盘。”迪德纳承认道。

“你们能为我维持一个修筑工事的基地吗——在这里?”

迪德纳的脸阴了下来。“为你?”

“为班亚穆伦格族。为基伍的统一。为全体人民的和平、包容与繁荣昌盛。”穆旺加扎的口号明显出自麦克西之口。

“谁为我们提供给养?”

“我们。空运。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们会空投你们所需的一切。”

迪德纳抬起头,盯着哈贾,像是在恳求他。然后他低下头,用他瘦长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好一会儿。在这瞬间,我跟他一样,也陷入了迷惘。哈贾说服他了吗?如果是的话,他说服我了吗?迪德纳抬起了头,一脸的坚决,但到底为什么谁也说不准。他望着远处,开始高声陈述起来。他的句子很短,表达也很明确。

“他们邀请我们加入金沙萨政府军,但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们保持中立。他们给了我们一些任命书,这让我们幻想能够拥有权力。但是,这些任命书实际上一文不值。如果大选来临,金沙萨中央政府会设定许多限制,让班亚穆伦格族无法在议会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们被屠杀,金沙萨中央政府甚至都不会伸出手指来救我们。但卢旺达人会来保护我们,而那将是刚果的另一灾难。”他摊开十指,宣布了他的结论,“我们不能拒绝此次机会。我们会为穆旺加扎而战。”

哈贾对着迪德纳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发出女孩子式的扑哧笑声。麦克西将台球杆移到布卡武西南部的丘陵地带。

“这处矿区非常好,是属于你的吧,哈贾?属于你跟卢克?”

“名义上是。”哈贾令人不快地耸了耸肩,承认麦克西说的没错。

“嗯,如果不是你们的,那它是谁的?”麦克西的话半是玩笑半是挑战,但我不想把它改得温和些。

“我们公司已经将它转包出去了。”

“转包给谁了?”

“我父亲生意上的朋友。”哈贾回击了。我在好奇,其他人是否从他的声音听出他已经处在叛逆的边缘了。

“卢旺达人?”

“热爱刚果的卢旺达人。这种人还是存在的。”

“他们忠于卢克,大概是这样,对吧?”

“在许多情况下他们忠于我父亲,在其他情况下他们则忠于他们自己,这很正常。”

“如果我们能够让矿区产量提高到三倍,又给他们利润分成,他们会忠于我们吗?”

“我们?”

“财团。假设我们为他们提供良好的武器装备与充足的给养,以抵抗外来进攻。你父亲说他们会为我们战斗到最后一人。”

“如果是我父亲说的,那他的话没错。”

麦克西沮丧地转向菲利普。“我原来以为所有这些已经提前商定了。”

“当然已经商定了,麦克西。”菲利普镇定地回答道,“这项交易已经完成了、批准了、执行了。卢克很久以前就已经签署了所有协议。”

由于他俩之间的争论是用英语进行的,又属于私人性质,我选择不翻译。但这并未阻止哈贾来回转动着头,咧嘴笑得像个白痴,这反过来又招致费利克斯·塔比齐的无言怒火。

“三个领导人,三块独立的飞地。”麦克西继续对全体与会者说道,“每一处都拥有自己的简易机场,虽然它们用过或局部用过,或者废弃不用了。每一处都由从布卡武机场出发的重型运输机提供给养。你们在进出与运输方面的问题只需一次空投就解决了。只要没有敌对的空中力量,每一处都将是固若金汤,无法攻破。”

敌对的空中力量?那么敌人到底是谁?这是哈贾想知道的吗?还是我想知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并不是每一次军事行动中你们都为你们地面上扎营的士兵空投给养的,”麦克西坚持道,他听上去就像一个想要克服反对意见的人,“而且,你们要知道,你们做这些事对你们国家有益。明白了这点,你们应当满意了。也告诉他们这一点,好吗,小伙子?强调社会效益。每个民兵组织都要与当地友善的酋长们紧密合作,每个酋长都会从中受益,而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传达给他的家族或部落呢?从长远来看,这些基地完全有理由成为繁荣、自给自足的社区,学校、商店与医疗中心会应有尽有。”

安东把一架塑料玩具飞机放在弗兰科的丛林基地里,每个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上面来,注视着它。麦克西解释说,这是一架俄罗斯安东诺夫AN-12型运输机,载有挖掘机、翻斗卡车、铲车以及工程师。各基地的飞机跑道足以让该飞机起落。无论谁有什么需要,安东诺夫飞机将很乐意效劳。但哈贾又一次打断了麦克西的话。这一次他举起了右臂,那姿势就好像等着发言机会的乖学生。

“菲利普先生。”

“哈贾,有问题吗?”

“不知道我这样说对不对,就是根据拟定的协议,所有民兵组织必须驻扎基地至少六个月?”

“是这样。”

“六个月之后呢?”

“六个月之后穆旺加扎将作为基伍人民推举的人物上台掌权,努力建立一个包容所有民族的基伍。”

“但在这六个月期间——在矿产转到人民手中之前——谁控制这些基地?”

“除了财团,还能有谁呢?”

“财团在基地开采矿石吗?”

“我当然希望能这样。”菲利普开起玩笑来。

“将矿石运走?”

“自然。我们已经向卢克解释过这一切了。”

“财团也将卖掉这些矿石吗?”

“销售,如果这是你的意思的话。”

“我说卖掉。”

“我说是销售。”菲利普回答道,脸上的笑容让人觉得他很想斗嘴而且乐在其中。

“财团独占全部利润?”

在桌子的另一侧,塔比齐几乎快要爆发了,但机敏的菲利普再一次赶在他前头回答了哈贾。“哈贾,你说的没错,在前六个月里,那些利润,或许我们称之为‘收益’会更好一些,将全部用来支付财团的前期投资。这当然包括为了支持穆旺加扎掌握政权而付出的高昂代价。”整个房间的人都注视着哈贾,他则在仔细考虑。“你们财团选择的这些矿区,这三个基地,我们三方每方一个……”他又继续说了起来。

“这些基地有问题吗?”

“嗯,它们不只是随机选择的旧矿区,对吧?可能看上去像是随意挑选的矿区,但选址可是非常专业的。”

“恐怕你说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了,哈贾。我根本就不是技术人员。”

“那些地方有黄金跟钻石,对吗?”

“哦,我真的希望如此!否则我们就犯了一个最最严重的错误了。”

“这些矿区也是垃圾场。”

“哦,真的吗?”

“对,真的。矿区周围有堆积如山的钶钽铁矿石。这些矿石被开采出来,堆放在一起,又被抛弃不管,因为我们从前在生死线上挣扎,没办法抽出时间来处理它们。你们只需在现场粗加工一下这些矿石,让它们变轻,再把它们运走,然后就财源滚滚了,甚至不需要六个月,两个月就可以了。”

在我视线边上,塔比齐正用戴着珠宝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下巴上的麻点。但在我看来,他在想着的其实是哈贾的下巴。

“嗯,谢谢你的信息,哈贾。”菲利普回答道,态度温和。“我真不能想像我们的专家们不知道这些情况,但我保证会把这些传达到位。唉,钶钽铁矿石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稀罕了,我相信你知道这一点。”

“‘漫游者’指什么,队长?”

我举起手,要求麦克西解释一下。麦克西暴躁地解释了。嗯,我怎么会知道“漫游者”收音机能从一个频率调到另一个频率,速度快得全非洲都没有监听设备能收听到,更别提布卡武了?

“这个是什么,队长?”

“就是他妈的雇佣兵嘛,伙计!要不你觉得是什么?轿车?我原来还以为你能翻译军事用语的。”

“这个呢,队长?”不到两分钟之后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私人武装机构。上帝啊,辛克莱尔,你到底都活在哪个世界,连这些也不懂?”

我向他道了歉。顶级口译员本来绝不应如此的。

“警戒线。懂吗,小伙子?法语词汇,你应当行的。我们一夺取某个基地,就在它周围设置警戒线。在方圆十五英里的范围内,未经允许谁都不准进来。整个基地由直升飞机空投给养。直升机和飞行员是我们的,但基地是你们的。”

安东在每个基地上放了一架玩具直升飞机。我转头避开哈贾的注视,却发现菲利普站到了讲台中央。

“这些直升飞机,先生们,”菲利普从不吝于表现他的主持风格,他等着所有人安静下来,待会议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才又开始说下去,“这些直升飞机对我们的行动至关重要。为了方便识别,我们会把它们漆成白色。而且,为了方便通行,我们建议在上面漆上联合国标志以防万一。”他补充道,听语气像是在即兴发挥。我一边全力以赴模仿他的语气,一边把视线锁定在毕雷矿泉水瓶上,避开心中传来的汉娜愈发大声的怒斥。

麦克西继续发言。他喜欢60毫米口径迫击炮,这对斯拜德所钟爱的暴力行动极其重要。斯拜德也曾提到过火箭推进榴弹发射器,后者的射程为九百码,榴弹爆炸后能将一个排的士兵炸成肉末,但他最感兴趣的还是60毫米口径迫击炮。翻译着麦克西的话,听着内心阴暗处向我袭来的声音,我好像身处漫长的隧道中。

——首先我们用飞机运来燃料,然后是弹药。

——每个人都将拥有一支捷克制造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这世界可再没有比它更好的半自动冲锋枪了。

——每个基地都将装备三挺俄罗斯制造的7.62毫米口径机关枪,一万发子弹,一架用来运输货物与军队的白色直升飞机。

——每架白色直升飞机头锥处都装有加特林机关枪,它每分钟能发射四千发12.7毫米口径子弹。

——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再没有比这更适合训练的基地了。

把这些告诉他们,小伙子。

我照做了。

铃声还没响起,但邮局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而我们的士兵很守时。通往书房的双重门打开了,那两个被我们遗忘的女士穿着方格工作裙站在一架豪华餐车前。我神游物外,看到餐车上放着许多食物:铺在冰块上的龙虾、一条配了黄瓜的鲑鱼、一份肉类冷盘、一份金字塔状的新鲜水果沙拉、放在若干霜冻银桶里的白葡萄酒、一份干酪。那干酪是布里干酪,恍惚中觉得是被我倒入垃圾处理器的玩意儿溜到这里现身。此外,餐车上还有一个双层蛋糕,顶部饰有基伍省旗与刚果民主共和国旗帜。穆旺加扎、他的忠诚秘书“海豚”,以及走在最后面的安东非常及时地依次从落地长窗那边走了进来。

“午餐时间到了,先生们,”当我们礼貌地站起来时,菲利普诙谐地喊着,“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吧!”

我心里重复道:漆上联合国标志的白色直升飞机,装在直升飞机头锥里的加特林机关枪,每分钟可以发射四千发子弹,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全基伍的和平、包容与繁荣昌盛。

我在多年的口译职业生涯中,参加过各种宴请,比如正式宴会,要求着正装、有人主持,再如礼仪式鸡尾酒会,客户在我们一天工作结束之后提供手抓即食的冷热食品。无论在哪种场合,客户都会强拉硬拽拖我去享用美食,以示好客。但我现在告诉你,这次绝对是例外,前所未有。队长的命令已经很明确了。况且,我心中涌动着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也使我没心思再去享用什么豪华大餐。当我回到策划室时,迎接我的不过是一份精致的三明治,尽管麦克西说这是“船上饼干”。我连吃这东西的胃口也没有。

“我们坐下歇歇,伙计。”斯拜德说道。他一只手取了一大块乳酪和小黄瓜塞进嘴里,另一只手轻快地在录音机上划过一道波浪状的弧线。“桌子上的设备你只要时不时瞄几眼,然后就可以搁起双腿休息了,除非有进一步的命令。”

“谁说的?”

“菲利普。”

斯拜德的沾沾自喜没能让我的心安宁下来,远远不能。早些时候他得意地笑着告诉我,我们午餐时可有得忙了,好像他无所不知似的。现在他又同样得意地笑着,却是告诉我,我们可以安静地休息一会儿了。我戴上耳机,发现它已经被调到某个空频道了。这一次山姆没有忘记关掉她的麦克风。斯拜德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军事杂志,嘴巴还在使劲地嚼着,但他可能正在观察我。我按了控制台上标着“书房”的那个按钮,如我所预测的那样,我听到那里的自助餐会正在进行中,杯盘刀叉碰撞声不断。我听见格拉迪斯——或者她是珍尼特?——在问:“要为您切一片吗,先生?”她的斯瓦希里语十分流利,这让我震惊不已。我心里已经勾画出这个由书房转变而来的餐厅的布局图:这是一次配有侍者的自助餐会,有几张分开的桌子,两桌双人桌,一张四人桌。而根据我的控制台显示,每一张桌子分别都被安上了窃听器。落地长窗开着,好给那些想要呼吸点新鲜空气的人送来点清凉。花园里有若干张桌子,正等着人们前去享受,但那些也被安上了窃听器。菲利普正扮演着餐厅领班的角色。

“迪德纳先生,为什么不坐到这里来?弗兰科先生,坐在那里你的腿感觉舒适吗?”

我为什么要听这些呢?为什么我的警觉性这么高?我挑了张桌子,听到弗兰科正跟穆旺加扎与“海豚”聊天,在描述他的一个梦。我是个私生子,童年时期又深为传教所教仆们的故事而着迷,听过许多非洲人做的梦。因此无论是弗兰科的梦境还是他那玄乎的解梦,都一点也不会让我感到奇怪。

“我走进邻居家的院子里,看见泥地上趴着一个人。我把他翻转过来,结果却看见是我的眼睛正往上看着我。我由此知道我应当尊重我们将军的命令,在这场伟大的战争中为马伊·马伊民兵组织争取到有利的条件。”

“海豚”假笑着表示赞同,穆旺加扎则一言不发。但我一心想听到的声音现在还没出现,也就是哈贾那双墨绿色鳄鱼皮皮鞋踩在石头地板上的吧嗒声,还有他表示鄙视的大笑。我切换到第一张小桌子那里,听到菲利普正跟迪德纳讨论放牧习俗,法语与斯瓦希里语交叉使用。我又切换到第二张桌子,什么也没听到。麦克西在哪?塔比齐呢?但我可不是他们的看护人。我只关心哈贾,他去了哪儿呢?我切换到大桌子那里,希望哈贾出于对伟大人物穆旺加扎与他父亲的友谊的尊重而保持沉默,尽管那不大可能。与我希望的相反,我听到了粗重的响声与喘息声,但没听到说话声,连穆旺加扎的说话声也没听到。我渐渐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弗兰科从他那件肥大衣服的口袋里取出他的钱包,向他的新领导人展示里面的藏品:一节猴子的指骨,他祖父传下来的一个油膏盒,在某个丛林城市遗址找到的玄武岩陶瓷碎片。穆旺加扎跟“海豚”礼貌地表示赞赏。如果塔比齐在的话,他才懒得捧场。但无论我多么用心听,还是没听见哈贾的声音。

我切换回菲利普与迪德纳坐的那张桌子,发现麦克西已经参与到他俩的对话中来,正用他那糟糕透顶的法语谈论班亚穆伦格族的放牧习俗。我做了一件五分钟前就应当做的事:我切换到穆旺加扎王室房间的“客厅”,竟听到哈贾在尖叫。

嗯,我一开始没能确定哈贾的尖叫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没听过哈贾发出这样的声音。这都是我以前没听过的,比如恐惧、痛苦、绝望、哀求,或者还能听出他在小声抽泣中说了些什么——尽管声音很模糊,但已经能证实我的判断了。我可以大略地说出他说什么,但一字不漏是不可能的,尽管我手中的铅笔拿得很稳,却写不到笔记本上,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哈贾说的那些话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千篇一律,比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这些词都与玛利亚有关,但我一直没法说清楚哈贾的祈祷对象是圣母玛利亚,还是一个名叫玛利亚的女仆,还是他的母亲。

乍一听,哈贾的尖叫让我觉得特别大声,不过我觉得有必要过后解释一下。声音从我耳机上连在两个耳塞之间的金属丝传到大脑,变得很激烈。尖叫声太大了,我无法相信斯拜德没听见。但当我偷偷大着胆子看他时,他的举止丝毫未变,还是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刚才那块面包、乳酪与小黄瓜,看着——或者他原来就没在看——那本军事杂志,脸上还是露出那种让我紧张不已的惬意神色。

我回过神来,连忙切换回书房。穆旺加扎安坐在那张餐桌旁,正提议出版一本集子,谈他关于非洲民主的想法。在另一张桌子,菲利普、麦克西与迪德纳反复讨论着土地争端的问题。我的思绪混乱了好几秒钟,然后就尽力说服自己,那声尖叫只是我的幻觉而已,但显然没什么说服力,因为我还没弄清是否是幻觉就又切换回穆旺加扎房间的客厅了。

耳机里又传来了好几声尖叫,我又辨别出其他“主角”,不过我得让自己事后验证实际情况。比如,原先我听到客厅里有其他人的脚步声,两种是胶底鞋踩在硬地板上的声音,走动非常频繁;另外一种是轻便皮鞋的着地声,我就暂定后者是那个像猫一样的塔比齐的脚步声。客厅里听不到哈贾那双鳄鱼皮皮鞋的着地声,于是我得出结论:哈贾或者是被以某种方式吊在半空中,或者他没穿鞋,或者没穿鞋被吊起。但在哈贾与用刑者之间连续交流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能够设想出这样一种情形:他被绑着,而且被脱光,至少下身如此。

尽管离麦克风很近,但我听到的尖叫声比我开始时预料的要更轻,也更像猪的哼哼声。哈贾的嘴巴里大概是被塞进毛巾或类似的东西,如果他示意要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毛巾就会被拔出;如果他没话可说了,毛巾又会塞回去。同样明显的是,折磨哈贾的人认为他这样示意得太过频繁了。而我也听出其中的那两个人是谁了,因为我先是听到本尼在威胁哈贾:“你再这样试一次,我就把你的睾丸烧掉!”紧接着安东又说:“用这玩意儿一伸到你屁股上就搞定了。”

那么“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呢?

这段时间关于折磨手段我们听说过许多了,我们也都在辩论蒙头、隔耳、水牢这类做法算不算折磨。这些东西想一下就知道了,没有多少想像空间。“这玩意儿”是电动的,这很快就清楚了:安东威胁要打开电源,有一刻本尼还粗鲁地朝塔比齐大叫,说他绊到该死的电线皮了。那么,“这玩意儿”是电牛棒吗?或者是两根电极?如果是的话,问题就来了:他们是怎么弄到的?他们是把它当做标准设备放在箱子里带来的吗——就好像有人看见阴天就会带上雨伞去上班?或者他们当场利用旁边的材料临时制作了“这玩意儿”?——他们这里取一节电缆,那里拿个变压器、开关以及旧烙花铁扦,然后就制作完毕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可能向谁寻求技术与经验的支持呢?想到这,我心里乱作一团,但还是挪出时间再看看斯拜德的笑容。他的笑容里带着作为发明者常有的自豪感。那玩意儿就是他被从岗位上叫走后忙乎出来的作品吗?用他工具箱里的东西为本尼、安东这些年轻人临时鼓捣出一支代用电牛棒?为他们赶制一种顶级的应急刑具,确保能摧毁最顽固不化的囚犯的心智?如果是这样,那显然这项任务并未坏了他的胃口,因为他正吃得起劲呢。

塔比齐直截了当地逼供,哈贾先是徒劳地否认,但还好他很快就崩溃了,开始招供。在此,我不想多说些什么。我想让你们想像一下其中一方的粗声威胁和诅咒,以及另一方的尖叫、啜泣与乞求。很明显,塔比齐对如何用刑并不陌生,他一步到位的威胁、恐吓作势和阵阵巧言哄骗都证明他是老手了。而哈贾,只在刚开始的时候稍微反抗了一下,很快也就受不住了。我没见他在刑台上撑了多久。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塔比齐一点也没费心思对他的情报来源,也就是我,加以保密。他直接从我跟哈贾在观景台石阶上的决斗中获得情报,却不像人们通常所做的那样去绕圈子,以掩盖其来源。他没有使用诸如“据可靠情报”或“根据我们收到的联络材料”之类的用语,而安德森先生下属的情报官员正是用这类用语来掩饰其窃听器的位置。审问者只会在他的审问对象再也看不见希望时才会如此粗心。首先,塔比齐用他那口沙哑的法语询问哈贾其父卢克的健康状况。

不好,真的不好。奄奄一息了。

他在哪?

医院。

哪里的医院?

开普敦。

哪家医院?

哈贾说话很审慎、很理智。他在说谎。他们让他尝了尝电牛棒的滋味,但并未施以全套刑罚。塔比齐又问他是开普敦的哪家医院。他的鞋子焦躁地踩着。我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塔比齐一边绕着哈贾走动,一边咆哮着问哈贾问题,可能偶尔还亲自出手逼供,但他主要还是让他的两个助手用刑。

塔比齐:卢克从未去什么该死的医院,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好。那么这是谎言了……谁的谎言?卢克说的?……还是你这个狗娘养的自己说的?……那么卢克现在在哪?……他在哪里?……卢克在哪?……我说,卢克在哪?……在开普敦。这样才对嘛。下次让你好过些。卢克在开普敦却不在医院里。那么他在做什么?回答我!……高尔夫球……我喜欢高尔夫球。他在跟谁打高尔夫球?那个荷兰肥佬?……他在跟他兄弟打高尔夫球!……那个荷兰肥佬的兄弟还是他自己的兄弟?……他自己的兄弟……很好……那么他兄弟叫什么名字?……伊特恩……你伯伯或叔叔伊特恩……是伯伯还是叔叔?……叔叔……那么你现在告诉我,那个荷兰肥佬叫什么名字?……我说那个荷兰肥佬……我说那个荷兰肥佬……我说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个荷兰肥佬……今天没跟你父亲打高尔夫球的荷兰肥佬……和你在巴黎一起上学的那个抽雪茄的荷兰肥佬……记得他吗?……记得吗?……由你那个该死的办事处牵线搭桥,你父亲在内罗毕见过面的那个荷兰肥佬,小浑蛋……你想再尝尝那个吗?……你想让那两个伙计把电力开到最大好让你知道它的真正滋味吗?……马里于斯……他叫马里于斯……马里于斯,马里于斯什么?……让他休息一分钟……让他开口……好啊,别让他休息了,电力开到最大……范·唐格……他叫马里于斯·范·唐格。马里于斯·范·唐格的职业是什么?……风险投资……五个合伙人之一……我们现在谈得很好,所以就这样保持下去,不要跟我说废话,我们会降一点温度的……不会降得太多,要不你会忘了你要说什么……那么马里于斯派你来刺探我们……你为马里于斯当探子……你为那个荷兰肥佬当探子,他付给你很多钱让你告诉他我们谈论的所有事情……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不是!假设不是……假设你不是为马里于斯当探子,那么你是为卢克当探子,是这样吗?你是卢克的探子,你一回到家里,就会把一切告诉你父亲,好让他能回去见马里于斯,从对方手中得到一份更好的买卖?……不对……不对……不对……还是不对?……还是不对?别在我面前睡觉……没人让你在这里睡觉……睁开眼睛……如果你不在十五秒内睁开眼睛,我们会让你在天昏地暗中醒来……好多了……那好多了……好了,你自愿来这里……你是自由职业者……你父亲同意装病,好让你能够自动替补来此……你不想要什么?……战争!……你不想又来一场战争……你相信能跟卢旺达人和解……你想跟卢旺达签署贸易协定……什么时候?下一个千年?(大笑)……你想让大湖区所有国家建立共同市场……而马里于斯是中间人……你真信哪……嗯,恭喜你。(讲起英语来)让他喝点水……关于穆旺加扎,你他妈的讲的那些滥事是你在金沙萨的那些狐朋狗友说的,现在就说说他们。你没有狐朋狗友……你在金沙萨没有狐朋狗友……金沙萨没人告诉过你那些……那些会让你醒来死翘翘的家伙……嗯,现在清醒了吧,小浑蛋……(又断断续续地说着英语)让他尝一下,本尼,全套……我讨厌黑鬼……我讨厌他……我讨厌他……

现在哈贾的回答已经变得几乎听不见了,因此塔比齐扯着喉咙重复着哈贾的话。其实我并未获准监听,能去听的是那些单线联系的人,很可能菲利普才有权用应急窃听器。此时客厅里,一提到金沙萨,气氛完全变了,哈贾的精神状态也变了。他振作起来了。随着他肉体上的疼痛与精神上的羞辱变成了怒火,他的声音充满了力度,用词也很清楚,过去那个充满叛逆精神的哈贾神奇地再次现身。再也没有严刑逼供下的哀号。相反,我们听到的是愤怒的、不顾一切的谴责,雄辩的、连珠炮似的控诉。

哈贾:你想知道跟我在金沙萨谈话的那些聪明人是谁,是吧?是你们该死的朋友!是穆旺加扎该死的朋友!他在基伍建成福地之前跟这些政客根本不想有什么瓜葛!你知道他们如何自称的吗?这帮所谓的无私的公仆痛饮啤酒、嫖娼召妓或决定要买哪款梅塞德斯轿车时,自称是“三成社”的!三成是什么?是他们因支持“中间路线”而换来的用来奖励自己的钱,占“人民的份额”的百分之三十,是此次垃圾行动的一块蛋糕。他们说服像我父亲这样的浑球,说他们会用这笔钱来建设学校、道路与医院,但他们却贪污了这笔钱。这些政客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得到这笔“人民的份额”吗?他们什么事也不用做,那是他们的最爱。换言之,让他们的军队在那几天里躲在军营里,不得出去强奸女人,就行了。

哈贾用起了狡猾小商贩常用的那种花言巧语。他要是也能做出小贩们用的手势,他会更开心。哈贾:没问题,穆旺加扎先生!你们想要在布卡武和戈马发动几次暴动,想在大选前上台掌权,想把卢旺达人赶走,发动一场小战争?没问题!你们想夺取卡武穆机场,想在矿产生意中插一脚,想偷走矿石储备,想把这些矿石运到欧洲去,想通过卖空手段打压世界市场?做吧!只是有一个小细节要谈一下。是我们,而不是你们,来分配“人民的份额”。我们怎么分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你们想让穆旺加扎成为南基伍省长?我们会全力地、无私地支持他,因为他签订的每一份该死的建筑合同,他想要建设的每一条道路,他沿帕特里斯·卢蒙巴大道种植的每一株该死的花,我们都要拿三分之一。如果你们想要找碴儿,我们会用宪法书砸你,让你穿着他妈的裤衩滚出我们国家。谢谢你的时间。

哈贾的讽刺言论被不少干扰打断了,其中之一就是电话铃声。这让我极为震惊,因为我所知道的惟一一部还能用的电话就是行动室里的那部卫星电话。安东接了电话,说了声“就在这儿”就把电话递给了塔比齐。塔比齐听着电话,然后用他那蹩脚的英语抗议起来:

“我刚扁了那杂种。我有这个权力。”

但他的抗议明显没产生什么效果,因为他一挂上电话就用法语对哈贾发表了告别辞:“好了。现在我得走了。我要是再看见你,我会亲自杀了你的。我不会一下子就把你弄死。我会先杀你的女人,你的儿女,你的兄弟姐妹,你那该死的父亲,还有你他妈的觉得爱你的每一个人。然后我才会杀你。会杀一段日子,运气好的话几周搞定。把那杂种放下来。”

他砰地关上门,走了。安东说话了,声音很轻很柔和。

“你还好吧,伙计?我们得奉命行事,不是吗,本尼?我们只是简单朴实的阿兵哥。”

本尼的语气也同样和缓。“来吧,我们帮你洗一下。不要见怪,好吗,兄弟?下回我们还得互相照应。”

我的警觉心告诉我,该切换回书房了。但是,一想到哈贾身上的伤痛,我没能这样做。我的双肩僵硬,背上汗水直流,指甲插到肉里,掌心上都留下了若干红印。我观察一了下斯拜德,他一边拿塑料汤匙,狼吞虎咽地吃柠檬酪饼,一边看他那本军事杂志——或者他假装在看。

安东跟本尼会向他提供用户反馈吗?——那小电牛棒真是太棒了,斯拜德,我们立刻就让他哭得死去活来。

听见王室房间的浴室里传来模模糊糊的水流声,我赶紧从“客厅”切换到“浴室”,及时地听到本尼与安东正一边帮他们的受害者哈贾用海绵擦洗身体,一边上演着男人之间的下流二重奏。我开始想我是否应当不去理他,让他自己恢复元气算了,但犹豫不决。这时远处的门开了又关,传来两声轻微的咔哒声。没有任何脚步声,因此我知道圆滑的菲利普已经来取代过于火爆的塔比齐了。

菲利普:谢谢你们,小伙子们。

他不是在感谢本尼与安东,而是叫他们离开。同样那扇门开了又关,只留下菲利普一人。我听见玻璃杯碰撞的叮当声。菲利普拿了一个饮料盘,把它放在他更喜欢的某个位置。他坐到一张沙发或一张舒适的椅子上,然后又移到另一张。其间我听到哈贾的那双墨绿色鳄鱼皮皮鞋缓缓踩在硬地板上的声音。

菲利普:你还能坐下吧?

哈贾坐到软椅或沙发上,嘴里不停咒骂着。

菲利普:你错过午餐了。我给你带了些金枪鱼沙拉。不吃?那可相当不错。来点淡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他还是倒了一杯,“噗”的一声,冒出许多气泡,他又啪嗒啪嗒放了两块冰块)

他的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似乎刚才发生的事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菲利普:谈谈马里于斯吧。你在巴黎时就认识的朋友,又是同事,很聪明的一个人。没错吧?他是一家叫做“大湖区联合采矿公司”的机构里八个聪明的年轻合伙人之一,也是他们在约翰内斯堡的二号人物,他对东刚果特别关注。

传来展开纸张的沙沙声。

哈贾:(用英语讲了一个词组,那很可能是他学会的为数不多的英语词组中的一个)去操你自己吧!

菲利普:大湖区联合采矿公司是一家跨国公司,完全归一家在安德列斯群岛注册的荷兰联合大企业所有。现在明白了吗?你明白了吧。对了,那家联合大企业叫什么来着?

哈贾:(模糊的嘟哝声)霍根[?]

菲利普:他们的政策是什么?

哈贾:做生意,而不是发动战争。

菲利普:但谁拥有霍根呢?你没问过,是吧?列支敦士登的一家基金会拥有霍根。如果按正常的标准来看,到这就没有线索再查下去了。但是,幸运的是,我们能够给你提供一份该基金的成员列表。

他念出来的那些名字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而且我怀疑,对哈贾来说也一样。只有当菲利普详细描述他们的工作情况时,我才有了点兴趣。

菲利普:华尔街经纪人、前总统助手……科罗拉多州丹佛泛大西洋石油公司首席执行官……前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得克萨斯州达拉斯阿默麦因金融公司副董事长……五角大楼重要矿物采购与储备方面的首席顾问……格雷森-哈利伯顿通信企业副董事长……

他念完时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九个名字。总的来说,如果菲利普所言可信的话,这些人就是美国企业界与政界的名人,跟政府部门密不可分,而这正是菲利普乐于强调的事实。

菲利普:他们每一个都是大胆的有构想力的思想家,一流的新保守主义者、地缘政治学家,名单上收得挺全的。他们在滑雪胜地碰头,然后决定许多国家的命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把主意打到东刚果上了。他们看到了什么?大选在即,而结果很可能是陷入无政府状态。那么要走哪条路呢?刚果人不喜欢美国佬,美国佬也不喜欢刚果人。卢旺达人鄙视刚果人,但他们纪律严明,而且,办事很有效率,这点是最好的特质。因此美国人的策略就是要让卢旺达人在东刚果的商业与经济存在发展到不可逆转的程度。他们实际上是在寻求一种不流血的合并,而且希望从美国中央情报局那里获得援手。于是你的朋友马里于斯就来了。

如果说我的大脑已经转得太快了,那么哈贾的大脑一定转得快要失控了。

菲利普:嗯,我承认,穆旺加扎跟金沙萨中央政府做成了肮脏的交易。他不是第一个掩饰黑暗面的刚果政客,对吧?(他放声笑了起来)但他总比让卢旺达人夺走一切要好得多,这一点肯定没错。(他停顿了一下,恐怕是想让哈贾有时间点头表示同意)而且,至少他在为实现基伍的独立而努力,而不是为了让基伍变成美国的殖民地。如果金沙萨中央政府拿了钱,那它为什么要干涉呢?更何况基伍还会留在它所从属的联邦大家庭里。(耳机里传来倒酒声及冰块的碰撞声,可能哈贾正往他的玻璃杯里倒酒、加冰块)因此,当你想通的时候,你会觉得老先生还是招数不少,能让局面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坦白说,我想你对他过于苛求了,哈贾。他很天真,但大多数理想主义者都这样。他确实想做点好事,虽然他从未成功过。(他的语气突然变了)你想告诉我什么?你想要什么,你的夹克?这是你的夹克。你觉得冷了吧?你说不出话来。你有笔了。你想要其他什么东西吗?纸。这里有一张纸。(从什么东西上撕了一页

天啊,哈贾的伶牙俐齿到底怎么了,说话这么沙哑?威士忌酒上脑了?电牛棒把他给电坏了?他用他的一支派克笔起劲地写来画去。他在写给谁看?写些什么呢?这是另一场决斗。我们回到客房,哈贾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以示警告。我们来到观景台石阶上,哈贾努力要将窃听器跟我隔绝开来。这一次,他正将一张手写的便条塞给菲利普。

菲利普:开玩笑,是吧?

哈贾:(音量很低)不开玩笑。

菲利普:我觉得是。

哈贾:(声音仍然很小)我和我父亲觉得不是。

菲利普:你在拿这个出气。

哈贾:你他妈的照做就是了,好不好?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

在我面前?他不想在我的监听下继续谈下去?这就是他要告诉菲利普的话?那张纸从一只手移到另一只手。菲利普的声音很冷。

菲利普:我很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谈下去。你真的以为你乱写一张发票就能从我们这里再敲诈走三百万美元?

哈贾:(突然咆哮起来)那是我们的要价,浑蛋!要现金,听到没有?

菲利普:很显然,到金沙萨中央政府任命穆旺加扎为南基伍省长的那天我们才会付给你。

哈贾:不!现在就付!该死的,今天你就要给我们钱!

菲利普:今天是星期六。

哈贾:那就下周一晚上之前。否则就达不成什么该死的交易!存到我父亲在保加利亚的银行账号,或者他的其他任何地方的账户上。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被激怒的刚果人变成了刻薄的索邦大学毕业生。

哈贾:此次交易我父亲要价太低。他忽略了,没把他的影响力最大化,而我要纠正他犯的这个错误。修正后的价格是另外再给我们三百万美元,否则就一切拉倒。一百万给布卡武,一百万给戈马,一百万算是对打我的补偿。哼,你们他妈的把我捆得像只猴子,弄得我半死。你现在就打电话给那个没有实体的财团,找个能拍板的家伙。

菲利普喋喋不休地说着,努力维护他的尊严:假设财团会考虑哈贾的要求,尽管那不太可能,那么先期支付一百五十万美元,其余的在行动完成之后支付怎么样?再一次,哈贾把问题扔给菲利普。

很抱歉忽略你了,亲爱的布莱恩。你那里情况如何?

山姆这话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我还是平静地回答了她。

基本上正常,山姆。吃的东西不少,但没怎么聊天。我们该上楼了吗?

随时可能要上楼,亲爱的。菲利普去上厕所了。

门关了,只留下哈贾一人在屋里游荡。他在干什么呢?周一晚上之前他把自己卖了,如果成的话,他就有三百万美元进腰包。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看清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开始哼起歌来。我从不哼歌。我一点音乐细胞也没有。但哈贾很有音乐细胞,他哼着哼着便让自己振作起来,也可能是让我们两人都振作起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边哼边在房间里跳起曳步舞来,啪!啪!啪!他哼走了他的惭愧,也哼走了我的愧疚。他哼的曲调,跟我听过他唱过或哼过的任何曲子都不同,那是教会学校的钟声。这让我想起了我在教会学校里度过的郁闷时光。那时,我们穿着蓝色校服列队站着,一边给自己讲一个积极向上的故事,一边不时拍手跺脚,发出啪啪的声响。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小女孩,她向上帝承诺,要一直保持高尚情操,不受任何外来影响。于是我们便拍手跺脚,啪!作为回报,上帝帮助她。每一次她受到诱惑,上帝就会伸出援手,让她回到正道上去。我们再一次拍手跺脚,啪!当她宁愿死亡也不向她那个邪恶的叔叔屈服时,上帝派来了天使合唱团在天堂门前欢迎她。我们再次拍手跺脚,啪!啪!

菲利普的手摇铃响了,召唤我们去参加下一节会议。哈贾听到了铃声。我在耳机上也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但我没有向斯拜德透露这一点。我依旧戴着耳机坐着,在笔记本上乱写乱画,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哈贾蹦着跳着来到门前,推开门,一路哼着曲子走进阳光中。我在耳机里听到他那歌颂品德胜利的甜美安魂曲从有篷顶的小径一路传向客人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