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他们到底在哪儿,山姆?一片听得见的静寂。
我正在查,亲爱的。耐心点。
我尽量耐心。山姆的声音传过来,她先问了安东,然后又问了菲利普,对话听不清楚,也听不全。
我们找到弗兰科了。
他在哪?
在王室房间里。他跟穆旺加扎谈得正欢。
我得去那里吗?我的声音显得过于急切。
没必要,谢谢,布莱恩。没你他们也能很好地沟通。
通过耳机,我听到哈贾走过过道时那双鳄鱼皮皮鞋的啪嗒声,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我猜是迪德纳。山姆立即确认了我的判断:监视组报告说,哈贾抓住迪德纳肘部,确实正带他往花园走去。更精彩的是,哈贾将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迪德纳别出声,直到出了房子,才放下食指。我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对于我这个兼职窃听专家来说,再没有什么音乐比“我们去个别人偷听不到的地方”或“在原地等一下,我去找个公共电话亭”之类的话更动听的了。尽管我很激动,但我对迪德纳的同情与时俱增。他被麦克西的伟大计划拖往一个方向,现在又正被哈贾拖往另一个方向。
他们两人来到通往观景台的石阶前,开始往上爬。哈贾边爬边手舞足蹈,同时还大说特说起来。耳机里传来鳄鱼皮皮鞋的叩地声,还有哈贾急促的说话声。搞窃听的就像盲人一样听声视物,我现在就是这样:在我的“盲人”之眼中,一切就跟白天一样明亮而又清晰。我看见哈贾穿着墨绿色的鳄鱼皮皮鞋飞快地走过石阶,啪嗒直响。我看见哈贾光滑的前额上青筋暴突,细长的身躯弓了起来,而他的说话声一直比鳄鱼皮皮鞋的叩地声还要低。他的身形像个野蛮人,声音却很稳重。他的说话声越低,脚步声就越显得嘈杂,而他说话时摇头晃脑的频率也就越高。此时窃听用的麦克风就好像他喂养的一群小动物,正仰起头等着支离破碎的言语落进它们细小的喉咙里。
他在讲什么语言?他的母语是希语,而迪德纳刚好也会讲希语。那么他在做的事,或者是我认为他正在做的事,就是使用一种除了我之外其他窃听者都听不懂的语言,有点即兴创作的味道,必要时穿插几句法语。
凭这样的本领,我现在等于就跟在哈贾身后。我就跟他们两人在一起。我跟得很紧,即使紧闭双眼也还能用我的“天眼”跟住他们。哈贾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开了,迪德纳跟在他身后,步履艰辛,时不时咳嗽几声,而我,顶级口译员萨尔沃,头戴耳机、手持笔记本跟在他们旁边。哈贾又轻快地往回走了几步,迪德纳站着一动不动,我就静静地站着。哈贾又走上一级台阶,跳到旁边的草地上,我也跟着跳了。哈贾知道我也在那里。我知道他知道我“在场”。他跟我玩摸鱼摸虾的游戏,我奉陪。他给“斑马”领舞,跳得酣畅淋漓,“斑马”在石阶上下周围伴舞回敬。
他不晓得我们的窃听系统多么原始。他是个现代人,而且我很乐意跟你打赌他是个技术迷。他认为我们拥有“聊天室”那些最为先进的整套“玩具”,包括定向窃听器、激光窃听器、卫星窃听器,等等,应有尽有,但我们其实没有。哈贾,这里可不是“聊天室”。斯拜德安装的窃听器是静止的,而你、我与迪德纳却是活动的。斯拜德的窃听系统是相当老式的,没有改进的闭路电缆,但“斑马”喜欢。
这是一场单打独斗,我,萨尔沃,在跟哈贾贴身肉搏,迪德纳在旁观战,却不知内情。哈贾的希语、踢踏舞以及他的攻势与守势对决萨尔沃的千里眼与顺风耳。哈贾的鳄鱼皮皮鞋像木屐踩在卵石上,啪啪作响。他快速旋转,声音抑扬顿挫,什么语都夹杂其中,一会儿希语,一会儿金亚旺达语,然后几句法语俚语,使得他用的杂合语言更为复杂。我同时从三个独立的窃听器接收声音,哈贾有时一句话里就用了三种语言,于是我的收听效果就跟他这个人一样乱七八糟。我也跳着舞,但那只是在我脑海里。我正站在石阶上,用佩剑跟哈贾决斗。每一次他给我机会喘息一下,我就赶紧将我听到的东西翻译、压缩,再通过电缆传给山姆,同时左手拿稳笔记本,右手握住铅笔,边听边速记。
不必这么大声,亲爱的布莱恩。你说的我们听得很清楚。
这次记录长达九分钟,占此次休会时间的三分之二。“斑马”从未窃听得这么棒。
哈贾:你的病情到底多重?(耳机里传来鳄鱼皮皮鞋断断续续的着地声。他上了两级石阶,又下了三级,最后停了下来。他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病得很重?(没有回答。又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哈贾转了回去)你妻子们也得了同样的病?你的儿女们呢?(迪德纳在点头吗?很明显,是)该死的。你得病多久了?(还是没有回答)知道从哪里染上的吗?
迪德纳:从一个女孩身上。你怎么看?
哈贾:什么时候?
迪德纳:1998年。
哈贾:1998年战乱期间?
迪德纳:还可能是其他时间吗?
哈贾:在抗击卢旺达人?(很明显,迪德纳又点了个头)你为了使刚果民主共和国真正成为现实而跟卢旺达人战斗,还搞了个女孩?天啊!有人感谢过你吗?
迪德纳:因为我染病而感谢我?
哈贾:感谢你打了另一场毫无用处的战争,伙计。(在石阶上走来走去)狗屎!该死的!(耳机里传来更多有节制的咒骂声)这家无名财团想整垮你,知道吗?(他说得含混不清)班亚穆伦格族有最好的战士,纪律严明,动机明确;你们在高原上还有最好的矿产……黄金跟钶钽铁矿……你们甚至自己都不开采。你们太爱那些该死的奶牛了!迪德纳:(一直在咳嗽,但说话时绝对冷静)那么,我们要再提一些条件。我们要去找穆旺加扎,跟他说:你必须先兑现你对我们的承诺,否则我们不会为你打仗。我们会反对你。我们会这么跟他说的。
哈贾:穆旺加扎?你认为穆旺加扎在主导此事吗?他真是一个英雄啊!他真是一个——世界级的启蒙家啊!他真是穷人无私之至的朋友啊!那家伙在西班牙拥有一幢价值上千万美元的别墅,对他来说还是他妈的最寒酸的宅子!问问我父亲……每个卫生间里都有等离子电视屏幕……(他的鳄鱼皮皮鞋重重地踩着石阶,说话声非常模糊,然后又变清晰了)迪德纳,听我说,你是个好人,我爱你!
迪德纳:(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哈贾:你不会死的。我不想让你死。好吗?做笔交易吧?不是你,不是班亚穆伦格族。再说一遍,不是。跟战争、饥荒、战后问题或瘟疫都无关。如果有东西会整死你,那就是啤酒!要我发誓吗?
迪德纳:(冷笑着)啤酒与抗逆转录酶病毒12。
哈贾:我是说,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想让任何浑蛋死在刚果的任何地方,除非他静静地、安详地喝啤酒而死。你满头大汗,就像个男妓。坐会儿吧。
收听质量提高了。安东通过山姆报告称,迪德纳已经坐到观景台下面一棵山毛榉树下的石头长椅上。哈贾在他周围八到十英尺的范围内绕着他来回走动。但我依旧在那儿,就在他们身边。
哈贾:……卢旺达人比我们强大,知道吗?……比班亚穆伦格族强大,比马伊·马伊民兵组织那些跖行者强大,(他发出猿叫声)……比全基伍团结起来都要强大……明白吗?承认这一点吧!
迪德纳:可能吧!
哈贾:妈的,当然是这样,你清楚这一点。听我说,(他走回迪德纳身边,凑到他耳边认真地对他耳语。这是2020接待室传来的声音,可能是山毛榉上面的麦克风传过来的)……我爱我父亲。我是个非洲人。我以他为荣。你父亲还活着吗?……好,那就是说你以你父亲的灵魂为荣,你跟他的灵魂交流,你顺从他的灵魂,你接受他灵魂的引导。我父亲还活着,他有三个老婆,把所有妓女都召来他也应付得了。他拥有戈马的一部分,以及51%的我。卢旺达人偷走他的生意,或者他认为他们正在这样做。
安东通过山姆报告称,哈贾不停地在山毛榉树后走来走去,然后又重新出现。耳机里传来的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证实了这一点。
哈贾:几个月前他把我叫了进去,听清楚了吗?……严肃的场合,哼,哼……在办公室,不是在家里……他不想让老婆从狗屁锁孔里偷听我们谈话……他告诉我他介入了这个伟大的“基伍新政”计划,还说他的老朋友穆旺加扎要怎样在大选前上台,并以此为终止内战的处方,把他不喜欢的人撵走,让他喜欢的人发财,也让基伍人民致富,因为他身后有这样一家乐善好施的财团在支持他。财团出钱,出谋划策,也出武器弹药。我告诉他,那听起来不错,但就像比利时的利奥波德国王13来刚果时所说的话,兑现不了。我这话当然让他勃然大怒了。所以我等到第二天他冷静下来……(他走开,又走回来)……我给他带回了一些糟糕的消息。真的很糟糕……黑道上有些狠角色我认识,我问了他们……在金沙萨……父亲要是知道我认识那些人,他会宰了我……你如果不想早上醒来就死掉,你就得对他们毕恭毕敬……(现在他的声音又模糊不清了)……他们告诉我些什么,那些家伙?他们要我发誓绝对保密,但我现在却不能履行承诺了。他们说,金沙萨中央政府也参与了此次交易。金沙萨要执行此次行动的某一部分……绝对是最糟糕的那部分……
现在声音传输效果完美。山姆告诉我,哈贾与迪德纳肩并肩坐在石椅上,他们头顶就有一个窃听器,现在没有风,不会影响窃听器工作。
哈贾:所以我回去找我父亲。我对他说:父亲,我爱你,我很感谢你付钱让我他妈的长脑子了。你对穆旺加扎,对刚果用心良善,对此我深怀敬意。因此,请让我告诉你,我作为问题处理专家以专业知识来看,你在两件事上搞砸了。首先,据我估计,你和穆旺加扎大概以百分之一千的概率把自己贱卖给那家没有实体的财团了。其次,恕我直言,又有谁想再来一场战争?你和我全靠卢旺达搞贸易。他们为我们把货送往世界各地。除刚果人之外,对每一个人来说,这是建立互惠友好贸易伙伴关系的基础。难道就为这个原因,我们要屠杀彼此的妻儿?就为这个,我们要推出一个毫无从政经验、年纪又很大的领导人?不管你有多么爱他,他可是保证要把所有带有卢旺达味道的东西踢出刚果的啊!我告诉他我那些在金沙萨的狐朋狗友的事了吗?我他妈的当然没说。但我确实告诉他一个浑蛋荷兰胖子的事儿了。那浑蛋叫马里于斯,碰巧跟我在巴黎做了几年同学。
接收暂时中止了。山姆的团队报告说,哈贾与迪德纳两人慢慢地穿过草地,走到了观景台的另一端。现在接收质量很差。
哈贾:……四十岁……(声音模糊不清了两秒钟)……大量的机构款项……非洲的[?]副总裁……(声音模糊不清了七秒钟)……所以我让我父亲……(声音模糊不清了四秒钟)听我说……他说我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败……有辱列祖列宗……然后他问我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马里于斯,好让他能……告诉马里于斯,把卢旺达与刚果的边境封锁起来是解决问题的惟一理智办法。我父亲不想让你知道他正在改变心意时总会这么说话。
耳机里传来金属的吱吱声与泡沫坐垫里空气的挤压声。接收到的声音变得清晰了。山姆报告称,这两个男人坐在朝海的避风处。哈贾的声音很急,几乎是有点冲动了。
哈贾:于是我父亲就乘着他的私人飞机去内罗毕见马里于斯。内罗毕是卢克喜欢的地方,他认识那里的一个名妓。我父亲喜欢马里于斯,跟他抽了几支雪茄。马里于斯喜欢卢克。他告诉我父亲他走的几步棋有多臭:“你那骨子里挑刺的儿子说你如何如何,果真如此。你睿智、善良。你和穆旺加扎都想把卢旺达人赶出刚果,好让他们不再能剥削你们,这当然是个好主意。但有一个问题,不知你认真地想过没有,他们难道就不会回来整得你屁滚尿流?你从他们那里夺走的一切,他们就不会让你还?利息免得了吗?他们每次不都是使这招?所以嘛,你干吗不来个大智慧,使个不寻常的招儿,今生玩他一把?别把卢旺达人赶走,照照镜子,露出你最灿烂的笑容,表现得就好像你很爱他们。无论你喜不喜欢,你都在跟他们做生意,所以试着欣然接受这一事实吧!然后或许我的公司会支持你,或者买下你的产业,我们会让有头脑的年轻人入伙,比如像你那个爱挑刺的精明儿子,然后跟金沙萨中央政府搞好关系。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三百万人在生死线上挣扎了,我们会让他们和平共处。”
迪德纳:(想了很久)你父亲跟这人结盟了?
哈贾:他妈的,他可是卢克,是戈马牌技最好的人。但你知道吗,那个荷兰肥佬说的没错。因为当卢旺达人真的回来时,他们会带谁来呢?该死的,那将是彻头彻尾的大灾难。就像上次那样,情况会更糟。他们会带来安哥拉人、赞比亚人或其他对我们恨之入骨、想夺走我们一切的任何人。到那时,什么和平进程,什么国际压力,什么大选,算了吧。因为你们这些可怜的班亚穆伦格孬种再怎么努力都将死得像苍蝇一样。但我可不会。我会回到巴黎,笑掉大牙。
待在原地,亲爱的布莱恩。你的援兵正在路上。
“小伙子,这是皮特曼牌的转轴?我觉得像一卷有刺的铁丝。”
麦克西弯下腰,双手放在我坐的“电椅”的扶手上,看着我的笔记——安德森先生称之为“楔形文字”,他这举止就跟伯吉常做的一样。斯拜德已经走了,麦克西派他去打包。菲利普穿着粉红色的衬衫,系着红色的领带,正站在通往走廊的门口。我觉得自己很脏,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那就好像佩内洛普参加完“周末研讨会”后回到家中,我跟她做爱时的那种感觉。
“这是我自己的大杂烩,像家酿啤酒一样,队长。”我回答道,“有的是很快写下的文字,有的是速记,还有那一大堆东西是我自己的,就这些。”我对所有客户都是这么说的,如果说我从业以来学会了什么的话,那就是绝不要让他们认为你的笔记本是记录文件,否则你就得被告上法庭,或者还可能更糟。
“为我们再读一遍,小伙子,好吗?”
我照他的命令再读了一遍,就跟我以前做的一样,再怎么小的细节也不漏过。麦克西与菲利普让我很恼火,但我很小心地不表现出来。我已经告诉他们,没有安德森先生精密的音频放大器,我们可能要干上一整夜,但这并没能挡住他们,哦,没有!他们想听听我耳机里录下来的真实声音。想到他们都不会讲我水面之下的语言,我觉得他们的做法很不理性。他们搞不懂的是哈贾首次提到那个抽雪茄的荷兰肥佬后模糊不清的七秒钟录音。如果我都搞不懂,他们怎么会认为他们搞得懂?
我把耳机递给菲利普。我本以为他们会一人用一个,但菲利普全用上了。他听了一遍,两遍,三遍,每一次他都向麦克西点了点头,表明听出来了。然后他把耳机递给了麦克西,命令我再播放一下那段录音,最后麦克西也向他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他们的这一举动只是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怀疑:他们听得懂他们正在听的那种语言,但他们并未告诉过我。雇主不提供所有的背景资料,再没什么比这更让一个顶级口译员显得愚蠢没用了。而且,磁带是我的,是我的战利品,不是他们的!是我从哈贾手上强夺过来的。为了得到它,我跟哈贾斗。那是我们的决斗!
“很棒的材料,小伙子。”麦克西说道。
“很荣幸,队长。”我这样回答道,但那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事实上,我真实的想法是:别表扬我,谢谢,我不需要别人表扬,即使是你。
“绝对是棒极了。”菲利普呵呵笑道。
然后他俩离开,但我只听见一个人走上地下室的楼梯的脚步声,因为菲利普就是个不声不响的顾问。如果他连影子都没了,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许久,我什么也没做。我摘掉耳机,用手帕擦了擦脸,然后又戴上耳机,用拳头托着下巴坐了一会儿,又放起那段长仅七秒的录音来,听了无数次。麦克西跟菲利普到底听到了什么,却又不告诉我?我时而慢放,时而快进,但仍然没听懂。里面有三到四个音节以u开头,有个三音节或四音节单词的末尾是-ère或-aire;我一下子就能想出一打以-ère或-aire结尾的单词,比如débonnaire, légionnaire与militaire,当然,如果你乐意的话,air也算。在这之后是个含有爆破音ak的单词,比如attaque。
我又摘掉耳机,脸埋到手里,喃喃自语,只觉得眼前一团黑。那时想说什么今天已经记不起来了。要说我真有反叛的感觉,那还为时过早。我得承认,那最多只能说有种失望的感觉悄悄袭上心头,但对此,我决定不去追根溯源。我跟哈贾单打独斗的结局有点虎头蛇尾,我精疲力竭了。我甚至在想,我们之间的决斗是否只是想像出来的幻象,不过后来我记起哈贾一到客房就颇有戒心,提防有人监视窃听。佩内洛普的密友心理咨询专家保拉可能会坚持认为我会否认自己的感觉,但是,实际上我可不会这样,虽然我甚至都还没搞清自己到底在否认些什么。如果我感觉自己让谁失望了,我会守口如瓶,让那成为我内心的秘密。但这次我让自己失望了。我透过苍穹跟汉娜描述我的处境,在这重要的一天,我觉得此刻我的情绪指数降到了最低点。
山姆,是我。布莱恩。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也没发生。山姆不在她的岗位上。我指望得到女性的同情心,但耳机里都是背景音里男人们的狂侃。她甚至懒得关掉麦克风。我想她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这样很不安全。我瞥了一眼伊梅尔达阿姨的手表。休会已经超时了。哈贾说他父亲跟一个抽雪茄的荷兰肥佬经营的公司在秘密接触,这家公司与我们这家无名财团敌对。他的话虽然不怎么可信,但似乎惹出大乱子来了。谁让他叫我“斑马”呢,活该!斯拜德还没从他去的地方回来,谁搞得懂他去哪里。这房子里有太多地方别人都没告诉过我,比如行动室、安东的监视组的监视哨,以及贾斯帕跟本尼所待的地方。但我不需要知道那些,不是吗?我只是口译员而已。每个人都需要知道那些,除了我。
我瞥了一下地图。哈贾与迪德纳已经分开了。可怜的迪德纳独自一人待在客房里。他可能正在草草地做着祈祷。哈贾自己一人回到观景台上,假设他赢了,那就是他的凯旋台。他要是知道就好了!我想像着他睁着暴突眼盯着大海,庆祝他已经搞砸了穆旺加扎的推进活动。代表弗兰科的小灯管没亮。可能他还跟穆旺加扎在王室房间里密谈。那地方不在我们的监听范围之内。录音只能留档。
我需要声音。我脑海里开始响起了各种非难声,汉娜的最响。我不喜欢这样。我可不是来这里让人批判的。我竭力为雇主们提供服务。我还能怎样?假装我没听见哈贾说的话?保密不说?我来这做事,人家也给我报酬。虽然这酬劳跟他们付给贾斯帕的相比只是九牛一毛。我是口译员。他们说话,我翻译。即使他们说了一些错误的东西,我也不会停止翻译。我不会像我的某些同行那样,审查、编辑、修改或编造自己要翻译的内容。别人说些什么,我就译什么。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不是安德森先生最喜欢的下属了,我也不会成为口译领域的天才了。无论涉及法律或商业,还是民事或军事,也不管对方肤色、种族或信仰是什么,我都会平等、公正地翻译他所说的话。我充当沟通双方的桥梁,完工就出局。
我又试着呼叫山姆,但她还是不在岗位上。背景声里男人们嘈杂的谈话声已经结束了。相反,由于山姆的粗心,我听到了菲利普的说话声,而且他的声音清楚得足够让我听明白他在讲些什么。他正在跟谁讲话谁也说不准,而且他说话的地方与行动室至少隔着一面墙。他的说话声穿墙而过,然后才传到山姆用的麦克风,但这并不影响我听清他的话。如果我耳机里传来苍蝇的咳嗽声,我也能告诉你它的年龄与性别。令我奇怪的是,此时菲利普的说话声和我联想到的那种洪亮高音很不相同。实际上,我很仔细地听他一开始时的吐字发音,才听出是他。他正在跟一个叫“马克”的男人说话。从菲利普专横的语气判断,马克应是他的下属。
菲利普:我要知道他的医生是谁,他的诊断书上写着什么。如果他接受过治疗,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个治疗法。如果医生预测过他何时可以出院,我要知道具体时间。我还要知道他在病床上接见过谁,除了他妻子、女佣与保镖之外还有谁跟他在一起……不,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他妈的哪家医院,马克,那是你的工作,我们给你钱就是要让你做这种事的,何况你就在那里上班。嗯,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开普敦有多少家心脏病医院?
通话结束了。我们这位顶级自由顾问的地位太显赫了,他甚至都没跟对方说再见。菲利普需要跟帕特通话。他又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接通之后他说找帕特。
菲利普:名叫马里于斯,荷兰人,肥胖,四十几岁,抽雪茄。他最近在内罗毕,我所知道的就是他现在就在那里。他在巴黎上过商学院,他是我们的老朋友大湖区联合采矿公司的代表。他还有其他什么身份没有?(其间有九十秒,菲利普间或说声“是”,表明他正在边听边记,跟我一样。最后)非常感谢,帕特。太好了。这些正是我所担心的,但情况还要更糟,是我们都不愿意知道的。非常感谢!再见!
现在我搞清了,那些很恼人的发音,不是débonnaire或légionnaire或militaire,而是Minière(矿);不是attaque,而是Lacs(湖区)。哈贾在谈论一家联合采矿公司,那个荷兰肥佬是该公司的驻非洲代表。我看见斯拜德站在系统机器的另一侧,检查着转台,换磁带,给新磁带作上标记。我拿开耳机,微笑着,想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好相处。
“看来我们的午餐时间要很忙了。布莱恩,谢谢你。”斯拜德用带着神秘威尔士味道的英语说道,“计划中有很多行动,一种方式不行就换另一种。”
“哪类行动?”
“嗯,待会儿我们会告诉你的,是吧?安德森先生说过,绝不要打听机密事宜,还记得吗?你在这交易中总是要吃点亏。”
我又戴上耳机,用更长时间看着地图。代表穆旺加扎的那个淡紫色的细灯就好像灯红酒绿的妓院在拉客,正嘲讽着我:“来吧,萨尔沃。什么在阻止你呢?校规?”他们说这些材料不在我的监听范围之内,除非菲利普亲自叫我去听。它们是用来记录备案的,不是给我操作的。我们只能录音,不能监听。那么,如果连我都不能听,那谁可以呢?安德森先生?他除了那北部乡村口音英语,什么也不会讲。或者哈贾说的那家没有实体的财团,他们可以听?要不就拿到他们的基地比如海峡群岛的港口与哈瓦那去听着玩?
我真这么想吗?哈贾的煽动之言已经不知不觉地深深困扰着我,不是吗?我的非洲心灵比我假装的要跳动得猛烈,不是吗?汉娜的心也是如此吧?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我的右手动得那么干脆?就像上次把为佩内洛普烹制的酒焖仔鸡倒进垃圾处理器时一样地干脆。但我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过并非因为我的职业良心在最后时刻谴责我。我是在担心,如果我按了开关,警报声会响彻整栋房子吗?地图上的淡紫色细灯会发出遇险信号吗?安东带领的厚夹克男子们会闪电般地走下楼梯,到地下室抓我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按下了开关,“进入”了我被禁止监听的王室房间的客厅。弗兰科正在讲斯瓦希里语。接收效果很完美,没有回音,也没有噪音。我想像着房间里有厚厚的地毯、窗帘与软家具。弗兰科休息了一会儿。可能是他们递给他一杯威士忌。为什么我会想到威士忌呢?弗兰科可是一个无威士忌则不欢的家伙。对话是在弗兰科与“海豚”之间进行的。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穆旺加扎也在场,但他们对话中的某些细节告诉我,他离他俩不远。
弗兰科:我们听说此次战争将用到许多飞机。
“海豚”:没错。
弗兰科:我有个弟弟。我有很多弟弟。
“海豚”:你真幸福!
弗兰科:我最出色的一个弟弟是一个很棒的战士,但令他感到耻辱的是,他只生了几个女儿。四个妻子,五个女儿。
“海豚”:(说了一个谚语)夜再长,白天总会到来。
弗兰科:他这些女儿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脖子上长了个肿瘤,影响了她的婚姻。(他咕哝了几声,让我很是困惑。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正伸手摸自己身上同一部位)如果穆旺加扎能将我弟弟的女儿送去约翰内斯堡秘密治疗,我弟弟将对“中间路线”产生好感。“海豚”:我们的导师是个忠诚的丈夫,也是许多小孩的父亲。我们会安排好飞机的。
玻璃杯的“叮当”碰杯声确认了“海豚”的承诺。两人相互表达着彼此的敬意。
弗兰科:我这个弟弟很有能力,很受下属的爱戴。穆旺加扎成为南基伍省省长之后,我们会建议他提名我弟弟担任省警察局局长。
“海豚”:在新的民主政权里,所有任命都必须经过公示后才能获得批准。
弗兰科:我弟弟将出一百头奶牛与五万美元的现金来获得三年的任期。
“海豚”:我们会民主地考虑这个价钱。
斯拜德站在系统机器的另一边盯着我,弯月般的眉毛竖了起来。我拿开一个耳塞。
“有什么不妥吗?”我问道。
“我没发现,伙计。”
“那你为什么这么盯着我呢?”
“铃声响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听得太专心了,没听见铃声。”